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窈窕淑女

黎洛栖一張小臉鼓成了肉包子,像松林山間的小松鼠,吃着堅果的時候,臉頰兩邊靈活地鼓動着。

蒸餅的韌,炸面的脆,羊肉的香,辣醬的鹹,蘿蔔的脆,還有那一點蔥白的辛香,直沖進黎洛栖的舌腔,好複雜的味道,但它們交彙融合在了舌尖,就像一場盛宴呼啦啦地往味蕾裏澆灌。

好幸福啊!

黎洛栖咽下了一口後,再次沉浸在這種陌生而豪華的味覺體驗裏,一芍見她吃得眼睛都彎了起來,笑道:“少夫人,我再給您卷一個。”

她拍了拍心口:“湯……”

一芍忙給她盛了一碗,蒸餅的韌澀在舌腔裏和濃郁的羊肉湯交融,瞬間化作了綿軟的面稠,仿佛入口即化了。

“好好吃啊!”

黎洛栖喝了湯後,見一芍還站在一邊,“一起吃呀!”

一芍搖頭道:“今早沈嬷嬷帶我來見少夫人前已經用過早飯了。”

仆人跟主子一道用餐,在定遠侯府裏是沒有過的。

黎洛栖聽罷,又卷了一個餅來吃。

“少夫人,您可以把蒸餅撕碎,泡到羊肉湯裏喝。”

少女瞳孔一睜,還能這樣!

于是依言照做,這有點像南方的面,但又不一樣,蒸熟的薄餅裏透着氣孔,泡入羊肉湯時瞬間吸住了湯汁,再夾起一道送入口中,當真又是另一番鮮香,明明沒有肉,但這面餅卻有了肉的滋味。

只是,黎洛栖啃完了兩個卷餅和大半碗羊肉湯後,已經撐住了。

一雙眼睛遲疑地看着她:“一芍,我真的吃不下了,怎麽辦……”

“吃不完便倒掉。”

黎洛栖一聽,“倒掉?沒人收泔水嗎,可以喂豬豬啊!”

一芍:???

“這個……”

“不然多浪費啊!算了,放着我晚上吃,你一會去廚房讓今晚別給我送飯了,以後你跟我一起吃,我一個人吃飯好無聊。”

一芍:“……”

“少夫人,您不能壞了規矩。”

黎洛栖雙手揉了揉肚子,打了個哈欠,“沒事的,我好困啊,屋子打掃完可以午睡了罷!”

一芍收起了食盒,打算等黎洛栖睡着的時候處理掉,扶蘇院沒有小廚房,因為世子爺不喜歡油煙味重。

“嗯,少夫人我給您鋪床。”

“不用不用,左右沒什麽事做,對了,一芍睡哪個屋?”

“院子前頭的耳房。”

黎洛栖忽然想起件事:“對了,一芍,你在侯府一個月的工錢是多少啊?”

一芍被她問得住了,不過少夫人是扶蘇院的女主人,知曉家用也是應當的:“奴被賣進侯府,簽的是死契,不過夫人善心,我一個月可以從帳房裏領二兩銀子,已經比晉安城其他府院的仆人要多了。”

“二兩?一個月二兩,一年就是二十四兩,三年就是七十二兩……”

黎洛栖掰扯着手指頭,越算越抓狂,不對啊,她在侯府裏待四年才只能用勞動力換不到一百兩……

還不如直接拿趙赫延的一千兩走人,她饞銀子,但祖母說過,一個人一生的運氣是有限的,若是用了一回,那往後不僅沒有,不是你的終究還得還。

幸好她昨晚把銀票都塞了回去,她是要走,但也得等趙赫延身體好,沖喜任務完成才能心安理得地拿錢走人。

況且,他昨晚給錢讓自己離開,好像也不是個壞人……

一芍見黎洛栖趴在床上,笑道:“少夫人,您先睡,等晌午過後我再來叫您。”

“等等。”

一芍:???

“中午的食盒留下。”

一芍:“……”

無奈,一芍只好空手出了東廂房,剛出門沒多久,就見沈嬷嬷進了院,登時低頭斂眉,卻聽她道:“都收拾好了?”

“是。”

“那也該開始抄家規了。”

一芍:!!!

沈嬷嬷見她一臉呆愣,搖了搖頭道:“一芍啊,夫人憐你忠心,不似其他丫鬟般有旁的雜念,才會把你安置在這扶蘇院裏伺候少夫人,可你不能也跟着沒心眼啊!”

一芍低下頭:“奴婢曉得。”

沈嬷嬷擡了擡下巴,“開門。”

一芍咬了咬唇,少夫人忙了一上午,才剛歇下……

沈嬷嬷雙手疊在身前:“若是等夫人問起,那就是咱們這些當仆人的辦事不力了。”

一芍指節敲了敲房門,只聽“吱呀”一聲,木門應聲而開。

沈嬷嬷走進屋裏,果然見黎洛栖正睡得香甜,皺眉道:“少夫人,您是忘了還有事情要做了?”

