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香囊

丹藥果然有問題!

如此一來,就不難推測為何會有人将暗箭對準與世無争的賀知秋了:那日在長樂門前,賀知秋偶然撞翻了吳懷義的丹藥,這才為自己惹來了殺身之禍!

李心玉的面色是少有的凝重,問道:“賀大人,那碧落草草籽太醫能否驗出來?”

賀知秋白衣翩翩,雙手捧着李心玉賞賜的銀香囊,遲疑道:“草籽本無毒,驗出來又如何?”

是啊,那本就不是毒藥,還有寧神之效,誰又能想到服用過度後再經受刺激,竟能讓人命喪黃泉?

“不行,得先拿下那姓吳的術士!将他押到大理寺問審,總能審出些什麽來。”說着,李心玉朝外喚道,“來人!”

“公主要親自去拿人?”

李心玉正撸起袖子,準備将那姓吳的狗賊揍個百八十遍,就聽見身後的裴漠如此問道。

李心玉憤憤的:“我恨不得将那老賊碎屍萬段,這樣大快人心的場面,自然要親自去。”

裴漠擰眉道:“公主插手太史令的事,已是反常,若是再親自去拿人,豈非将公主你也推向了風尖浪口?”

經他這麽一說,李心玉漸漸冷靜了下來,以手扶額:“你說得對,是我關心則亂。”那人既然敢對天子下手,自然也不會将一個小小的公主放在眼裏,還是得謹慎。

“對了。”李心玉像是想起了什麽,撥雲見月,喜道,“皇兄的金甲衛士倒可以派上用場!”

聞言,裴漠緊蹙的眉頭松開,微笑道:“東宮皇儲,有他出面就好辦了。”

李心玉取了孔雀藍的鬥篷披上,拔腿就往東宮走,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對賀知秋道:“如今多事之秋,本宮借兩個侍衛給賀大人,多少能護你三分周全。”

賀知秋點頭:“多謝殿下。”

盛安正在大殿門口打水擦洗,見到李心玉疾步走來,不禁眼睛一亮,放下水盆和抹布,恭謹道:“殿下,何時回來用膳?小奴好去準備。”

李心玉滿心都是要講吳懷義繩之以法,揪出幕後主使,哪還顧得上理會盛安的殷勤?當即道:“有事,告知膳房不必等我。”

盛安小聲地道了聲‘是’,清秀的臉上隐隐有失落浮現。

裴漠持劍經過盛安身邊時,腳步頓了頓。他望着盛安,眸子中覆蓋着一層寒霜,似是探究,又似是警告。

裴漠面無表情盯人的時候,氣場全開,頗為可怕。盛安手足無措地後退一步,笑得有些局促。

就當盛安以為裴漠下一刻會拔劍刺死自己時,裴漠刻意壓低的嗓音穩穩傳來:“你敢動她試試。”

說罷,他勾唇冷嗤一聲,轉而跟上了李心玉的腳步。

下午,陽光吝啬,天空又變成了烏壓壓的一片,大有風雪欲來之勢。

李瑨聽聞術士用丹藥蠶食當今天子的體魄,不禁怒上心頭,領着十來個金甲衛士氣勢洶洶地趕往養生殿的丹房,身後還跟着李心玉和裴漠。推開養生殿的門,穿過中庭,幾個掃地的青衣道童都被太子的氣勢吓呆了,握着掃帚縮到牆角,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丹房大門緊閉,間或有幾縷青煙從門縫中飄出,透出幾分鬼魅幽森來。

李瑨在門口停住,揚手一揮,示意金甲衛士道:“叫門。”

兩個侍衛按刀向前,敲了敲門,裏頭卻并無動靜。李瑨沒了耐心,陰沉道:“直接砸門,将那不安好心的老禿驢揪出來!”

