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露底
眨眼到了十二月初一,清歡殿裏,李心玉穿了一身宮婢的青衣,興沖沖地計劃着出宮去欲界仙都游玩的事情。
“……到時候我扮成宮女,你辦成小太監,我們随着皇兄的馬車出宮,到了朝鳳樓再将衣服換回來。”說着,李心玉将一套赭石色的太監服塞到裴漠手裏,催促道,“快換上。”
裴漠并不喜歡閹人的衣裳,但眼見李心玉為出宮之事計劃了許久,亦不忍拂了她的意。他只是猶豫了一瞬,便順從地接過李心玉手中的衣裳,走到偏間将衣裳換了。
到底是挺拔俊秀的少年郎,天生的衣架子,太監服那樣暗沉的顏色穿在他身上,更顯得眉目精致英挺,肩寬腰瘦腿長。李心玉身邊的內侍也都是眉清目秀的,但和裴漠一比,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俗粉,失了顏色。
見李心玉盯着自己,裴漠将手按在劍柄上,歪了歪頭,說:“不好看麽?”
“好看,好看!”李心玉微微一笑,點頭道,“連素來看慣了美人的本宮,也忍不住要為你贊嘆呢。”
見慣了美人?裴漠眯着眼睛,壓低嗓音說:“比之公主那二十六個男寵,如何?”
子虛烏有之事,自然無從比較。李心玉有些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作甚麽要捏造出二十六個男寵來?偏生這心高氣傲的小裴漠當了真,自從被拒絕當男寵折了顏面後,他便孜孜不倦地跟二十六個并不存在的假想敵做起了鬥争。
李心玉無從回答,幹脆眼睛一轉,避開他的視線道:“走啦。”
兩人來到宮門下,李瑨的馬車已經在那候着了。李心玉知道李瑨不喜歡裴漠,便朝裴漠擡了擡下巴,示意他站在馬車後,自己向前一步掀開車簾,笑得眉眼彎彎道:“皇兄,我來了!”
太子今日的臉色不太好,細長的眉眼中滿是陰郁之色。他視線落在紮着雙螺髻的李心玉身上,拍了拍自己身側的位置,沉聲道:“上車來坐。”
李心玉‘哎’了一聲,提起裙子上了車,小心翼翼地挨着李瑨坐着,問道:“皇兄何事不開懷呀?下人做錯事惹你生氣了?”
李瑨搖搖頭。
“溜出門被王太傅發現了?”
李瑨又搖了搖頭。
“言官們又上折子數落你了?”
李瑨神情複雜的看了李心玉一眼,不答反問道:“你那個打奴呢?”
李心玉隐約猜到,他的不悅大概與裴漠有關,便道:“在後頭跟着呢,你放心,我讓白靈跟看着他,絕不會讓他中途逃跑的。”
“你那個打奴,叫什麽名字?”說這話的時候,李瑨情不自禁地抖腿,顯示他此時的煩躁。
李心玉心中咯噔一聲,有種不好的預感漫上心頭,小聲道:“阿漠。”
“阿漠?”李瑨笑了聲,目光更顯陰鸷,“他姓什麽?”
李心玉說,“奴隸而已,早被抹平了姓氏。”
李瑨并不滿意這個回答,勾起一個怪異的笑,語氣生硬道:“我怎麽聽說,你私底下叫他……小、裴、漠!”
果然,他知道了。
李心玉早料到了今日,裴漠的身份瞞得了他一時,瞞不了他一世。只是她未曾料到,這一日竟來得如此之快。
看來,清歡殿裏有人嘴巴不太幹淨,說漏了嘴。
“皇兄……”
“看你這模樣,你是早知道他姓裴了?也知道他就是裴胡安的兒子,對不對?”李瑨越想越生氣,大聲道,“心兒,你糊塗啊!他爹殺死了我們的娘,我們的爹又滅了他裴家全族,你将這麽個有血海深仇的人放在身邊!你是墜馬摔壞的腦子還未痊愈嗎!”
李瑨有些情緒失控,李心玉不想刺激他,只盡量用溫和冷靜的語調道:“皇兄,你我都心知肚明,甚至連父皇自己都知道,裴家刺殺皇後一案乃是冤案。裴胡安向來有勇有謀,不會蠢到用刻了自己族徽的羽箭去射殺我們的母後……”
“即便裴家刺殺皇後是假,但我們李家滅了他全族是真!我們可以不恨裴家,但他一定是恨透了李家的每一個人,包括你!”