此刻剛入了夢鄉,渾身累得散架的黎小娘子:翻了個身。

沈嬷嬷眉頭皺得更深,擡手朝身後跟來的仆人伸了道手。

轉眼間,一芍就見沈嬷嬷手裏拿了本簿子,蘸了墨的毛筆寫了一行字:

【睡姿幅度大,需要調整。入睡後不敏覺,毫無防備,需要鍛煉。】

寫完,她又頓了頓,在這寂靜的幾息間,沈嬷嬷又寫了句:【無呼聲,尚好。】

落筆成,沈嬷嬷将簿子擱回案托上,轉身從衣袖裏掏出了一個金屬小銅件,左手掖起深色袖袍,朝床簾上的金錐挂鈎敲了兩下,只聽刺耳的“叮叮”聲。

黎洛栖皺了皺眉。

“叮叮~”

又是一串。

夢裏,黎洛栖回到揚州老家,清晨趕集的時候,母親會給她買櫻桃冰酪,那攤販總是用小鐵揪去敲冰桶,就像這樣,“叮叮~”

突然,她猛地掀起眼皮,從床上坐起了身。

沈嬷嬷見狀,收回了金色小銅件,轉而在簿子上寫下:

【鈴聲需響過十起,方能清醒。】

而此時雙手撐在床上的黎洛栖,還有些懵。

揉了揉眼睛道:“沈嬷嬷,你找我何事啊!”

此時手裏拿着毛筆的婦人,逆光站在床頭,俨然一位神情冷肅的執筆判官。

【無起床氣,尚好。】

寫完,便阖上記事簿,“少夫人,奴是來提醒您,夫人讓您抄的十遍家規,該動筆了。”

“噢~”

她還以為是什麽事,重新趴回床上,“我一會睡醒就寫啊……”

沈嬷嬷心平氣和地從仆人手中的托盤上拿下一本棕色暗紋折子,擡起手時,那折子便如卷軸般往下一落。

沈嬷嬷個頭很高,而這折子比她還要長,上面密密麻麻的,爬滿了——字!

本來還睡意昏沉的黎洛栖,瞬間清醒了。

“這是家規?!”

黎洛栖人傻了,“我家的家規只有幾行字:不虛榮,不自卑,好好吃飯,有空就睡,努力生活,善良待人!”

沈嬷嬷輕笑了聲,彎腰時,那副笑在黎洛栖眼裏放大,“少夫人,跟我念侯府家規第一條,“心術不可得罪天地,言行皆當無愧聖賢。存心不可不寬厚,處事不可不決斷。”

黎洛栖看着那折子上的第一行字,心道,這不就跟她說的一樣嘛,侯府這家規是不是在外頭找人代寫的啊,按字數給錢,恨不得把四書五經、三綱五常全都塞進去。

“曾子曰三省勿忘,程子之四箴宜記。花繁柳密處撥得清,方見手段,風狂雨驟時立得穩,才是腳跟……”

此時晌午,日頭把院子曬得暖烘烘,一芍把椅子都搬了出來,讓黎洛栖坐在院子的石桌上抄家規,主要是怕她待在屋子裏,一悶人就往床邊挪了。

而黎洛栖為了止困,還一邊抄一邊念,結果把旁邊守着的仆人都活生生給念困了……

正院的起居室裏,月歸将熬好的藥送到趙赫延跟前,此時他咳聲難止,戰場上受的那兩箭淬了毒,讓他的傷口難以愈合,毒素更是順着經脈在四肢百骸裏擴張,當時侯爺夫人遍請名醫,哪怕是太醫院裏的院正都忍不住道:“若是旁人,早就當場斃命了。”

趙赫延吊着一口氣回來,是因為當時他領兵過夾道前,突然有所預感,帶上了出征時祖母從明鏡寺裏給他求得的靈臺丸。

但繞是如此,他的身體時好時壞,誰都不敢說能治好,也許,哪一天就去見天王老子了。

此時就連月歸給他遞來的藥湯,他喝上一口便因為咳嗽而幾乎全吐了出來,根本咽不進。

“世子!”

月歸忙拿過帕子給他擦拭——

“哐當!”

突然,藥碗讓一道外力盡數撒到了地上,連同那翠玉盞也香消玉殒了。

一旁的月歸卻習以為常,對趙赫延那陡然低沉暴躁的情緒司空見慣了。

男人重重地喘着氣,倚到床頭,臉色蒼白,“出去。”

他的聲音很低,但足夠讓月歸聽見。

“是。”

病人麽,不能逆着他來。

诶。

月歸熟練地收拾好地上的碎渣後,握着托盤出去,房門逋一打開,便傳來一道清麗的聲音。

“娶媳求淑女,勿計妝奁。嫁女擇佳婿,勿慕富貴。”

黎洛栖的聲音如珠玉落盤,安靜得像這庭院裏被風拂過的槐樹,仿佛是一場不打擾的存在。

只是,她在寫到這裏時,忽然頓了頓,擡頭朝沈嬷嬷道:“可我不是淑女啊,難怪世子不喜歡我。而且我家是看在聘禮上才同意了這門婚事,豈不就是你們家規裏寫的’慕富貴’?”

她話音一落,院子裏便傳來了幾道低低的笑聲。

和着一陣清風裹來,劃破那死水一般的幽冥深淵,從此,天光乍現。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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