65 感染

曾經繁華的中心城區已戒嚴了三天, 鱗次栉比的高樓大廈如同森嚴的鋼筋森林屹立在孤寂的天地間,道路劃分出城市脈絡,有着橫平豎直的空曠, 只偶爾一兩只野狗急匆匆地路過, 充滿了一種末世般的靜谧,半晌, 幾輛軍車穿行其間,打破了這片平靜, 車窗印出來的軍人們的面目肅嚴。

B區的一處大樓已被層層包圍, 持槍的士兵一層一層摸排上去,最終位于最高層的會議大廳被一腳踹開了來。

一股劇烈的惡臭裹挾着濃重的血腥氣息迎面撲來,數百平米的大廳內, 入目便是那副巨大的耶稣受難圖,十字架束縛着他的四肢, 在他溫煦的目光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好幾個人, 一動不動,只有一人正坐在主位上, 懷中抱着一具已經高度腐敗的男性屍首,他枕靠着皮椅, 雙目阖起,眉目平和,唇邊卻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

帶着防毒面具的士兵上前勘察,半晌,他回來報告, “長官, 目标死了。”

行動小組的負責人收起了槍, 緊皺眉頭,“看護現場,立刻向基地報告。”

“是!”

玻璃天幕外,一行白鴿掠過,不曉人間。

早在病毒爆發之初,特情處的監聽系統掌握到了一定的線索,軍方的行動已經夠快,但仍是遲了一步——病毒發展得太快了,打得整個聯邦各個階層措手不及。

爆發的病毒帶來的最大影響,便是整個社會性的恐慌。

霍衍勒令溫墨不準外出,他當然清楚溫墨的脾氣,他終于極難得地拿出了那套alpha的架子,“我絕不可能放任你去冒險。”

他軟硬兼施地勸說,“放心,我已經命人接管孤兒院,他們會得到很好的照顧。”

作為掌握一切信息源的軍方首腦,他再明白不過,病毒危險的程度永遠大于所披露出來的。

然而霍衍心間早已明白,這個擰到骨子裏的Omega永遠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更令他不安的是,他已經意識到了,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對他的掌控,這是他注定的自食其果。

當晚,溫墨擊傷了一名保镖,逃過了層層把守,連夜趕去了孤兒院。

得知一切的霍衍暴躁地将辦公室的擺設摔了個粉碎,他黑着臉打電話給秘書,吩咐立刻撥派一支特別行動小組,輔助溫墨,并讓負責人每隔12小時向他上報孤兒院的情況。

吩咐完畢,霍衍一下子坐在沙發上,頹喪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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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五分鐘,他再次打電話給負責人,命令由12小時報告改為6個小時報告。

病毒已經在孤兒院爆發了。

孤兒院的進出人員被嚴密地管控起來,在針對病毒的特效藥出來之前,人類歷史上所有對付傳染病的最有效辦法便是隔離。

孤兒院裏的人員病毒感染率很高,這是集體生活環境的弊端,何況都是些抵抗力最弱的Omega孩子,便連教職人員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在院醫的規劃下,最大的禮堂被臨時設置成隔離區,大量的發病人員集中收容在這裏統一看護,可未被感染的可用人手實在太少了,在焦頭爛額之際,軍方派駐的人手到了,混亂的秩序終于勉強維護了起來。

在忙碌了一個晚上後,穿着一身厚重防化服的溫墨疲憊地回到宿區,門口的人員立刻拿出噴槍,朝他上上下下噴灑消毒,溫墨終于能脫下了那身防化服,他拖着兩條疲憊的雙腿回了休息室。

走到床前,他重重趴了上去,滑在臉側的手機震動起來,溫墨接了,“喂。”

手機那頭的沒有任何聲音,像是等着他開口說什麽。

“霍衍,”溫墨輕聲,抱怨一樣,“好累啊。”

對方聲音很低沉,“睡吧。”

仿佛沒有發生過任何争執,很日常的一段對話。

而後溫墨沒再說什麽,卻也沒挂掉,通話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溫墨實在太困了,便抓着手機,在alpha的呼吸聲中沉睡了過去。

渾渾噩噩間,溫墨又做了夢,夢見那個陰暗潮濕、發着黴味的船艙,海潮聲沉悶地透着船板穿進來,他們跟着大海的呼吸在天地間此起彼伏。

溫墨睡了三個小時便起來了,他胸口堵得厲害,感覺頰邊有着微微的涼意,他一摸,不知道什麽時候流的眼淚,可是他分明一點傷心的情緒都沒有。

門口輕輕被推開了來,同樣一臉疲憊的程凡走了進來,他看見了坐在床邊的Omega,五點多的晨光透着窗戶照進來,溫墨垂着單薄的肩膀,看上去特別的孤獨。

程凡走上前去,他低聲道,“多睡一會兒吧,人手還夠。”