侍衛們領命,用肩膀将門撞開,李瑨立刻沖了進去,吼道:“好啊你個老禿驢!枉我父皇如此重新你,你竟然敢在丹藥裏動手腳……”

話還未說完,李瑨如同被人扼住喉嚨般,聲音戛然而止。緊接着,丹房內傳來一陣乒乒乓乓雜物倒塌的聲音,像是有人慌亂中撞倒了什麽東西。

裴漠目光一沉,飛速掠進闖開的大門中。見到屋內的景象,他亦是一驚,僵立在原地。

“皇兄!裴漠!”心中的不安愈甚,李心玉一把将帽兜掀下,快步躍上臺階。

正準備踏入內間,裴漠卻是忽然回過神,一把拉住李心玉将她緊緊地按在懷裏,用修長幹淨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啞聲道:“公主,別看。”

可是已經晚了。

雖然裴漠及時捂住了李心玉的眼睛,可是方才那一瞬,僅是電光火石的一瞬,她依然看見了那條懸在房梁白绫之上的人影,那是瞪眼伸舌,死不瞑目的老術士——吳懷義。

“死了,自缢而亡……”耳邊傳來李瑨驚魂未定的聲音,“舌頭被勒得老長,身體都冷了。”

裴漠的掌心十分溫暖,可李心玉仍是抖得厲害。她睫毛輕顫,像是羽毛劃過掌心,半晌,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嗓音,勉強發出聲音來:“死……死了嗎?”

“是的,殿下。”裴漠擁着李心玉轉過身,讓她背對着煉丹房的大門,松開捂住她眼睛的手道,“我們來晚了一步。”

起風了,冰冷在屋檐下閃着刺目的光。

李心玉呆呆地站在院中,眼眶抑制不住地發酸。

李瑨呸了一聲‘晦氣’,走過來道:“心兒,那老禿驢死了,多半是畏罪自裁。”

畏罪自裁……多麽熟悉的罪名。

李心玉深吸一口涼氣,對李瑨道:“剩下的事,由皇兄向父皇禀告罷。”

“心兒,你去哪兒?”

“別管我,讓我一個人靜靜。”說着,李心玉攏緊了披風,快步走出了養生殿的大門。

裴漠眼中閃過一絲擔憂,擡腿欲追,李瑨卻是一把攔住他,倨傲道:“別以為白靈受了傷,就有你小子的可趁之機!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對心兒……哎!”

裴漠直接忽視太子的示威,足尖一點躍上宮牆,朝着李心玉的方向追去。

李心玉并未走開太遠,裴漠快走幾步就追上了。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安靜地跟在李心玉的背後,凝望她清麗的背影。

“裴漠。”李心玉忽的停下腳步,背對着他顫聲喚道。

裴漠心尖兒一疼,放軟了聲音:“我在,殿下。”

“線索斷了……”李心玉回過身望向裴漠,玲珑眼中泛着濕紅,是從未有過的脆弱和茫然。她說,“我們輸了嗎,裴漠?”

裴漠走上前,将她整個兒籠罩在自己懷裏,篤定道:“不,我們不會輸。”

“可是他殺了吳懷義,他洞悉我們的行動,并且先于我們一步動手,你不覺得這很可怕嗎?”李心玉環視四周,只覺得草木皆兵,“他會躲在哪兒?此刻他又會用怎樣冰冷的眼睛監視我們?”

李心玉面色有些發白。畢竟死過一次,她知道死亡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哪怕平日再聰明鎮定,死亡總能勾起她內心深處最陰暗痛苦的回憶……

“四周無人,很安全。”裴漠輕聲安撫,神情自信又認真,一字一句道,“有我在,公主不會有事。”

他的嗓音很溫暖,很輕柔,與平時大不相同。

李心玉汲取着他的體溫,漸漸地也能鎮定下來了。片刻,她仰起頭,揪着裴漠的衣領道:“小裴漠,你要保護好本宮呀!”

她眼中波光閃動,帶着對生的執着和渴望,那樣的柔弱,又那樣的堅強。

裴漠怦然心動,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他想,這世上沒有什麽比李心玉需要他更幸福的事情了。

他望着她,眼波深邃,輕輕颔首,微笑,只說了一個字:“好。”

一字承諾,重于泰山。霎時間烏雲散盡,天光重現,李心玉逆着殘雪釋然一笑,恍若新生。

入夜,星辰黯淡,高聳的觀星樓上,寒風凜冽,太史令賀知秋穿着一身雪白的冬衣,腰間挂着公主賞賜的銀香囊,茕茕孑立,仰首夜觀天象,不時用筆在簿子上記錄着什麽。

兩名高大的侍衛盡職盡責地守在他旁邊,其中一人抱拳道:“賀大人,我倆奉公主之命前來保護大人。此時天色已晚,恐生變故,還是讓屬下早些送大人回府歇着吧。”

