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 ?
日下山山腳下, 金闕府灑掃山門的小弟們,不住打量那位傳聞中西洲新月城的城主。
殷神揚騎在高頭大馬上等人,見着某個姑娘穿一條灑金裙,慢悠悠地從松樹成林的山路邊逛着下來。
帶淺枝應該是看到他了, 她朝殷神揚揮手, 腳步也快了許多。
到了山腳下平地上, 灑掃弟子們皆是規規矩矩向帶淺枝行禮, 很是尊敬她。
端看她所穿的那一身衣裙,料子上層,樣式新鮮, 繡工也是無可挑剔。殷神揚就知道她這段日子在金闕府裏, 過得很好。
他所知道的帶淺枝,并不會格外關心衣着打扮,應該是有人替她在操心。
殷神揚默默注視着一切。
等帶淺枝行至他身邊時, 他才翻身下馬放了手裏的缰繩,新月城主的坐騎通人性, 并未因失了主人的約束而亂動, 反而乖順極了。
人一旦聰明到殷神揚這個地步, 便知道有些事點破不如不點破,有些事不說開,對他更有利。
例如他在給她的信箋中,絕口不提那夜在新月城所發生的一切,不提他養了多久的傷勢。只說因緣花又開了一些, 很可惜她走得太早了點。只說新月城化雪後,城中百姓互相問候。
那日她幫助過的那對小兄妹倆, 還在甜水鋪子裏問過他,大姐姐何時會回來。
又例如眼下, 殷神揚把馬缰繩送到帶淺枝手上,問:“想騎馬嗎?”
西洲産好馬,西洲人也愛騎馬。帶淺枝在西洲的那段時日裏,也曾穿一襲紅衣縱馬從草原一路奔往新月城。
帶淺枝輕輕搖頭。
殷神揚那遞缰繩的手僵在半空中一頓,又把手收回來,表明來意道:“今日前來,實在是有事找你。”
這是他性子使然,想帶淺枝時開不了口說想她,每次都是有事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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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知道。”帶淺枝點點頭,又問,“我是該喚你殷城主,還是喊你殷神揚?”
這很沒規矩的一問,卻讓笑容稀少的西洲城主,微微笑了出來。
“我記得你以前剛來新月城學藝時,隔着老遠看見我,就嚷嚷着我的名字。”
說起往事,帶淺枝有點不好意思,她低頭用繡鞋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是啊,那時候我可沒少挨你罰。他們都說是我沒大沒小,被你記恨了。”
“如今我罰不了你了,你還是大大方方喊我殷神揚吧。”殷神揚很随意說着。
“那你可以喊我帶淺枝。”帶淺枝複又擡頭,直視殷神揚道,“這樣咱倆就是朋友了。”
帶淺枝亦是很聰明。
殷神揚眼睫半垂似在思慮什麽,片刻後說了一聲:“好,朋友。”
他倆牽着馬,來到日下山下的鎮子上。帶淺枝竟不知,日下山下何時也開了一家他殷神揚的糖水甜品鋪子。
“我來正是為了此事。”殷神揚把馬交給下人,引帶淺枝到店內坐下,“想到你一貫愛吃這些,也不知東洲是否有和你心意的甜品鋪子。再一想,把生意做到東洲來,亦是不錯。便在日下山開了一家。”
帶淺枝掩唇偷偷笑着:“我看,主要還是因為我吧。”
殷神揚抿唇不答,轉而随口一提:“陳道長呢,怎麽不見他陪你。”
這擺明是沖着陳春日而來的問話。
帶淺枝有心回護陳春日,便撒了謊:“我叫他別來的。”
“想不到他竟聽話。”殷神揚似是不信。
下人端了兩碗藕粉桂花湯呈到桌面上,殷神揚試了試碗邊的溫度後,推了一碗至帶淺枝面前:“我記得你愛吃冷的,現下已是冬日,不易太過。這涼度微涼,應該剛剛好。”
帶淺枝也不客氣,試吃了一口,放下茶匙後,開着玩笑道:“我要是說還不夠冰,你這個老板會不會趕客呀?”
