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寒門17

洪子睦一開始打的主意不能說是錯, 以他這些年在書院裏經營下來的名聲和威望,他剛才那句擲地有聲的反诘确實引得一部分學生“同仇敵忾”。

倘若他能堅持下去的話,事情的發展或許确實能如他預料的一樣。

不過這也有前提——

沒有證據的話。

在這白紙黑字的鐵證之下, 洪子睦先前的所作所為簡直像個笑話。

臺下的學生倒是沒能看見那冊子上的內容,但是他們卻看到了洪子睦前後的表現——臉色慘白、汗如漿下,哪裏還有剛才朗聲質問的氣勢?都不用問後來下來的那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是看洪子睦現在的模樣就能猜到了個七.八分。

人群在短暫的寂靜之後,霎時嘩然起來。

那位先走一步的徐兄倒還好,後來下臺的那兩人這時候已經被人團團圍住, 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詢問那冊子上的內容。問的問題太多, 前一個問題話音還沒落後一個就已經砸了過來,就是兩個人長了八張嘴都回不過來,到了後來腦子裏只剩下嗡嗡嗡的一片, 連問題都聽不清了。

好在上首的山長拿着手邊的戒尺敲了敲桌案,終于将這兩個人從這差點被淹沒的聲音裏拯救出來。

山長先是看了一眼那邊癱坐在地上的洪子睦, 知曉對方這一回是沒辦法再辯駁了,這才沉聲發言。

老者先是痛心疾首地表示了一番對書院裏居然出現這種事的不敢置信, 又為自己作為山長如此失察深表愧疚,說到動情之處, 眼眶中甚至帶了渾濁的淚珠、他站起身來沖臺下的學生深深鞠了一躬。

學子們哪裏敢受師長這般禮節,紛紛躬身回敬, 就連老山長側邊的夫子們也連連勸解。

方暇在旁邊看得嘴角直抽抽。

真是人老成精。

他一開始到底為什麽覺得這位老山長是個慈眉善目又厚道的老人來着?這分明是個演技十級的老狐貍!

看他這模樣,哪裏想得出對方一開始勸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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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有老山長現在這作為,剛才洪子睦那一番指責的話,在書院學生心裏真是半點影子都不會留下, 反而襯托了山長的高風亮節, 明辨是非。

方暇想到這裏, 不由慶幸自己那會兒先去找了一趟山長、把對方争取到自己陣營裏。

不然放了這麽一個段數極高的老狐貍站在洪子睦那邊,方暇不敢想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方暇稍微走神的這會兒工夫,山長終于催完淚也煽完情了,語氣平緩地宣布了對洪子睦的處理結果:趕出書院,永不錄用。

又接着道是對方畢竟年輕,只是一時誤入歧途、鑄成大錯,書院卻不欲毀了人一輩子。他會将此事禀明此間學官,日後不許對方參加科舉,但也懇請諸位學子莫要将事大肆宣揚,免得将人逼到死路。

老山長如此情真意切,諸位學生哪有不應的道理。

洪子睦剛才不顧尊卑、倒打一耙,山長這會兒卻這麽為對方考慮,衆人紛紛贊山長“宅心仁厚”,越發覺得剛才洪子睦實在不識禮數、不知好歹。

不過經過先前那幾遭,方暇這會兒卻心知肚明:老山長這哪裏是為了洪子睦的死活,這分明是為了書院的名聲。

只不過這樣一來,楊守澈這些年苦頭不就白吃了?