說着,李瑨面色漲紅,氣喘籲籲道,“必須殺了他。”
聽到這句話,李心玉心髒驟的一疼。
“必須殺了他!”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李心玉記得,那也是一個蕭瑟的冬日,她與裴漠的私情被太子撞破,皇兄怒不可遏,讓幾十個金甲衛士拿下裴漠,将他按在雪地裏,大聲道:“誰都可以和心兒在一起,裴家人不可以!”
清歡殿的動靜實在太大,連一向閉關的皇帝都被驚動了。
李常年兩鬓霜白,穿着一件朱紅的袍子,形銷骨立地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裏。他渾濁的視線掃過被按在雪地裏的漂亮少年,掃過怒氣沖沖的李瑨,又輕輕落在李心玉身上。
長安萬裏,銀裝素裹。李常年就這麽站在那株枯敗藏雪的老杏樹下,只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問她:“心兒,你知道裴家是什麽人嗎?”
帝王雖老,餘威猶在,那一瞬,李心玉是怕的。不是怕死,而是怕裴漠死。
所以,她做錯了事,選擇用一種最愚蠢的方式結束了這場青澀又荒唐的感情。她說:“我知道的,父皇。一個男寵嘛,不過是玩玩罷了。”
李常年颔首,又說出了第二句話,不是懇求,而是命令:“武安侯郭忠手握重兵,其子郭蕭儀表堂堂,朕便做主賜婚,将你指配給他。”
‘玩玩’二字和答應嫁給郭蕭,這大概是李心玉上輩子說的最蠢的一句話,做的最錯的一件事了,因為從那一刻起,她清楚地看見裴漠的眼中有什麽東西碎掉了,再也拼不回來。
李心玉的輕佻救了裴漠一命,畢竟沒有誰會在乎一個男寵的死活。
她開始嘗試着與郭蕭來往,卻忽略了裴漠眼中與日俱增的失望和痛意。愛而不得,失望到了極致,便變成了徹骨的恨意。
那時,裴漠紅着眼,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你不要嫁給郭蕭,不要去找別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的眼神是那麽的茫然又無助,低聲下氣地乞求,那是李心玉唯一一次看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再後來,裴漠當着她的面,用匕首剜去了脖子上的奴隸刺青,所有歡好和恩愛都随着他的血液淌了個一幹二淨。
他說:“李心玉,終有一日,我會讓你心甘情願的臣服于我,從此不能再看世間別的男人一眼!”
他走得很是決絕,從此再見,便只有兵戎相見,生死兩隔……
李心玉不想走前世的老路了,她得堅強些,再堅強些。更何況,今生的裴漠已不再是她的禁脔,他們之間清清白白,只要她夠好,以裴漠的性情,或許真能感化他,讓他心甘情願放棄仇恨。
她很清楚李瑨的性格,倔驢一個,只能順着來,若是在他盛怒之時出言頂撞,後果只會更加嚴重。他沒有暗地裏殺掉裴漠,已經是給足了妹妹面子了。
“皇兄,既然是危險的人,自然是要放在本宮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行。”想了想,李心玉順着李瑨的性子安撫道,“殺了他有何好玩的?讓他做我的打奴,慢慢磨砺他,豈非更有意思?”
聞言,李瑨面色稍霁,問:“你把他當玩意兒養着?”
李心玉緩緩點頭,竭力讓自己的眼睛看起來真誠些。
李瑨呼出一口氣,抖動的腿也平息了下來,半晌方道:“可是心兒,他的眼神太危險,我怕你駕馭不了他。”
“不會的,越烈的馬,馴服起來才越有趣。”李心玉放軟了語氣,拉着李瑨的袖子小聲道,“好哥哥,求你了!你別将裴漠的事告訴父皇,父皇身體不好,我怕他多想。”
“既是怕刺激到父皇,你便要見好就收。”馬車內,李瑨板着臉,神情陰郁道,“心兒,你若玩玩倒也罷了,若是動了真情,或是那小子對你存了報複之心,哥哥說什麽也得殺了他。”
李心玉知道他是松口了,心下一喜,笑道:“皇兄對我最好了,以後都聽皇兄的。”
李瑨仍有些別扭,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嘆道:“真是拿你沒法子,連仇人之子也敢養在身邊玩弄,若是真出了什麽事,父皇非得宰了我。”
馬車晃晃蕩蕩,李心玉朝李瑨眨眨眼,笑着奉承道:“有哥哥在,誰能讓我出事?”
聞言,李瑨側首,掩蓋了眼中一閃而過的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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