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 ?
陳春日阖上厚重的殿門, 看着殿內那個好奇的小姑娘,眼眸半垂,長眉低斂,看不出有何情緒。
寝殿內紗幔輕垂, 帶淺枝掀開輕紗, 朝裏間望了望:“陳春日, 你住的地方……”
她有點說不出口。
偌大靜宜的宮室內除了一些香案書櫃以外, 幾乎空無一物,什麽擺設也沒有,與他金闕府首徒的身份完全不符。腳下的黑磚泛出清冷的幽光, 牆壁上繪着也是太乙救苦天尊與南極長生大帝, 憫感三界一切衆生,救苦救急的育人經典。
實在是冷清與無趣的很。
帶淺枝一屁股坐到床沿邊,只覺得身下是張又冷又硬的木板, 她見床褥平整的連一絲褶皺都沒有,不似有人用過。
“這麽晚了, 你還沒睡麽?”帶淺枝便眨眼問道。
“白日短短, 人世光陰易逝。”陳春日走到蒲團上盤腿坐下, 神色淡然道,“不可荒廢修行。”
他的回複真的和他的寝殿一樣無趣的很。
帶淺枝似乎心情不錯,脫了鞋襪上床,她趴在床沿邊,豎起兩條纖細的小腿擺來擺去:“那今天偷懶一晚上, 不行嗎?”
她借着月光去打量那個靜默打坐的道士。隔着層層輕紗,瞧得不太真切, 只見月光映着他側臉容顏如雪,美到不可方物, 而他脊背崩得筆直,挺拔如山岳一樣,光輝清冷的又像不可靠近的谪仙。
“不行。”
谪仙開口了,說不行。
“為什麽啊。”帶淺枝嘴邊帶着笑意,問的一派天真。
“我要加緊修練,至元嬰大成,煉化出元神來。”陳春日雙眼緊閉下也聽出了小姑娘話裏的任性,他盡量耐着性子解釋。
她忘了二人之間的承諾,可他沒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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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在這裏耶……陳春日你不是喜歡我嗎,怎麽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她活像個誘人的精怪,聲音裏已是帶了撒嬌的意味,就等着某個道士心軟。
只可惜打坐的陳春日依舊雙眸緊閉,神情淡漠從容,帶淺枝聽見他溫柔且清晰的拒絕道:“不看。”
“你!”帶淺枝怄氣。
陳春日不光說說而已,床榻上的帷幔瞬間被放下,又幾張符箓飛來,如同禁锢般貼在帷幔上徹底把床幔封鎖死了。
任憑帶淺枝怎麽拉也扯不開。
半晌過後,就算陳春日再不想聽,仍無法忽視某個姑娘還在那窸窸窣窣與帷幔做着鬥争。
“快睡……”陳春日實在是拿她沒辦法,只得在輕嘆做出允諾,“明早睡醒了,我有東西送你。”
沒想到這招還挺管用,聽到可以得禮物的帶淺枝,很快消停了。
“那你明早,一定要早點叫我起來。”帶淺枝停止了鬧騰,躺回床榻上。
打坐的道士帶着無奈又好笑的笑意,說:“好……”
到了第二日清晨,心中挂念有東西可得的帶淺枝,根本等不及陳春日來叫醒她。
帶淺枝坐起身子,直接披上衣服下床來,下意識裏喊了一句:“陳春日。”
她不知陳春日是否還在修練。
随着她話音一落,帶淺枝都來不及看清陳春日在那,寝殿內的重重紗幔便如風般垂落,讓她根本什麽也看不見。
“先把衣衫整理好。”某位仙師在大清晨早,聲音略帶嚴肅斥責道。
“哦。”
帶淺枝急忙忙一面整理儀容,一面追問:“你說我醒來就送我東西的,那東西呢?”
正端坐翻看經書的陳春日随口一說:“在梳妝臺上放着,自己去看。”
“梳妝臺?”
帶淺枝記得昨個夜裏,她分明把他的寝殿內仔仔細細全瞧遍了,除了那些一排排貼牆而放的書櫃,他殿裏哪有梳妝臺這種精致擺設。
可現實就真打了她的臉了。
不知何處添置的梳妝臺放置于床榻不遠處,上面還有女子梳妝時所需的鏡奁,以及眉黛香粉口脂,一應事物俱全。
帶淺枝站到梳妝臺前,看着一樣樣小東西心裏在偷笑。可仍要裝狐疑質問出口:“咳咳,這都是哪來的?”
“叫一點兩點他們,去庫房裏挑了一些出來。”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談,帶淺枝瞧見了陳春日送她的禮物,是幾張畫好的符紙。
“你送我雷符保命?”可看上去又不像。
陳春日送她符箓幹嘛?帶淺枝不解,想到終歸是陳春日親手所畫,她就當是他一點心意選擇收下,規整好放到衣襟內收着。
帶淺枝忘了後山之事,自然也忘了這十來張符箓是她在後山一眼相中,心心念念想要,能幻化出雲彩的符紙。
“不是雷符。”
“那是什麽?”帶淺枝有點小好奇。
“你會喜歡的……”陳春日只是如此說道。
聽陳春日這麽說,帶淺枝更好奇了,她掏出雲彩符問:“怎麽還神神秘秘的,怎麽用?”
