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寒門08
看着楊守澈匆匆離開, 【楊明流】當然察覺了少年“自己”的想法。
一時之間,【他】心中只剩下冷笑:當年的自己蠢成這樣, 也怪不得被那人騙得團團轉。
入夜。
楊守澈突兀地從夢中驚醒,他猛地翻身坐起,但是睜開的眼睛卻沒有焦距,只呆呆地看着前方。如果湊近了仔細看,就能注意到他的目光是全然渙散的,顯然人還在夢境中沒有抽離出來。
額發汗濕成绺黏在臉頰兩側、就連背後的衣衫也能看見大片的深色痕跡,但是楊守澈卻無心在意自己現在狼狽的模樣。他努力地張着嘴、卻像是不會吸氣了一樣, 一直到整張臉憋的醬紫, 意識模糊間本能占了上風,他這才重新恢複了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夢境中的記憶在這短暫的波折中迅速模糊了下去, 楊守澈努力想要抓住些什麽, 但是存留下來只有那鮮明的情緒。
——驚愕、痛苦、不敢置信。
“他”被背叛了, 被極度信任的人背叛了。
随之而來的, 衆叛親離、聲名掃地。
“道貌岸然!”“僞君子!!”
“可笑, 不過是一偷盜他人之果的竊賊!”
“……”
那洶湧的情緒幾乎要将楊守澈淹沒。
楊守澈自問行得端坐得正,不會在意不相幹人等的蓄意指責, 但是他卻能感受到, 夢境中的那些人并非什麽“不相幹”的人, 那是他曾經引為知己的好友、志趣相投的同侪,他們曾經意氣風發地訴說志向, 曾經激昂慷慨地一同立濟世之願。
但是當變故發生時,那些昔年的友人, 卻無一人站在他的身側。
他們眼中有憤怒、有鄙夷, 卻也有藏得很好的興奮和欣悅, 這突兀而來的巨變幾乎将那個此前人生都未經波折的少年人徹底擊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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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守澈呆坐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從那激烈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他很快就意識到,那樣真實的感受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夢境,可他那乏善可陳的過往又絕沒有如此深重又慘痛的經歷。
勉強收拾了思緒,楊守澈輕聲詢問,[是你嗎?]
雖然那夢境淩亂破碎,楊守澈連裏面的名字都沒有記得住,再加之記憶消退,他連那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都已經忘卻。
但是楊守澈卻能感受到,夢中的那個人和他是不一樣的。
那個人遠比他要更加璀璨明亮、更加肆意驕傲、那股少年人的意氣風發是他遠遠不能及的。可是越是如此,那猝不及防的巨變到來時打擊越是深重。
那鬼沒有回答。
但楊守澈并未在意,在稍許沉默停頓之後,他又接着,[你是想要我為你正名嗎?]
雖然并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夢中的那個人似乎是蒙受了巨大的冤屈。
這第二個問題得到了回應,卻不是回答,而是一聲低低的好像嘲諷似的嗤笑。
楊守澈以為對方在笑他的不自量力。
對此他确實沒有什麽可辯駁的,畢竟他現在人微言輕,別說在天下了、就算在這小小的應屏書院一隅都沒什麽存在感,說什麽替人正名,實在是個笑話。
楊守澈正待再說什麽,卻聽見對方以那慣常帶着嘲諷意味的聲音輕聲反問,[正名?]
這兩個字帶着滿滿的不屑,楊守澈也早都習慣了這聲音的陰陽怪氣,他心道了一句“果然”,等着對方嘲諷他的不自量力,但是緊接着卻聽見對方輕笑,[名聲那東西于我何用?]
這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楊守澈微怔,他不大明白對方為什麽會是這種态度。
因為夢中的設身處地,楊守澈很明顯的感覺到這鬼确實是被冤枉的。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又開口:[你無端承受那種污名,又被如此冤枉……]
另一道聲音接話,[我自會從他們身上千倍百倍地讨回來。]
那聲音并不重,細察這下甚至帶着點輕微的笑意,但是楊守澈聽完竟莫名打從心底裏面生出一股涼意。
察覺少年的“自己”那邊傳來的困惑不解和些微的恐懼,【楊明流】輕輕笑了起來。
名聲,名聲又有什麽用處呢?
正是因為他全無名聲,所以成了帝王手中最快最利的那一柄刀。
聲名狼藉又如何?
他手中捏着所有人的把柄,一樣讓那些人都卑躬屈膝,就算心中再怎麽恨得咬牙切齒,也得要躬身行禮,禮節周到地稱一句“楊大人”。
只恨他當時的手段太幹脆了,讓那個罪魁禍首走得太痛快。
既然現如今能重來一回,當然要補全了上輩子的遺憾。
話說到這份上,楊守澈當然也聽出了那鬼并沒有讓他正名、也沒有讓他幫忙報複的意思。那麽對方讓他做這個夢的原因只有一個了:是因為白日的事在警告他吧?
