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寒門24

洪老爺子帶着兒子滿載而歸, 只留下書院裏連水位都降了一截的水塘,旁邊那一圈顏色略深的塘壁似乎無聲訴說着來人的暴行。

但是對于山長來說, 這一波實在換得值啊!

洪老爺子不是空手來的, 除了給書院捐了一大筆銀兩之外,還送來了好幾車的書。很明顯,書院的經閣可以因此修繕擴建一番了。

修建築确實要些時日, 但這些書卻可以先利用起來, 不過在将之放進經閣之前,還是得要先篩選一遍,免得有什麽雜書混進去、移了學生的心性。這當然是書院夫子的工作,方暇也領了一部分內容。

不過洪老爺子這次确實是真心實意, 這些書送來之前都好好篩選了一遍,以這個年代書籍的珍貴水平和識字的普及率,洪老爺子送的這可是一份确确實實的大禮,甚至比那些銀子還要珍貴許多。

山長只當是洪老爺為了兒子名聲給的封口費,不過方暇看洪老爺見兒子的那架勢,心知這實在是一份誠意十足的謝禮。

但鬼神之事确實讓人又疑又懼,既然洪老爺子本人都沒有明說的意思, 方暇當然不會多那句嘴。

書籍已經被好好篩選過一回的結果就是, 這裏面的書确實都是正經到再正經不過的經學注解或是史料內容, 方暇一開始想着的“說不定能翻出本話本子解解悶兒”的想法算是泡湯了。

卻也不是全無驚喜,就比如現在方暇手裏的這本《黎史紀事本末》, 還有他現在正停的這一卷《武帝北征》。

黎朝武帝。

武——

剛彊直理曰武, 威彊敵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 刑民克服曰武, 誇志多窮曰武。[1]

大多數情況下, 這都是個不錯的谥號。

只不過這位帝王在史書中的評價就不那麽好了,什麽“暴虐無德”啊、什麽“好奢侈享受”啊、什麽“窮兵黩武”……文人如果想要找一個人的毛病方法多了去了,簡直讓人大開眼界。

黎武帝。

自然是方暇在上個世界從崽崽養大的小商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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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暇承認小商欽确實并非十全十美,他身上确實有毛病,但是卻也沒有評價的這麽不堪。

黎武帝重新一統了南北,又大興改革,将那個岌岌可危、在崩潰邊緣的王朝拉了回來,又延續了百年的統治,絕對稱得上文韬武略、經世之才了。

可那些人落筆之時,就跟眼瞎了一樣,根本看不見這些功績!

整天就盯着今天修個行宮、明天是摔個琉璃盞,後天給某某某定了個罪……

修個行宮怎麽了?以後還可以當旅游景點!

摔個琉璃盞又怎麽了?他家崽自己家的東西,願意摔着聽響,他樂意、你管得着嗎?!

還有定罪?

那人觸犯了律法,小商欽憑什麽不能定他的罪?!就憑那些不知道怎麽吹出來的名聲?呸!

……

方暇承認自己這些想法明顯偏袒着商欽。

這是他養大的崽,他不偏袒誰偏袒?!

氣過了以後,理智回籠,方暇倒是理解出現這狀況的原因。

商欽當年的改革明顯觸犯了一整個階層的利益,以商欽那“要麽聽話,要麽去死”的态度,他們不敢正面硬剛,只能背地裏搞搞這種小動作,偏偏那些世家大族是最掌握話語權的一群人,商欽的名聲傳到現在,為什麽變成這樣子、也可想而知了。

不過按照方暇對商欽的了解,這些名聲什麽的,他還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畢竟當年商欽有的是手段推行政令,卻偏偏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這一種。他要是不知道後果就怪了,就是“知道,但無所謂”,所以才這麽幹。

明白歸明白,但是該生氣還是生氣。

不過這會兒看着這本《黎史紀事本末》,方暇眉頭總算舒展開來:他就說嘛,自家崽那麽優秀,總有長了眼睛的人。

楊守澈進來的時候,方暇已經從《武帝北征》看到了《三田改制》,看着寫作之人對自家崽的功績記錄,方暇心情愉快得很,臉上還挂着笑就招呼了楊守澈坐下。

“夫子在看前朝武帝改制?”

一聽這聲音,方暇臉上的笑一淡。

雖然聲線都一樣,但是【楊明流】和楊守澈的說話語氣和停頓方式完全不同,在沒有刻意掩飾的情況下,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來。

方暇非常奇怪,【楊明流】到底怎麽用楊守澈那溫潤又柔和的聲線說出那麽嘲諷的效果?

思緒稍稍回來,方暇看着【楊明流】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他記得上次楊守澈過來的時候已經說過,最近沒有讓【楊明流】再出來了。

那現在是怎麽回事?

