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好丢人啊

黎洛栖回到東廂房,整個人像畏冷的小貓兒縮進了被窩裏。

她剛才——到底幹了什麽!

腦子裏還嗡嗡地冒着自己那番慷慨大義的陳辭,來晉安城的路上,她總是能聽見媒婆跟送親人的談話,說高門大戶裏的那些腌雜事,有的為了奪權奪利不惜下藥的,有的主子不好伺候就把你砍手砍腳扔掉的……

總之,她有一瞬間真的以為殘廢的趙赫延也遭人陷害……

現在想,若是都能教她瞧出來,那定遠侯府還用混的?

“诶~”

黎洛栖在被子嘆了口氣,臉都悶熱了,丢臉死了!

摸了摸胃,剛才難受的感覺還在積着,所以如果不是藥那是什麽……

而且今晚的事讓她猛然發現,若是趙赫延真的看她厭煩,手起刀落就能咔嚓掉她的小命,連投毒的藥都免了……

“如果我明天能順利醒來,那就證明藥湯對她沒問題,如果不能……”

黎洛栖看着窗外的濃濃黑夜,四下空寂的冷意蔓延,讓她更想家了。

于是裹緊小棉被,抽抽嗒嗒地一邊掉淚珠子,一邊攤開信紙,捏着筆寫了起來:

“敬愛吾父,母親,奶奶,阿黎在京城一切安好,定遠侯府吃穿用度一應俱全……”

“咳咳咳——”

黎洛栖寫完家書後,只覺得自己前程未蔔,于是又攤開一張宣紙,四角對折了三下,開始在折痕框起的小格子裏畫了起來。

奶奶和母親不認字,她怕說不清楚,于是索性像以前那樣把見到的都畫出來。

可等到畫人物時,她就有些犯難了。

趙赫延卧病在床這件事,他們是不知道的,不然絕不會讓她嫁過來……

那要怎麽畫呢?

要不,索性不畫?

這麽做倒是最保險!

黎洛栖畫完後已近三更,疊好的信封被她塞進枕頭底下,倘若她真活不成了,也能看見她遺留下來的信物。

她縮在梨花木床上,眼皮打着架,胃還是有些不舒服,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天蒙蒙亮的時候,黎洛栖是讓一芍喚醒的。

“少夫人……少夫人?”

少女鴉羽般的睫毛顫了顫,睜眼時,看見一抹站在床頭的青色身影,她張了張嘴:“一芍啊……”

“少夫人快起來,一芍給您梳洗打扮,夫人今早要和您一同吃早飯!”

黎洛栖似沒骨頭般被她扶了起來,只是剛坐直身,腦子還遲鈍地“噢”了一聲。

等下——

“夫人同我一起吃?”

一芍已經拉着她坐到了梳妝臺前,黎洛栖的頭發很長,而且濃密如墨,一芍還從沒見過這般黑緞似的長發,果然是江南來的小娘子,養得水靈。

黎洛栖戰戰兢兢地讓沈嬷嬷過眼,等她在自己團髻上插了支金步搖後才算滿意。

“夫人,少夫人來了。”

“嗯。”

主座上,周櫻俪着織花繡襦,端莊大方,擡眼見黎洛栖進來,只略點了下頭:“坐吧,我們定遠侯府有個規矩,逢初一十五的早晨都吃齋菜,不食肉。”

黎洛栖看到眼前的一應菜式,眼睛頓時亮了,晉安城地處北境,莫說是在冬季,便是春夏都鮮少菜種,她一路往北便知,想吃點素的真是比不上江南。

但定遠侯府到底是勳貴豪族,黎洛栖已經很知足了,畢竟曬幹的菜,那也是菜嘛。

“少夫人,這是公箸,定遠侯府的用餐都是分食制的。”

沈嬷嬷說着,就在黎洛栖面前擺了幾個精致的小瓷碟,是她在揚州城的大酒樓裏都沒見過的排場。

她先等母親吃了,她才敢動筷子,不得不說北方的蔬菜雖比不過南方新鮮,但勝在甜爽!她一連把那幾個瓷碟裏的菜和面餅都吃光,就着面前的胡辣湯也一飲而盡,在這個天氣裏吃暖了才舒服。

只是——

她剛放下碗筷,周櫻俪和仆人都一臉驚詫地看着她。

沈嬷嬷低聲開口:“少夫人,我們晉安城豪門貴族用餐有個規矩,是從不會把盤子裏的食物都吃光的。”

黎洛栖手中握着的筷子僵了下,她還想把最後一顆花生米夾走……

“為、為什麽啊,不吃完豈不是浪費了?”

她的反問讓周櫻俪皺了皺眉:“衣食住行,還真是樣樣都得教起,過幾日便是光祿大夫千金的生辰,請帖都送上了門,你若是這般應對,我如何放心讓你去赴宴?”