但是溫墨已經穿上了衣服,又撕開了新防化服套了上去,程凡嘆了口氣,像是早已預料一般,上前替他仔細粘好封處。

前去禮堂的路上,溫墨看見了失蹤很久的喬青,他騎在圍牆上,病恹恹的。

他瘦得厲害,眼下泛着青,手裏拿着那個髒兮兮的帆布包,他看見了溫墨,居然委屈地抿了抿嘴。

“我好痛。”

說了這句話後,他嘔了一口血,從圍牆上一下栽到了地上。

溫墨沖過去抱起了他。

喬青被感染了,渾身的皮膚遍布着瘀斑——病程已經到了第四期。他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縮在溫墨懷裏發着抖,他這樣一個刺兒頭,從來不像個Omega,可卻是第一次露出這樣柔弱的神情來,

“院長……外面……太可怕了……”

“是啊,”溫墨撫着他結塊的頭發,一點一點順開,他溫和道,“我們不去外面,就待在這裏,院長會保護你們。”

喬青笑了笑,像是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将腦袋輕輕地埋進溫墨的懷裏,很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溫墨像一座雕塑那般坐在那裏。

匆忙趕來的alpha軍醫忙拿着口袋裏的手電筒照了照喬青的瞳仁,他嘆了口氣,輕聲道:“太太,他走了。”

溫墨像是沒聽見一般,依舊那麽抱着他。

在軍醫眼中,這個死亡的孩子簡直就是個大號污染源,他倒不怕自己被感染,畢竟目前沒有收到任何S級alpha被感染的病例,他更擔心的是溫墨,雖他穿了目前性能最優的防化服,但任何高科技都不能保證0概率,若是太太有任何差池,那麽作為此次小組負責人的他必須要完了。

軍醫急得滿頭大汗。

然而還沒等他繼續勸,溫墨已經放下了喬青,很平靜地說,“收殓吧,按善後流程做好應對。”

溫墨站了起來,如常朝着禮堂走去。

禮堂裏已經成為一個人間煉獄,唉叫聲、哭聲此起彼伏。

情況好像惡化了。

“太太,這裏太危險,您不能留在這裏。”一個穿着厚重防化服的alpha上前攔住了他。

溫墨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沉重的一下又一下,透明的眼罩上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霧。

一個Omega孩子趴在床沿嘔出了一口鮮血,很快整個人頹靡地倒在了床上,他游離的目光漸漸凝縮在溫墨身上,他居然認出了溫墨,像是抓住了最後一個救命稻草。

“院長……我……好疼……”他抽抽噎噎地哭,“好疼啊……”

他嘴角的血液黏黏答答地流着,可片刻之後,那雙稚氣的眼睛失去了最後一抹亮色,徹底安靜了下來,一個醫務人員上前,不多久,他收起了聽診器,搖了搖頭。

溫墨推開阻攔他的alpha,有條不紊地抱起那個孩子收進了殓屍袋。

接下去的幾天,溫墨不斷送走一個又一個Omega孩子,那些瀕死的孩子們不斷朝他求救,希望他們的院長能夠解除他們的痛苦,他們渴求地看着他,

“院長……救救我……”

“好疼啊……”

“院長……好疼啊……”

“救救……”

“救救我……”

但溫墨毫無辦法。

他看着一雙又一雙熟悉的眼睛失去色彩,抱着一個又一個omega孩子進殓屍袋。

他們曾是那麽鮮活,在陽光下肆意奔跑,跟alpha、beta孩子沒有什麽不同,怎麽就輕易地一個個這樣凋零了呢。

溫墨想,我怎麽會讓他們凋零了呢,他們本來都好好的。

他無法讓自己停止休息,他的精神一直處于一種高度緊繃的應激狀态。

已經意識到溫墨不正常的程凡找到了他,“溫墨,你必須要休息了,這不是你的錯。”

程凡是那樣了解這份愧疚感。

可溫墨搖了搖頭,“怎麽會不是我的錯。”

他說,“我沒有保護好他們。”

“我連這點事都做不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尾軟了下來,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程凡泣不成聲,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溫墨,你聽我說,我們……已經做得很好了。”

溫墨沒有回答他,只又站起來,有人攔住了他,溫墨的眼神充滿了陰狠,他摸出了那把勃朗寧對準了阻攔他的人,那人瞳仁一擴,吞了吞口水,舉起雙手退了後,他立刻給基地去了一通電話。