陳春日似乎在很用心看經文,在翻過一頁後,才淡淡教授道:“對着它,喚我的名字。”
帶淺枝幾乎是迫不及待,如實照做。
“陳春日!”她異常親昵的對着一張符紙叫喚。
某位道士的聽力太好,以至于翻書頁的手不自覺地一頓。
随着這聲呼喚,符紙登時膨成一團祥雲,帶淺枝用手一碰,眼睛都亮了起來。
陳春日自創的雲彩符能随施咒者心意随意變幻,可把帶淺枝給高興壞了,在那玩得不亦樂乎。
她把雲彩捏成過年窗花上那種胖乎乎的福娃,還用胭脂水粉給福娃畫上眼睛鼻子,整個一活靈活現的小仙童。
等無為不器兩位童子,照着時辰按慣例來寝殿點香。
無為見到帶淺枝臂彎裏懷抱着一團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前來給他們開門。這場面頓時把無為驚得三魂七魄全沒,眼角還溢出了眼珠。
他轉身就跑了。
帶淺枝饒饒頭很是不解,問不器:“無為怎麽了?”
不器有一點小尴尬,只說:“我去他追回來吧。”
等不器好說歹說下把無為給勸回來了。可無為在見到他的主人,陳春日後哭得更大聲了。
無為想撲倒他主人懷裏去放聲大哭,又不敢。就站在陳春日與帶淺枝的面前,邊哭邊抹淚,着實是個小可憐樣。
“說,怎麽了。”陳春日面無表情,聲音冷得令人打顫。
無為在極度委屈中道出緣由:“主人,她只不過在主人寝殿內待了一夜……”無為的小肉手指向帶淺枝,“怎麽連娃娃也騙到手了……嗚嗚嗚……”
帶淺枝笑出了聲,轉手就把雲彩小娃娃往無為懷裏塞去:“那我把這個小娃娃,送你好不好。小無為可不要再哭了……”
陳春日也被他的道童弄得嘆氣,又不好多說些什幺。
把雲彩接到手裏來的無為,這才知道他鬧出了多大的笑話,羞愧得面紅耳熱,轉身又抱着那團雲彩跑出殿外了。
放跨過殿門臺階,準備一走了之逃走的無為,滿臉愣怔的看着殿外之人。
察覺到動靜的陳春日出來一看,他身後跟着帶淺枝。
這是一天當中,晨曦最好的時候,深秋最後的暖陽光暈,盡數投射在少年的身上,将他照得身姿出塵又無比虛幻。
誰也不敢輕看他。
“你怎麽來了,無瑕?”帶淺枝上前一步,輕聲問道。
無瑕微微側目,看着她道:“因為你昨日問題的答案,所以無瑕來了。”
昨天她和無瑕聊過什麽嗎?好像說起過她是不是喜歡陳春日。思及此處,帶淺枝下意識裏悄咪咪去偷看一眼陳春日,又一臉茫然轉過來回看無瑕。
無瑕凝視着帶淺枝的茫然有半晌之久,才放聲對着帶淺枝,以及其他所有人說道:“北洲有孤峰一座,名曰昆吾。天下劍,盡出昆吾。他們說昆吾有劍,劍是神劍,名喚無瑕。”
無瑕很少一次說這麽多字,他盡量聲音放緩說得很慢,帶着如同鐘磬般的雄渾,與他純真的外貌,完全不符。
略帶稚氣的少年,目光堅定地直視着臺階上,遠高于他的金闕府首徒,他字字铿锵有力道:“那道士,你敢和無瑕一戰嗎?”
帶淺枝直接看傻了眼,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啊,她急了,正準備跑到無瑕身邊去問個清楚。
卻只聽得身旁之人,吐出一字來:“可。”
帶淺枝當場就吓得不輕。她急忙把無瑕拉到一旁去小聲嘀咕:“你傻了?你不知道此刻昆吾山的劍修,就在金闕府裏嗎?你出手不就不打自招了嗎?”
昆吾山那一群人,就等着真正的神劍之主露出馬腳。他們一時還不知,幾百年來,插在上昆吾山頂,被皚皚白雪所覆蓋的神劍,竟生出意識,化作了人形。和一個活生生的人,并無兩樣。
可當他們親眼所見,無瑕出手之後。就再也瞞不住昆吾山的劍修們,他們勢必要強行帶無瑕回去,重新插回昆吾山頂,等着下一任神劍之主的降世。
無瑕反問帶淺枝:“帶淺枝,這重要嗎?”
“這不重要嗎?”帶淺枝一時沒忍住,沖口而出的聲音說得很大。
知道不該如此大聲的帶淺枝,瞬間又冷靜下來了,她問了無瑕一個很現實很理性的問題:“無瑕,你知道你回到昆吾的後果嗎?”
無瑕抿着嘴,什麽也沒說。
劍修的固執可以讓他們,在不想說話說時,任誰也撬不開他們的嘴。
帶淺枝蹲下身去,輕撫着少年神劍柔軟的發頂:“我不想看見你,重新變回一把冰冷冷的利刃。”
“畢竟,我再也沒有辦法,讓你重塑人身了,不是嗎?”
“不!”
在這個秋日的上午,在金闕府的丹臺之上,少年真如一把利刃出鞘般,身上劍意澎湃。
無暇記得彼時他剛變成人身,趴在地上舉目茫然無措,連站起來把身子挺直都做不到。
是少女垂下有如春水一般的眼眸告訴他:“你以後不用再做一把劍了。”
“這表示……無瑕将不再被需要了嗎?”他不在乎是否能站直,是否能行走,他從上百年的束縛中得以解脫,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少女鼓勵他:“你可以試着做一個人。”
至始至終無瑕堅信,他無論作為劍也好人也罷,是他被需要的,他是被帶淺枝所需要的。
日下山的後山,今日被麟臺公下了禁制,誰也無法靠近。
無瑕對上陳春日的黑眸,眼裏驟然一亮,燦若劍光奪目。
他很肯定的說道:“道士,你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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