楊守澈定了定神,雖然臉色仍舊蒼白,但是眼神卻已經重新堅定下去。
夢境中那衆叛親離、被落井下石的感觸還萦繞心口,但是他還是開口,[方夫子不一樣。]
方夫子和夢中的那些人是不一樣的。
聽他這麽說,【楊明流】的情緒好像突兀冷了下去。
[随你。]
【他】像是突然厭煩了,只淡淡扔下了這兩個字就不再出聲,那态度像是懶得和一個執迷不悟的傻子說話一樣。
楊守澈抿緊了唇,身側的手握拳:方夫子不會做出那種事。
方暇那邊,因為上次看文章的事,他隐約察覺到楊守澈和傲天3號的關系似乎不太好的樣子,平時不由就多留了個心。但方暇漸漸發現,說“不太好”似乎不怎麽合适,如果用更準确一點的描述,可以說是“沒有接觸”——方暇都懷疑洪子睦到底知不知道書院裏面有楊守澈這麽一個人。
随着楊守澈的抄書送書,方暇和他之間的交流不可避免地變得頻繁,方暇也忍不生出些疑惑:楊守澈的想法觀點和傲天3號的文章重合度過于高了,遠遠超過了正常該有的水準。
要不是那文章明晃晃的寫着洪子睦的名字,他都要以為是楊守澈寫的了。
一次兩次還是巧合,次數多了就叫人忍不住生出點微妙的感觸。
方暇總覺得這情況有點似曾相識,但是要他說的話,又覺得隔着一層窗戶紙模模糊糊的還差一層才能戳透。
既然和楊守澈這邊聊着沒什麽問題,方暇認不住就将視線投向另一個當事人,也就是傲天3號。
洪子睦正愁沒什麽機會接觸這位疑似是“貴人”的方夫子,這會兒方暇表露了态度,當然就熱切地迎了上去,方暇和他聊過之後感覺更加微妙了。
傲天3號不愧是傲天3號,出口成章、金句頻出。
但也就是出得太頻了,讓人覺得似乎有那麽一點不太對勁,特別有些地方用得還有那麽一點點生搬硬套,簡直夢回高考作文引用名人名言。
方暇總覺得這情況有點似曾相識,但是就差那臨門一腳,卻無論如何都想不透徹、叫人抓心撓肺得難受。
外面,楊守澈這次來送書的時候,正好碰上離開的洪子睦。
楊守澈怔愣了一下,忙往側面避讓開來。
洪子睦到并沒有在意這個有些面生的同窗,只點了一下頭,沒有多看就匆匆離開。
事實上他這會兒心情正好,他當然注意到了自己離開之前那位方夫子“震驚”到呆愣的表情,心中正得意于自己特意準備的那一番話,哪還有功夫注意什麽閑雜人等。
倒是楊守澈忍不住在洪子睦離開的時候盯着對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一直到腦海裏傳來一聲淡淡的冷笑。
楊守澈抿了抿唇,他輕輕的對腦海裏的那個聲音道,[我相信方夫子。]
對方卻像是懶得回應一樣,這次連嗤笑聲都欠奉。
少年唇抿得緊得有些發白,但臉上的表情卻未見動搖。
——方夫子和夢裏的那些人是不同的。
楊守澈進來的時候,方暇還在思考之前洪子睦的違和之處,人還出着神,因此看見了過來的楊守澈,也只是半走神地招呼着讓他把抄好的書放在一邊,沒有像往常一樣把人留下來多談幾句的意思。
就算楊守澈剛才在外有多信誓旦旦,但這些天接連幾日的夢境到底對他有些影響:若是平素遇到這種情形,他是絕不會多想的,但是這會兒他臉色卻忍不住微微地蒼白下去。
楊守澈甚至一度希望那只鬼說些什麽好讓他反駁,可是對方卻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一樣,反而保持了沉默。
楊守澈本來打算就這麽離開了,但是臨到出去的時候到底是忍不住開了口,“夫子。”
方暇被這一聲叫得回過神,擡頭詢問地看向少年。
楊守澈本就是沖動之下開的口,這會兒被方暇這麽一看,一時之間又是緊張又是慚愧,連剛才準備要說的理由都抛到了腦後,臨時之間竟口不擇言,“學生前幾日做了首詩,不知夫子可否幫忙指點一二。”
方暇:啊,這……
雖然面上看不出來,但是方暇這會兒整個人都僵住了。
詩詞這種事實在很看天賦,方暇雖然在給小商欽陪讀的時候也跟着學了平仄韻律,但是在這方面,不管是他還是小商欽都沒有什麽天賦。小商欽好歹是傲天加成,雖然說沒有天賦,但也是普通人的水平甚至還稍好一點。至于到了作為老父親的方暇這邊,那就是純純的七竅通了六竅,剩下的那一竅死活打不通。
方暇沉默的時間實在有點久,以至于楊守澈本來緊張的情緒漸漸變成了另一種緊繃,他勉強定了定神,在心中勸說自己莫要多想,但是很顯然,個人的思緒并沒有那麽容易控制,他臉色抑不住地更加蒼白了下去。
楊守澈嘴唇嗫嚅了兩下,最後躬身施了一禮,“是學生冒犯,不打擾夫子了。”
方暇眉頭一跳,這表情他熟啊,小商欽當年鬧別扭的時候不就是這模樣?這麽放人回去還指不定在呢麽多想呢。
“等等,”方暇連忙把人叫住,硬着頭皮開口,“你說。”
雖然讓他自己作詩不行,但是那麽多年閱讀理解做下來,只是分析分析還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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