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歸來
“罪奴裴漠,從今往後便是公主的人了。”
“公主,我裴漠是個認死理的人,你若無情,便不該來招惹我。”
“李心玉,終有一日,我會讓你心甘情願的臣服于我,從此不能再看世間別的男人一眼!”
“李心玉,我給你兩個選擇:嫁給我,或是待我奪你江山後再逼着你嫁給我……”
前塵往事猶如走馬燈,漆黑的混沌中,傳來陣陣清脆的金鈴聲,似乎在指引着什麽。李心玉的意識順着金鈴聲走去,在漫無邊際的虛空中看見一片亮光,光團中影影綽綽,越來越清晰的吵鬧聲如潮水般向她湧來……
“……醒了醒了,公主醒過來了!”
“快去告知父皇,妹妹醒來了!”
李心玉費力擡了擡沉重的眼皮,睜開一條線,先是看到一襲水紅色的薄紗帳頂,眼珠緩緩轉動,尋着聒噪嗓音的來源望去,隐約可見一個穿着杏黃錦衣的年輕男子。
混沌的視野漸漸清晰,只見這男子的輪廓熟悉,嗓音也是十分熟悉,李心玉心裏咯噔一聲,大有‘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氣勢。
見她醒來,滿地戰戰兢兢跪着的太醫齊齊松了口氣,總算不用擔心被護妹心切的太子殿下砍腦袋了。
可李心玉的樣子卻有些癡呆。她披頭散發地瞪着黃衣男子,茫然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拖着顫音道:“皇……皇兄?”
李瑨收斂了戾氣,面露喜色,連連點頭道:“是我,是我!心兒,你可吓死哥哥了!我早說了那匹畜生太烈,不讓你騎,你偏不聽,從馬兒跌下來可不是鬧着玩的!你若是再不醒來,哥哥我非得殺了這批庸醫不可!”
李心玉眼睛紅了,啞聲打斷他的話:“不是讓你逃了嗎?”
“……逃?”李瑨沒太明白她在說什麽,還以為妹妹是擔心自己也被馬誤傷,便說道:“傻子,你當時摔成那副模樣,我怎能獨自逃開啊!你我是親兄妹,發過誓要同甘共苦的……”
話音未落,李瑨便聽見啪的一聲脆響,臉上火辣辣的疼。
他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反應過來:他——貴為東宮之主、天下儲君的他,挨了一個耳光。
挨了他天底下最最疼愛的親妹妹的的耳光!
李瑨性格頑劣暴戾,若是別人敢碰他一個指頭,他非得将那人的肉一點點片下來喂狗不可!可打他的是他的親妹妹,是他從小到大捧在掌心的寶兒,所以他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滿腔的委屈。
“你打哥哥……”震驚大過屈辱,已是及冠之年的李瑨竟然紅了眼眶。
他無法理解李心玉悲從何來,捂着臉可憐兮兮道,“心兒,你打了哥哥。”
李心玉悲痛不已,傾身死死攥着李瑨的衣襟,狠聲質問道:“我不是打暈了你,讓白靈帶着你南下避難嗎!我不是讓你好好活下去嗎!我寧可死也要保全你,可你個不争氣的東西,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為何也跟着我入了這深淵地獄!既是如此,我的死又有何意義!”
“心兒……”李瑨徹底懵了,半晌才顫巍巍地去摸李心玉的額頭,說:“心兒,你莫不是中邪了?”
李瑨的手如同女人般白皙細膩,有着暖暖的溫度。
正是這一點暖意,喚醒了李心玉的神智,她開始覺察到不對勁。
她喘息着,緩緩松開攥着李瑨衣襟的手。
環顧清歡殿四周陌生而又熟悉的擺設,那是數年前才有的金碧輝煌;再凝神打量地上戰戰兢兢跪着的太醫們,他們中有的本該死于叛亂,有的早已逃亡,唯獨不該出現在清歡殿中;再看看滿面擔憂的李瑨……
他是那麽的年輕,嘴唇上有着一層不甚明顯的青色絨毛,看起來像是個剛剛褪去稚氣的少年。
場景不對,人物不對,連年齡也不對!
她顫顫巍巍舉起雙手——那雙手纖白細膩,皮膚透着少女特有的光澤……
李心玉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實,只覺得渾渾噩噩恍如身處夢境。她不知自己前世積了什麽功德,竟讓上天如此偏愛,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
回想起前世種種,她又哭又笑,惹得李瑨以為妹妹瘋癫了,暴吼着要太醫們滾上來看診。
簾外跪着的太醫們又是一個哆嗦,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望聞問切,一時間診脈的診脈,開藥的開藥,送湯的送湯,正熱鬧着,卻聽見殿外一聲尖銳的唱喏:“皇上駕到——”
李心玉一怔,松開李瑨朝門口望去,剛巧撞見一個清瘦挺拔的中年帝王掀開珠簾進了內房。
成帝李常年剛過不惑之年,兩鬓卻有了秋霜,眉宇緊鎖,眼中盛着經久不散的哀愁,顴骨瘦削,給他平添了幾分滄桑羸弱之感。
“父皇……”李心玉再次哽了哽,濕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定格在李常年的身上,不禁喃喃道,“父皇,心兒好久不曾見到你了。”
上一世,李常年痛失愛妻,思念成疾,終日煉丹求仙,最終因服食過多丹藥死于四十五歲那年秋日。緊接着,太子李瑨倉皇登基,貪虐暴戾之情顯露無疑,最終逼得琅琊王擁兵自立……
前世今生,生死茫茫,算起來确實有許久不曾見到這位懦弱又癡情的帝王了。
可李常年對女兒心中翻湧的情緒一無所知,他只當李心玉年少貪玩,從馬上跌下驚着了,便撩袍坐在榻邊,伸出一只帶着淡淡藥味兒的手來,撫了撫李心玉的後腦勺,溫吞道:“腫了,估計有血塊,還疼麽?”
