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五色鹿看了淨涪許久,忽然大笑出聲,“哈哈哈,沒錯,我錯了,你非是懼他,而是忌憚他……”
五色鹿心中感慨不已,“和尚,不是我說,你若是一直成長下去,就是沒有早先那天魔童子的一出,他也不會放過你……”
五色鹿忽然噤聲,随即直接消失在淨涪的周邊虛空之中。
淨涪卻是一動不動,仍然挺身直立,微微偏頭望着上方。而那上方的虛空中,在那片介于虛無有實之中的世界裏,一雙仿佛沉澱了所有黑暗的眼睛望了過來。
不過兩道平平靜靜的視線,未曾擠壓了空間與時間,卻仿佛在頃刻間将淨涪所在的位置拉入了無窮無盡的溫軟人間。
淨涪飛快收攝心神,在澄澈心湖間升起一輪心燈。有幽幽燭火映出,在那轉息間侵襲而來的無邊黑暗中開出一片方寸之地,留予淨涪心神栖居。三十二片鎏刻着金色經文的貝葉微微顫動,蓄勢待發。
天魔主仿佛就打了個招呼,并沒有要跟淨涪在此刻對上的意思。他只笑看了淨涪一眼,便偏開了目光去,再沒有看淨涪。
那目光移開的那一刻,淨涪心海間鎮壓的那三十二片貝葉葉片上的金色經文隐去,唯剩空白的貝葉漸漸沉寂。
“難怪你敢對上他……”
不知過了多久,五色鹿的聲音打破了此間封鎖的時間與空間,于是空氣在那一刻又再流動了起來。
淨涪回頭,看了看仍站在他早先位置的五色鹿,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前輩方才倒是走得快。”
五色鹿也絲毫不客氣地回他,“那可不,我孤鹿一只,可比不得和尚你有倚仗。”
淨涪壓根就不信他,“五色鹿源遠流長,前輩又是五色鹿族群中的長輩,論倚仗,晚輩又哪裏及得上前輩?”
五色鹿搖搖頭,看着淨涪走到五色幼鹿身邊,蹲下身去檢查它的情況。
五色幼鹿本就處于喚醒血脈、契合神名的特殊階段,實在受不得打擾。如果不是方才五色鹿帶着它走得快,它情況怕是會很危險。
就淨涪那會兒的情況,護住自己勉強,可再想要庇護旁人,那就真是有心無力了。
淨涪檢查過一番,确定沒問題之後,擡手将五色幼鹿送回旁邊的鹿欄中。
五色鹿看他一番忙活,忽然問道,“你想要借衆生欲念鍛煉剔透佛心,為什麽不幹脆就在這個世界裏完成?我看你很得這個世界的世界意識眷顧啊。”
淨涪都懶得看他。
“這個世界有主的。”
景浩界先是從世界晉升的邊緣被打落,又黏黏補補的修補過一番,再得了無執童子本源滋補,勉強算是穩定下來了。可經了這幾番折騰,景浩界的暗土世界已經被世界意識封鎖,就算他再得世界意識眷顧,千百年內也借用不了景浩界的暗土世界修行。
更別說這個世界已經有主,景浩界世界意識又是驚弓之鳥,景浩界世界意識眷顧又如何?用不了啊。
五色鹿啞然。
他往妙音寺外的方向張望了一眼,看見那高度凝聚的世界意識,不免暗自嘆了一口氣。
天命之子這樣的命格,說好吧,不壞,說壞吧,卻也好。好壞如何,端看他自家了。不過這個世界的天命之子,算是心不甘的那一類?
好一會兒之後,他晃了晃腦袋,“無主的世界本源資料我有是有,合适也是合适,可我有我的用處,給不了你。”
淨涪終于轉了頭回來看他,話雖沒有說出口,但眼神裏帶出來的意思很明顯——既然這樣,那你還說個什麽?