她吃甜食向來愛食冰冷之物,比如冰沙就是她獨愛。
“怎會。”殷神揚淡淡一說後也嘗了一口甜湯,似乎對口味還是不夠滿意。便把後廚的師傅喚出來,多吩咐了幾句,看樣子是要重做。
一切交代好後,不知怎麽殷神揚面色又一沉,幹脆說:“我看還是我來重做吧。”
師傅連忙要把甜湯重新收回,帶淺枝卻扶住碗沿不肯。
“我吃着就挺好啊。何必還辛苦你下去弄。”帶淺枝心知這頓吃食,殷神揚肯定不會叫她掏錢。又是他的店子,她白吃已是占了便宜,哪能如此勞煩高高在上的城主。
她生怕殷神揚只當是她客氣,又趕端起碗來,咕嚕嚕喝了一大口。
“我挺喜歡的。”
殷神揚揮手讓不相幹的人退下,其他人也看不清他神色如何,只聽他低聲說了一句:“你喜歡便好。”
被他們城主殷勤伺候的姑娘,也答着:“我就是很喜歡呀。”
店裏做事的人,全是自西洲來的新月城城民,他們很少見他們的城主,能在這短短片刻時光裏,有如此心悅舒心的情緒。
親眼見着這一幕,所有人只覺悵然若失,心裏酸溜溜的想,這麽好的姑娘怎麽就被東洲的狗道士給搶走了呢?
“對了,還未曾和你說。”殷神揚招了一名下人過來,那夥計很機靈,連忙上前向帶淺枝躬身作揖。
“城裏事務繁雜,我亦是不可能在此久待。”殷神揚像是娓娓道來,把什麽都和帶淺枝交代清楚,“我已吩咐這個下人每日到金闕府候着,以後你有興致想吃點店裏的什麽,吩咐他一聲就行。”
他這話的意思是不但讓她以後白嫖他的鋪子,還送一個供她使喚跑腿的人白嫖?這她得有多大的臉面啊。
帶淺枝也很聰明,随即想到:“我也有件事想和你說。”
“嗯。”殷神揚遣退了夥計,靜靜聽着。
“既然你店子裏的糖水甜食這麽好吃,我也喜歡。我想着……”帶淺枝抿了一下唇,“我能不能把錢投在你的店子裏?這樣我也算是入了一份股?”
她想她要是來光顧,這些人得了殷神揚吩咐,肯定不收她銀錢。可叫她真拒絕這些美食,又難免牽腸挂肚。那還不如她也作個小老板,總不算是吃了白食。
殷神揚聽着她的提議,瞬間笑得眉宇之間都溫和了起來。
真不愧是他的桑桑,他的紅衣啊。
殷神揚還是說:“你喜歡便好。”
帶淺枝還未當過老板做過生意,聽殷神揚應承了她,一時激動起來又嘴巴不停說了許多關于甜食與鋪子的意見。
她分享給他聽,問:“如何?”
殷神揚還是說:“你喜歡,便都好。”
“什麽都好?”
此時驀地一聲格外刺耳的調笑聲,從鋪子門口傳到衆人耳裏。聲音不大,但店內裏裏外外許多人,都聽得很清晰。
背對而坐,還未看清來人的帶淺枝,已是小心髒咯噔了一下。
明明她與殷神揚什麽也沒做,更沒越雷池半步,猛一聽陳春日這聲詢問的語氣,竟生出一種幻覺。她是株春來發枝的小紅杏,正要出牆一探,就被他陳春日伸手逮到,當即要被他折去這段出牆的枝葉。
陳春日也不等有人應他,直接搬了個條凳,坐到了帶淺枝旁邊,還當着一衆人與殷神揚的面,朝帶淺枝的身側倚了倚。
“方才不是說,你沒允許某人下山的麽?”殷神揚微微側臉,無心多看陳春日一眼。
大家都是聰明人,這個某人是誰簡直與指名道姓沒有兩樣。
氣氛異常詭異,帶淺枝很艱難的開口:“殷神揚你是在問我嗎?”