李心玉心想:我一劍割喉的痛都承受過了,哪裏還會在意這點小傷?
随即笑道:“不疼的。”
李常年略微渾濁的視線又落在女兒纏着繃帶的腿上,語氣染上了心疼:“都十五歲了,已是大姑娘,切不可再如此頑劣。”
聞言,李心玉眼中閃過一抹黯然:原來自己重生到了十五歲麽?
她的母後在她十一歲那年便遇刺身亡,看來即便是重生,她也沒能再見一眼那溫柔美麗的母親。
李心玉很快蓋住了眼底的情愫,神色是少有的認真:“以後不會魯莽了,這條小命來之不易,我會好生珍惜。”
李常年一怔,颔首道:“不錯,心兒是真的長大了。”又轉而對太子道,“瑨兒,你是東宮之主,你妹妹亦是千金之軀,怎可帶她去賽馬場那樣危險的地方胡鬧?”
“心兒說他沒見過賽馬,我……”
“不必狡辯。你答應過你已故的母後,會窮極一生保護心兒,如今未能做到,就該罰。”說着,李常年朝門外道:“劉英,送太子回東宮,禁足一月。”
劉英?
是了是了,此時的劉英還沒有爬到大總管的位置,僅是她身邊服侍的一名四品閹人。
正想着,劉英端着拂塵彎腰躬身進了門,擠着滿臉讨好的笑容,一副卑微走狗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問:“太子殿下,小奴送您回宮?”
可即便如此,李心玉也忘不了他拿劍刺入自己身軀時的獰笑,這閹狗合該碎屍萬段!
她擰眉,對李常年道:“父皇,我不喜歡他。”
“不喜?朕聽說,劉英不是你清歡殿的紅人麽?”
“寵了這些年,早膩了。”
聽到李心玉的話,劉英面色大變,倉皇伏地跪拜,老淚縱橫道:“殿下,小奴不知做錯了何事?”
李常年雖有疑惑,但一向疼愛女兒,便揮手命內侍将哭喊的劉英架了出去。
李心玉尤不解恨,心裏盤算着總有一天要弄死這閹奴才行。
“朕帶着瑨兒走了,你好生養傷。”李常年讓李心玉躺回榻上,哄道,“睡罷,睡一覺就好了。”
李心玉不敢睡。
她怕自己這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心驚膽戰過了一夜,兩夜,三夜……沒有無常索命,也沒有逼宮篡位的血腥,仿佛清歡殿的身首異處,真的只是一場荒唐的噩夢。
李心玉終于寬慰了些許,眼中添了生氣,又恢複了當年纨绔帝姬的模樣,跟條小尾巴似的粘着太子哥哥。
李瑨在書房百無聊賴地畫王八,李心玉便突然從西窗探進腦袋來,笑嘻嘻喊道:“兄長。”
李瑨吓了一跳,手一抖給王八添了條長長的尾巴。
李瑨在庭院中歪歪扭扭地射箭,李心玉便頂着一頭亂糟糟的落葉從花木叢中鑽出,使勁揮舞雙臂:“兄長!”
李瑨如廁,褲子還未松開,李心玉再一次鬼魅般飄現在門外,陰恻恻道:“兄……長……”
李瑨無言,覺得自己多半要被逼瘋。
“說罷,何事相求?”李瑨瞬間尿意全無,揪着李心玉的衣領将她拎到庭院中,哼道,“先說好,我現在禁足,沒法子帶着你出宮撒野。”
“不,不出宮。”李心玉拉着李瑨繡着龍爪騰雲的袖邊,小聲說,“不過是請你替我殺幾個人。”
“殺人?誰?”
“閹奴劉英。”
“大都護王枭。”
“琅琊王李硯白。”
“還有……”
“還有?”
李瑨嘴角抽搐,說:“惹不起惹不起,我還是回去讀書罷!”
而此時,長安西十裏之外的奴隸營。
正是午時休息的時候,簡陋的簡易帳篷內外,橫七豎八站滿了老少不一、衣不蔽體的奴隸。他們滿面滄桑病态,頭發淩亂又肮髒,雙目黯淡無神,如同死狗般被鐵鏈一排排拴住。
他們端着又髒又破的搪瓷碗,排着隊挨個去領稀得幾乎透明的粥水,只有一個少年例外。
那少年清瘦挺拔,衣裳雖破舊不堪,但在奴隸中間已是難得的幹淨。他面上染了不少黑灰,看不清本來面目,但依稀可以辨出五官原有的輪廓,應是相當的标致。
“小主公,三娘子已掌控了長安城的那位大人,大人答應了她,用不了多久就能助你脫離奴籍,成為他的門客。”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暗處響起,繼而道:“屆時,裴家報仇雪恨之時指日可待。”
少年叼着一根枯草,抱着雙臂倚在草垛旁,沉默片刻,方道:“我在等一個契機,一個能助我離開這裏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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