五色鹿不理會淨涪投過來的眼神,又道:“你提的條件,族裏需得再商量。待商量出個結果,我再來答複你。”
淨涪看着五色鹿的眼神漸漸顯出了幾分訝異。
五色鹿看他表情,又添了一句接上,“放心,我五色鹿族裏的商議很快的,絕對不會跟你們人修一樣拖上個三年五載的,反耽擱了各自的修行。”
淨涪收斂了表情,面向五色鹿合掌探身微微一拜,“勞煩前輩周旋了。”
五色鹿撇了撇眼,“不過是看好你而已。”
說吧,他微微一晃腦袋,将一截拇指長的鹿角送到淨涪面前。
“我名遠烏,日後和尚你直接稱呼我名號就行。這個你帶着,只要不是太危險的情況,應該都沒什麽問題。”
這遠烏雖然沒有說得太過明白,但他的言下之意淨涪也知道。這鹿角,平常時候還是能幫他一幫的,但如果是像方才那樣直接對上那位天魔主這樣的,可就派不上什麽用場了。
話是這樣,淨涪還是收了下來。
只是收好那塊鹿角的時候,淨涪也轉手捧出了一部他新近手抄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來,送到遠烏面前。
“我身上沒有什麽好東西,只這一部經文還算看得過眼,你如果閑了就随手翻翻,總會有些好處的。”
遠烏臉色一整,低了頭讓淨涪将經書放到他腦門上,“多謝和尚。”
收了經書,遠烏也沒再在這地方久留,他對淨涪點點頭,轉身就走入虛空裏去了。
淨涪在原地站了一小會兒,看着前方裂開的那片虛空一點點恢複。待到這片虛空徹底平靜下來後,他也沒有推門入屋,反而是拉開院門,一路悄悄地出了妙音寺,在妙音寺山門前一處稍偏的空地停下。
幾乎是在淨涪停下腳步的那一刻,他前方不遠處無聲無息地落下一道紫青色的劍光。劍光散去,露出內中玉冠玄衣的道人。
正是道門天劍宗的左天行。
淨涪看了看他,問:“有事?”
左天行眼神很是複雜,但還算平靜。
“本來是想要問問你對妙音寺的計較的,但看情況,你是準備離開?”
不得不說,和淨涪較量了近乎兩輩子的左天行還是相當了解他的。
既然左天行都猜出來了,淨涪也就沒費那個心思去瞞他,便點了點頭,“景浩界還是太小了,守在這裏沒甚意思,我想出去看看。”
這景浩界經了無執童子一番折騰都險些散架,又哪裏經得住那位他化自在天魔主的翻轉?到時候,難道還得去找那林道君出面?
還是離開的好。
左天行沉默了下去。
淨涪看了看他,難得開口問道,“怎麽?你還真打算困死在這裏?”
左天行擡眼看他,“當然不。”
“哦。”淨涪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你還有別的事嗎?”
左天行搖搖頭。
景浩界天道意志在左天行識海間哀哀悲鳴,左天行心頭情緒洶湧激蕩,腦海卻有一角無動于衷,冷淡至極。
“沒事那我就回去了。”淨涪轉身就走,“你随意。”
不讓左天行随意也不行,景浩界天道意志在他身上,只要左天行做事沒有太過出格,妨礙到景浩界世界本身,這個世界還真是少有地方能夠真正拒絕他。
左天行沉默立在原地,任由山風須臾而起,安撫似地撩起他的衣角。
他人前方是無邊無際、精彩絢麗的界域星空,他卻要困鎖一地,這叫他如何能夠甘心?如果這方生養他的世界真的需要他,那也還罷了,可無執童子已經接引反無執童子聯盟的那些人去了,世界只需休養生息即可,多用不上他……
就在淨涪即将跨入妙音寺的時候,左天行終于開口了,“請……留步。”
淨涪頓了頓,也真的就停下了腳步,偏過頭來,帶着點些微的笑意看他,“哦?”
左天行微微一怔,竟意外地沒在淨涪的面上找到丁點勝利的意味,只是他慣來在妙音寺一衆僧侶面前帶着的那點溫和笑意消了暖意,透着點左天行再熟悉不過的淡漠涼薄。
……這其實才是左天行真正熟悉的淨涪,或者說,皇甫成。
左天行不知為何,竟在這一頃刻間稍稍松了口氣。
淨涪也沒有催他。
左天行沉默得半響後,終于開口道,“我欲推去命格,你知不知道有什麽好的辦法?”
左天行話出口的那瞬間,天地俱寂,連左天行早先一直翻湧着各種情緒的胸腔也都靜了下來,唯有他自己雙眼悄然湧出兩行熱淚。
——哭的不是左天行,而是這個世界。
是這個世界在透過左天行,宣洩着它未明的情感。
淨涪沉默了半響,還是确定也似地詢問道,“你所謂的好辦法,是指怎麽個好法?”
雖然開口便是哽咽,眼眶也已是通紅,但左天行卻絕無遲疑,“自然是不會損害世界本源的辦法。”
“有啊,怎麽沒有?”淨涪笑了一下,“你來找我,不就是因為魔門多的是這類奪人命格、轉換氣運的秘術麽?”
左天行沉默了一會兒,卻又問道,“你需要什麽?”
淨涪相當認真地盤算了一回,才道,“你現在沒有我想要的東西。這樣吧,你許我一諾,便算是這一門秘法的報酬了。”
許他一諾……
左天行幾乎沒有考慮,直接就點頭應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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