她向殷神揚投來想要救命的目光。
殷大城主看在眼裏,似乎懂了:“那就是某人沒聽話是嗎?”
求求了,殷神揚你快別說了!帶淺枝的求生欲讓她不敢再看向陳春日。
陳春日卻是意味不明的瞥了眼帶淺枝,只需一剎那,他就什麽都懂了。
等着被首徒大人雷符教訓的帶淺枝,悄咪咪地想離遠一點點,便被某人穩穩一撈。
帶淺枝不由自主地張口道:“嘤……”
兩個男人頓時轉頭,用不明所以的目光對準了她。
帶淺枝雙手把嘴巴捂上,直接傻了眼。方才她發出了什麽聲音嗎?是她發出的聲音嗎?
陳春日也是要強,在如此境況下也可以挑眉說着:“沒事,我常聽她如此。倒是讓殷城主見笑了。”
帶淺枝拿眼睛瞪着陳春日,你快住嘴,我哪有常常丢人?
殷神揚微微颔首,眼睫低垂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說:“無礙,女兒家如此亦是可愛。”
帶淺枝見狀,索性放開了,把手撐在桌上支起腦袋,沖着兩個男人一人道了一句:“嘤……嘤……”
陳春日眼下只想把她的嘴巴給堵住,用他的唇好好給她堵着。她居然當着他的,沖着別的男人發出這種捏軟讨好的聲音。
帶淺枝胳膊撐着的桌面,于此時應聲碎了。她都沒看見陳春日是何時掏出的雷符。
着實把上一秒還飄飄然的帶淺枝,給吓得不輕。
陳春日有氣只能沖着殷神揚來:“想不到遠在西洲的殷城主,開一間鋪子也要選在金闕府的日下山腳下。真是執着呀。”
桌子毀了,殷神揚已起身站了起來拍拍木屑,直視陳春日道:“不才,殷某人愛好如此,喜歡糖水點心,尤愛與人親手做冰沙。”
“親手?作冰沙?”陳春日眉頭一跳,當即就像打帶淺枝在西洲排隊買冰沙的事,便笑着還以顏色:“那可巧了,鄙人尤善布雪。有人誇過,鄙人所降之雪,比冰沙更妙,更細膩。”
帶淺枝聽他們二人言語往來,聽得嘴角直抽抽。等她極有眼力勁,退到店面門口時,外頭的天上已是陰雲密布。
她和店裏的夥計們,躲到了街對面的幹果鋪子裏。帶淺枝作為剛上任的小老板,還請了員工們一起吃幹果喝清茶,看着對面她那家新入股的甜食商鋪,在兩位大佬互不退讓的惡鬥中,慢慢化為廢墟。
帶淺枝又開始心疼她的錢了,還沒開張就賠本的買賣,男人就是造孽。
只等戰況到了就連一片瓦片的屍首,都撿不回的局面。他們倆人又像無事發生一般,從殘垣斷壁一同走了出來。
陳春日施了一個清潔術,跑到街對面,根本沒有廢話,拉起帶淺枝的手就走了。
帶淺枝把吃了一半,還剩半袋子的堅果塞到了陳春日手上,乖巧讨好道:“特意買給你吃的。”
陳春日略帶嫌棄下接手,卻又悄悄收回道袍的大袖中。
“陳春日你不是不來的麽,怎麽又下山了呀。”她被他牽着手,笑嘻嘻随口一問。
“玩樂了吧?也不知時辰,都快黃昏了。”
帶淺枝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透着不解其意。
陳春日被看得實在沒辦法,便沉默了一瞬,才肯說:“晚了,上山會冷……是怕你冷着了。”
帶淺枝不禁偷笑。
“陳春日,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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