方暇忍不住稍稍皺了眉,在人群中搜索起了楊守澈的身影,對方好像早就知道他會看過來一樣,視線對上的一瞬間,就輕笑着搖搖頭,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似乎是多年心結終于解開,他這會兒的笑容明亮又清朗,像是多年蒙塵的美玉一掃其上附着的灰土,顯出那瑩潤的光華來。

方暇一邊收回視線,一邊忍不住感慨:這果然是個傲天。

該揭露的內情也揭露了,該處理的人也下了通知,事情到這裏也差不多結束了。

雖說眼下本來是場詩會,但是在場的人恐怕早就沒有一個在關心詩會最終結果了,畢竟前四名走了三個,剩下的一個被吊銷資格的已經半瘋,顯然是想進行也進行不下去了。

洪子睦現在的情況确實像是半瘋。

他從拿起冊子就癱坐在地,身上原本整齊的衣衫在地上蹭了一層灰,背後又被冷汗濕了個透,頭發也因為汗濕糾成了绺,面色更是青白,半點也看不出平時意氣風發的風.流才子模樣。

洪子睦本來以為是楊明流終于出現了,但是翻到那冊子後面幾首,卻忍不住睜大了眼睛,他失聲,“不可能!這不可能!!”

不應該!

這幾首詩不應該出現在!!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代!

洪子睦像是想到什麽,原本灰敗的臉色竟一下子顯出光彩來,他揚着手中的冊子大聲,“這不對!有人害我!!害我!!”

顯然這冊子的作者不是楊明流一事給了他極大的底氣。

山長身側的那個老夫子見事到如此,這小兒居然還這麽執迷不悟,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着的臉色這下更難看了。他甚至都等不及山長說話,就已經先一步告了罪大步離去,那模樣仿佛再多看這人一眼都覺得污了眼睛。

那邊的洪子睦卻像是想起了什麽,兀地擡起頭來将視線落到山長身上。

他猛地起身,三步兩步竄了過去,死死抓住了山長的手腕,高聲質問:“誰?!是誰給的你這些詩!!”

洪子睦這會兒已經料定了是有和他同樣來自後世的穿越者,對方故意趁着這場詩會的機會設計他。

想着這些,洪子睦連五官都因為恨意扭曲起來,襯得狼狽的模樣竟然顯出幾分猙獰來。

方暇雖然在心底狠狠吐槽了一遍山長是個心眼兒賊多的老狐貍,但是後者到底是年事已高。這會兒被這麽狠狠一拉,被扯得一個踉跄,要不是方暇眼明手快的扶了一把,這一下子真的摔實了,還不知道會被摔出什麽好歹來。

但即便如此,情況也沒有好到哪去。

洪子睦這會兒眼睛中都泛着血絲,抓着山長的手一看就用了狠勁兒。上了年紀的人、骨頭多多少少有點毛病,方暇還真害怕洪子睦這會兒生生的把老爺子捏骨折了,他少見的冷下了臉色,呵斥,“放開!”

方暇很少冷臉,但是他到底是陪着前後兩個傲天走了那麽多年,這會兒真的作出這種冷厲的神态,還是十分唬人的,起碼洪子睦就被震得下意識松了手。但是後者很快就反應過來,那點恐懼盡皆化做惱怒,他又伸手抓了過去。只不過這一次方暇早有防備,伸着手臂一擋,後者的手就落到了他的腕上。

方暇好懸才硬挺着沒在臉上露出什麽扭曲的神色。

他心底忍不住道:也得虧剛才的老山長忍得住,這TMD手勁兒也太大了。

這一連串的變故發生的太快,從洪子睦沖上去到方暇替山長擋的這一下,也不過是幾個眨眼的功夫,旁邊的幾個夫子連同更遠處的學生這時候才終于反應過來,連忙有人上前七手八腳地把洪子睦扯開。

洪子睦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視線從山長落到了方暇身上,那麽直勾勾地、一轉也不轉。

方暇猜是洪子睦終于意識到今天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是自己,他懇請山長出面主要是借助對方的威望,倒也沒有讓一位老爺子替他背黑鍋的意思,因此這會兒到很坦然地回視。

洪子睦果然意識到了這個件是和方暇有關,但是理解的原因卻不大一樣。

只見他表情一下子激動起來,大聲叫嚷着:“你以為那詩是他自己寫的?!不是!!他也是抄的!這是別人的!!”