半個小時後,霍衍親自闖了進來,三兩下将那個已經趨近于極點的Omega控在懷裏,溫墨渾身都在顫抖,無比怨恨地看着霍衍。

“愣着幹嘛!”霍衍吼。

身邊的醫生立刻上前給溫墨注射了一針鎮定劑,片刻之後,溫墨的身子軟在了霍衍懷裏,霍衍将他帶了回去。

溫墨渾身發燙,透過厚重的防護服,霍衍仍是能感到那股心驚動魄的熱。

霍衍已經預感到了不妙,雙目駭怖,立刻将溫墨送進了醫院,等醫生膽戰心驚地向他報告溫墨被感染的消息,霍衍當場一腳踹翻了垃圾桶,金屬制造的垃圾桶深深陷進一個洞。

霍衍恨想,他怎麽可以縱容他!

他怎麽可以縱容這個擰巴的Omega去處理這個事情。

霍衍焦躁至極,從未有過的恐慌襲來。

當天晚上,數位專家從各地連夜飛往了醫院,為一個尊貴的Omega進行會診。

毫無疑問,對他們來說,此人比這場波及甚廣的災難更加重要,因為霍太太的身份以及那個極權男人對他極致的在意令這些頂級醫學精英們生不出半分懈怠。

但顯然,人類的能力永遠有上限,這個突如其來的病毒确實令他們束手無策。

歷經了三天兩夜,在那張潔白的病床上,溫墨終于睡了漫長的一覺。

醒來的時候是一個清晨,灰白色的窗簾微微翕動,露出幾許陽光,清脆的鳥叫聲充滿了靈動。

一切如此平和。

溫墨的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落在床前的液晶屏上,屏幕中的小男孩有着一雙圓溜溜水靈靈的眼睛,見溫墨醒來,小男孩眼角一彎,露出了一個笑,“墨墨,你醒啦。”

雖然目前各種數據都表明,這個病毒對S級alpha并沒有任何的效用,但霍曜畢竟是個孩子,為了保險起見,他只能被允許以這種方式與溫墨見面。

他直起上身來,“爸爸說不能打擾你睡覺,我很乖,一點都沒有發出聲音。”

霍曜的眼睛很圓,睫毛卷翹,看過去總是有一股無辜的感覺,溫墨很喜歡,他當然已經忽略了,眼前這雙眼睛跟他長得多麽的相似。

他想伸手撫他,可冷冰冰的屏幕擋住了他,

溫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看見了白皙的手背上遍布着的片片粉紅的淤痕,像是下雪後落了一地的梅,這是典型的病毒感染的中後期症狀。

溫墨慢慢将手放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他感覺到了一股輕松,與孩子們一起感染病毒這件事,讓他無比輕松。

于是他愉悅地透過屏幕,看着那個仍巴巴地看着他的孩子,“吃過飯了沒有?”

霍曜點點頭,又捧給他看自己剛剛完成一半的輪船模型。“我自己做的。”

“真是聰明的寶寶。”溫墨笑了笑,他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用了個舒服的姿勢目視屏幕裏的alpha孩子組裝剩下的組件。

他就那麽看着看着,直至又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溫墨再次醒來,天已經黑下來了,病房內黃蒙蒙地只亮了一掌小燈,床前的屏幕已被關閉了。

溫墨偏移了目光,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門口一聲響動,一身軍裝的alpha走了進來,他面上難得地充滿了疲憊之色,他剛從指揮中心回來,今日中部地區又爆發了幾場暴·亂,必須得及時控制局勢,避免事态惡化,在開了大半夜的會後,他第一時間來到了醫院。

他走到病床邊,伸手捏了捏溫墨的臉,“孤兒院那邊一切穩定,你只管好好養着。”

他語氣輕松篤定,仿佛溫墨只是得了一場感冒似得。

但是進來前,他已經失控到将院長辦公室的桌子給踹爛了,那個年逾五十的專家被吓得不輕,面色蒼白,“長官,我們只能盡力。”

溫墨沒有說話,只是稍稍側過身。

“你好像很累。”溫墨懶洋洋看着他,

“是累。”霍衍順勢掀開被子上了床。

溫墨沒有阻止他,甚至往後讓了讓,給他騰出位置來。

霍衍将他摟在懷裏,把他的腦袋按在脖頸間,暖軟的被子下,他們的身體貼得嚴絲合縫。

溫墨昏昏沉沉地浸在那片熟悉的溫熱裏,“你都不怕傳染。”

“S級alpha怕什麽。”

溫墨哼了一聲,霍衍抱緊了他,“怎麽,不信?”

“信,只是妒忌。”溫墨直白道。

霍衍低聲笑了笑,抱緊了他,薄唇貼上了他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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