黎洛栖心裏嘀咕,這把飯吃完跟去參加生辰宴有什麽關系嗎……

這時,就見周櫻俪用帕子點了點嘴角,顯然是吃飽了要起身,黎洛栖看到她盤子裏還剩下這麽多菜,忽然伸手,握住了周櫻俪的手腕。

“母親,您的這份還沒吃完呢,不能浪費。”

一芍趕回扶蘇院的時候,月歸正推着趙赫延在院子裏曬太陽,手裏握着的是本佛經,也不知道這位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修羅看進去了多少,只是剛巧翻過一頁,就聽一芍氣喘籲籲地跪下:

“世子,少夫人不好了!”

趙赫延眉頭都沒擡一下,“這扶蘇院是招了個麻煩麽,到底是來給我沖喜的,還是來奔喪的啊?”

他的語氣不輕不重,吓得連月歸都“撲騰”跪地,他眼皮一撩:“你跪什麽?”

“世子,您快救救少夫人吧!”

“那我若是救了,豈不是看在月歸的面子上?”

少年大冬天的後脊滲汗,伏首道:“看在少夫人讓您喝下的那碗藥湯上!”

雖然他跟自家少夫人沒說過一兩句話,但光是她能讓世子爺喝藥的本事,他都得跪了。

“啊……”

趙赫延輕輕念了聲,似乎在思考,“确實又到了該吃藥的時候了。”

一芍低頭解釋:“少夫人今晨去跟夫人用膳,原本還好好的,只是、少夫人把自己那一桌菜都吃完了……夫人教訓,原以為少夫人聽進去了,結果她拉住了夫人的手,讓她把自己的那份也吃完。”

月歸:??!

這麽猛的嗎!

趙赫延手裏的佛經輕敲了敲扶手,一芍覺得自己頭頂嗡嗡地麻。

“還有麽?”

“少夫人還說,她在鄉下的時候認識了一個被貶官的老頭,自矜不放,哪怕窮得只能買五顆花生米,都要剩下來兩顆不吃,最後、那老頭餓死了。”

一芍的話越說越小,頭越埋越低。

她有罪,她不應該聽到這些!

“嗤。”

忽然,頭頂落下一道笑聲,卻讓一芍撐着的雙手發抖。

“餓死了啊,不知只吃三顆花生米能撐多久呢?你同母親講,先禁她三日不準吃飯。”

一芍瞳孔地震:“世子……”

定遠侯府的當家主母還沒罰自家兒媳呢,兒子倒先幫着出主意了。

周櫻俪氣不打一處來,就見這兒媳跪在跟前,倔着一張小臉,眼淚汪汪的忍着不落:“三日便三日,當年雲溪村遭了蝗災,我也是撐了三日才等到了救濟糧的。”

聽她這話,周櫻俪蹙起眉頭:“還真是洗不掉那股子平民氣了!”

黎洛栖生得皮膚通白,氣呼呼的時候顯得臉更紅了:“夫人,縱使布衣出身者亦可以考科舉,治天下,他們十年寒窗苦讀,為的可不是吃五顆花生米吐兩顆。”

“你——”

”世子該喝藥了,兒媳告辭。”

說罷,黎洛栖在周櫻俪發作之前溜出了廳堂。

沈嬷嬷忙捋了捋周櫻俪的後背,讓她順氣道:“夫人放心,我定會将少夫人管教好!”

周櫻俪目光掃向這一桌飯菜,撇了下臉:“若不是看在青雲道長的份上,我也不會死馬當活馬醫。”

扶蘇院裏,黎洛栖掌心揉了揉胃部,今早起來原以為好些,現在又脹了起來,想到剛才還被周櫻俪訓話,她越想心裏越是發酸。

月歸:“少夫人……太醫署交代,世子得先吃過早飯才能喝藥。”

黎洛栖接過托盤,定了定神,告訴自己,趙赫延痊愈的那天,就是自己離開定遠侯府的日子!

“一切還是有希望的。”

她小聲給自己打氣,然而——

“不吃。”

黎洛栖看着趙赫延那張冷臉,如果不是他長得好看,真的好想……掐。

她撐起一張笑臉:“今日的早飯真的很好吃的……”

趙赫延沒看她:“是嗎,那這個味道你能記三日,也是好事。”

黎洛栖臉上的笑僵住了,她咬了咬唇,試圖跟這個神經病講點道理:

“難道你不餓嗎?餓就該好好吃飯,為什麽要難為自己……”

她話音落下的時候,明顯感覺到趙赫延的氣場不對了。

難、難道她又說錯了什麽話?

趙赫延那雙濃墨般的瞳仁仿佛有經久散不開的烏雲,讓人一看就心頭墜落。而這樣的眼神下,嘴角卻勾了起來,仿若地獄修羅,勾人索命不過眨眼間——

“難道你不疼嗎?噢,對,你不疼,你還能站起來。”

黎洛栖瞳仁怔了怔,有一剎那,她想起了自己在父親私塾裏聽過的那句話: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原來,廢了手和腿的趙赫延真的想死,而且現在,還有黎洛栖給他陪葬。

“吧嗒!”

有什麽東西落在了托盤上的白粥裏。

趙赫延擡眼,眸光微愣,就看到一只哭得梨花帶雨的小貓兒,聲音含着一汪水,“我也疼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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