方暇一時之間沒有對上說話人的腦回路。

迷惑之際,洪子睦已經被周遭圍上來的學生連拉帶拽的拖到了後面去,唯恐他再傷了前面的夫子。

方暇還想再說點什麽,旁邊的山長已經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你随我來。”

方暇看了也已經被人群淹沒的洪子睦、稍遲疑了一下:畢竟後者才是他任務的關鍵。

但他轉念又想,看洪子睦現在這明顯不冷靜的态度,顯然不是個商議的好時機,且這會兒人多眼雜的,他就算想把這個入侵者徹底解決了,也不是個好機會。

這麽想着,方暇也沒有再多猶豫,利落地應了山長的要求跟着對方離開了。

他倒是沒有注意到,那邊攔着洪子睦的人群中,一道視線落在他的腕間。

方暇手腕上被抓出來一圈的痕跡,随着主人的動作被垂落的衣袖遮掩,但是在被徹底遮住的前一刻,那青紫處就好像時光倒流一樣、一點點隐沒了痕跡。

看着這一幕,楊守澈原本微沉的臉色變得愕然,他甚至都忍不住擡手揉了揉眼睛,但是這眨眼的功夫,原本注視的人已經離去。

——是看錯了嗎?

楊守澈還在兀自疑惑,那邊的洪子睦卻沒有讨得了好。

早先那會兒,山長雖都那麽下了定論,但到底有洪子睦過往給人留下的印象在,仍舊有人覺得這裏面或許有什麽誤會,或者洪兄雖然一時糊塗,但是那些文章詩作總有部分出自他本人之手。

但是剛才洪子睦瘋狂沖上去,還差點傷到山長這一幕,卻是衆目睽睽的。

這件事實在沒有什麽可辯駁的。

天地君親師。

這五者之中,“師”雖然排在最末,卻也是連祭祀時都要享香火的尊長。

時人講究“德才兼備”,甚至“德”猶在“才”先。

如此目無尊長、狂悖無禮之人便是有才華又能如何?只是令之行惡事更具手段罷了。這麽想着,他們心中越發鄙夷。

洪子睦剛才那作為實在是犯了忌諱,也因此這些學生上去拉人的時候也沒有多小心,趁機下黑手踹兩腳倒不至于,但“不小心”磕了絆了卻是尋常。

只不過洪子睦那又哭又笑、時不時又厲聲嚎着“他也是抄的!”都模樣實在是瘋得怪滲人的,身上的勁兒又極大。學生們唯恐他發瘋傷了人,将人拉開後,最後還是遠遠避開散了去。

楊守澈本來還剛才方夫子的事出着神,等回過神來這邊的人已經散了大半,就連他自己也被楊孤鳴拉着随人群往遠處去了。

夾在人流之中,楊守澈很容易的就聽到了周遭的議論。

“沒想到洪兄竟是那樣的人。”

“還洪兄?呸!提名字都髒了嘴。”

“我早就覺得他不對勁兒。”

“那些文章豈是這個年紀能做出來的?果真是竊來的。”

“目無尊長、無禮至極,平常已露行跡!如此德行敗壞之人,山長的處置還是太輕了!”

“……”

一道道或是鄙夷或是嘲諷的聲音傳入中,甚至夾這些不甚明顯的竊喜,洪子睦這些年在書院裏獨占魁首的行為早便惹得人嫉恨,不過平常對方勢大、無人敢表現出來而已。

到了這個時候,類似于“我早知道”“我以前便覺得”的說法不絕于耳,

楊守澈覺得自己該高興的,或者最起碼該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但是事實上,這一刻,聽着這些話語,他只覺得渾身發冷。模糊的夢境記憶在這時候突然清晰起來,夢中的話語和耳邊的聲音重合,這些話他好似都曾經聽到過,只不過指代的對象換了一個而已。

……沒有什麽不同。

楊守澈并不為了那個罪有應得的人覺得可憐,但是他這時候……只無端端覺得齒寒。

腦海中傳來一道沒有什麽特別情緒波瀾的聲音,[這便是人。]

【他】那麽說着,語氣中難得帶了些對少年“自己”的指點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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