方暇心底一瞬間劃過了好幾個糟糕的猜測。

對面的人卻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一樣笑了起來,“你們道是要完成我的心願、渡我成佛。總要讓我出來走走看看自己有什麽心願吧?”

方暇覺得這話說的很有道理,但是對上眼前這個人,他就莫名的不放心。

方暇忍不住再次跟系統确認:[真的沒有可以把這人從天命之子身上分隔出來的辦法?]

系統支支吾吾。

方暇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嘆氣:[行了懂了,跪安吧。]

方暇和系統交流的這會兒工夫,那邊的【楊明流】也不見外,或者說他從來都沒有見外過,這人身上總有一種理所當然把天底下所有地方都變成自己家的氣場。

【楊明流】瞥了眼方暇正在看的那書,笑着繼續道:“武帝暴虐,夫子的性子平和、恐怕極不喜此類人吧?”

方暇的表情立刻又眼可見的冷淡下來。

有人當面說自家的崽不好,他的心情可想而知,當即以一個少有的僵硬語氣反問,“何出此言?”

他倒想聽聽,他家的崽哪裏暴虐了。

【楊明流】聽得如此問,不由擡頭多看了方暇兩眼,确認了方暇的态度後,他臉上露出明顯意外的表情。只不過鑒于【楊明流】平常的表現,方暇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意外,還是假裝出來的意外。

“夫子的看法似有不同?”

【楊明流】沒有立刻回答方暇的問題,反而先這麽反問了一句,不過倒也很快就接了下去,“武帝登基後嚴刑酷法、朝堂上人動辄得咎。聞道是天冊年間,監牢的牢房都不夠使,朝臣自是怨聲載道,天下人口誅筆伐……”

方暇本來還憋着火呢,但聽到這裏,卻忍不住沉默地游移了一下眼神。

就他在系統空間看到的,這說法和事實還是不太相符的。

還“怨聲載道”?那些朝臣才不敢。

應該說是“謹小慎微,戰戰兢兢”才對。

商欽幾次當朝殺雞敬猴之後,血濺了堂下人滿身,從此以後那些人在他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更別說抱怨了。就方暇看那些人吓破膽子的模樣,也不像是敢背後議論的,起碼商欽還在世的時候,他們不敢。

這麽想想,【楊明流】說得還實在委婉了。

但是當年大黎朝堂上的景況,方暇可是親眼看到過的,對一個從根子上爛透了的朝廷來說,用其他懷柔手段根本救不回來,商欽的辦法簡單粗暴但見效快。

而且黎朝那些朝臣,能錦衣繡服站在朝堂上當大官的,行賄受賄已成常态,公然買官賣官也不在少數,至于搜刮民脂民膏、欺壓百姓、縱仆傷人等等,那都是稀松平常。總的來說,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死了不冤。

方暇承認自己這些想法有些偏袒,但是人心總是偏的。

他不偏心自己養大的崽,難道偏心那一個個腦滿腸肥的朝官嗎?!

這麽想着,方暇的語氣也強硬了起來,他盯着【楊明流】——

“武帝改制阻力重重,如果不在一開始就立下規矩,何以服衆?!”

“觸犯律法理當入獄,那些人仗着家世仗着身份、視法度為無物,真要網開一面才是笑話!”

“……”

“天下人?我竟不知何時那些世家大族的喉舌足以代表‘天下人’了?”

“說武帝暴虐,他們該去問問北戎鐵蹄之下幽骥六州的黎民!他們該去問問從‘太河’活到‘天冊’年間的百姓!問問他們,在他們心中,這位帝王可是一位暴君?!”

“不問身後聲名,無意千載功過。”

“他只有‘問心無愧’罷了!”

方暇情緒略微激動的說完了這些,發現自己說得有點過了。

比起“問心無愧”,按照商欽的性格,更有可能是“懶得搭理”才對……

方暇心虛了那麽一瞬,但是迅速說服了自己:崽崽被黑得那麽慘,他幫忙美化那麽一兩句怎麽了?!

就連那個早死又頑劣的小十三都在史書上有一句“游獵時不忍殺生,縱獵物歸于山林”的仁德美名,憑什麽他家的崽被這麽黑?!

要是那個小十三把獵物玩得半死不活、膩了扔到一邊的行為稱得上“仁德”,他家的崽都能叫得上一句“仁君”了!!

比起那些睜眼說瞎話、胡說八道的,他這些都能說是實打實的真事了!

想到這裏,方暇越發理直氣壯起來

他提起氣勢擡頭看向【楊明流】,卻見對方怔怔地發着愣,也不知道聽見了他剛才說的話沒有。

方暇頓覺自己剛才一番廢話說了給狗聽,一時之間都氣的想要罵人了。

但到底是對着楊守澈的臉,方暇深深吸氣呼氣,總算維持住了自己的形象、把那些到嘴邊的髒話都壓了下去。

緊接着聽見那邊的【楊明流】出神一樣喃喃,“問心無愧……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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