賀知秋觀測星象,落完最後一筆,方輕輕點頭道:“有勞二位。”

下了觀星樓,侍衛一前一後提着燈籠為賀知秋引路。此時天色陰沉黑暗,朔風凄寒,回府邸的路尚遠,賀知秋思忖了片刻,體貼道:“今日太晚了,出宮多有不便,我便在太史局小睡一晚,二位不必相送了。”

侍衛道:“公主命我等寸步不離地護着大人,即便太史局近在咫尺,我等也不能懈怠。”

正說着,一陣冷風襲來,吹得人衣袍淩亂,眼睛都睜不開。

賀知秋舉起袖子遮風,待風停,放下袖子,狹長的宮道盡頭卻出現了一抹高大修長的黑影,如同一匹盯着獵物的蒼狼。

“誰在那兒!”侍衛警覺大喝,還未拔刀,那抹黑影卻是瞬間發難,如離弦之箭般飛速沖來,帶起掌風陣陣。

變故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瞬,只聽啪啪兩聲悶響,兩名侍衛脖頸一陣麻疼,登時兩眼一黑,直直地栽倒在地。

兩只燈籠在地上滾落了一圈,燭火湮滅。黑衣人擊暈了兩個侍衛,輕巧落地,回身緊緊盯着賀知秋。

四周比黑暗更暗,唯有那黑衣人的眼睛,比天上的星鬥更亮。

賀知秋想起李心玉所說的,因他窺見了丹藥的秘密,有人想盡辦法地想要取他性命,不由一驚,朝後連退兩步,清冷道:“你是來殺我的?”

黑衣人不說話,只眯了眯眼,朝前走一步,賀知秋後退一步;又走一步,賀知秋又退一步。

“啧。”黑衣人流露出幾分不耐煩的神色。他右手握上劍柄,倏地拔劍,劍刃摩擦劍鞘,發出清越的龍吟之聲。

這裏是兩面宮牆夾雜的狹窄小道,天色又黑,本就是路癡的賀知秋更是無處躲藏。他想,天要亡我,今日怕要命喪于此了。

咻——

黑衣人舉劍,寒光一閃,面具下的賀知秋緩緩閉上了眼睛。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來,賀知秋只覺得腰上一輕,接着黑衣人劍尖一挑,一個物件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銀色的弧度,穩穩地落在了黑衣人的掌心。

賀知秋訝然睜眼,挑起面具的一角望去,面前的宮道空蕩蕩的,哪還有什麽黑衣人?再低頭一看,腰間一縷殘繩随風晃蕩,公主賞賜的銀香囊卻不見了蹤跡。

而此刻,清歡殿內。

修長的身影避開巡邏的侍衛,越過屋脊,落在庭院中,又悄悄轉過回廊,摸進了偏間。

他關上房門,扯下蒙面的三角巾,露出一張年輕漂亮的臉來。

他屈腿躺在床榻上,從懷中摸出一只銀香囊,借着清冷的夜色摩挲了許久,目光溫柔眷戀。許久,他将銀香囊放在唇畔一吻,又将其貼在心口處,如同護着一個稀世珍寶。

半晌,他起身,拉開床頭的櫃子,将銀香囊珍視地輕放進去,又細心鎖好,這才滿足地閉上眼。

第二日,李心玉一口茶水險些噴出,驚道:“昨夜賀知秋遇刺?”

“是的,公主。”兩個侍衛惶惶然跪在階下,道:“那黑衣刺客武功極高,我等還未反應過來,就……”

就被揍趴在地上。

李心玉一口氣險些上不來,問:“賀知秋呢?死了還是傷了?”

兩名侍衛對視一眼,支吾道:“賀大人毫發無損,只是被搶了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公主恩賜的銀香囊。”

“什麽,連個不值錢的香囊都要搶去?天子眼皮之下,皇宮之中,竟有如此荒唐之事!世風日下,賀大人也真是可憐。”李心玉感慨之餘,百思不得其解,自語道,“你說這刺客圖甚?莫非是先向賀知秋立個威,表示取他首級如取香囊一般容易?”

一旁的裴漠一言不發,默默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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