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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的起因複雜,主因在于父母給他相看了三家姑娘,把資料給他讓他趁着回國這段時間輪流見一面,最好挑中一個,把關系确定下來,之後要一起留在國內,或者跟着出國都随意。次因則在于二老給他資料的時機不對,要是家宴後再提,好歹一家人能和樂吃個飯。而段奕又一時犯了倔勁,很沒眼色地當場拒絕了,于是硬碰硬下來,父子當場就翻了臉。
段老爺子訓完話,坐在太師椅上喝茶。段奕打量着書房。兩面牆都是直通天花板的書架,密密麻麻全是書。家具顏色以深棕淺褐為主,都是中式的,紅木古董太師椅的扶手泛出如玉的瑩潤包漿質感。整個房間除了書漸漸增多,格局幾十年沒變過,沉靜地透出股經年累月的悠遠。小時候他三天兩頭就被拎來書房挨揍聽訓,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竟然有些懷念。
看着父親花白的頭發,滿是皺紋的眼角,在大紅袍溫暖茶香的包圍中,段奕突然心軟了。
“爸。”他依然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筆直。老頭子早年當兵,軍人習性一直沒變過,也很相信部隊裏那一套,要不也不會每年寒暑假把幾個孩子托關系扔部隊裏去折磨——咳,不對,打磨。所以段奕也被培養出幾分軍人氣質,主要體現在挨打也收腹挺胸,腰杆筆直,一副威武不能屈的倔犟模樣,結果往往氣得老爺子多抽他幾鞭。
但是此刻,段奕卻一臉反省和誠懇表情:“爸,我知錯了。”他不給老頭子誤會的時機,立刻又接着檢讨,“我不該在吃飯前一點技巧都不講地拒絕,好歹委婉些,也不會耽誤媽的壽宴。”
這是錯的重點嗎?段老爺子氣得吹胡子瞪眼,茶杯才重重頓回桌上,又聽見兒子聲音柔軟地自我反省:“爸,從小我就不懂事,讓您和媽操心了。這麽多年,我們父子就沒好好說過心裏話,我在美國待這些年,一想起來就難受,好好的父子,怎麽搞得跟陌生人一樣……”
這小子是帶了幾分真心反省的,話說到這兒段榕先也微微紅了眼,想着對這個刺頭兒子不是打就是罵,委實太過嚴厲。
“爸,我就跟您說說心裏話吧。”段奕收了情緒,依然跪得軍容整齊,掏心掏肺地跟老爹交流,“十年了,我經常做夢。夢見修哥帶着大院一群小蘿蔔頭到處玩,夢見修哥嘲笑我語文都能考不及格,夢見修哥幫我隐瞞燒食堂的事,夢見修哥罵我站軍姿像流氓,夢見修哥在基地逼我跑五十公裏……那時候訓練真是苦啊,可現在回想起來,那卻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了。”
“但夢見最多的,是我十七歲生日那天,修哥拿槍指着我,邊哭邊問,為什麽你爸爸是段榕先?”
呯一聲脆響,茶杯在段奕身前摔得粉碎,細碎的白瓷碎片混合茶水飛濺在段奕的限量版Ikaros白色絲綢襯衣上,少許幾點則在臉頰擦出細微血痕。要是龍骁在場,不知道是會嘆一句不愧是父子,生氣就摔杯的德行都一樣呢,還是不愧是老爺子,摔茶杯都比兒子有氣勢?
段奕不閃不避地擡頭看父親,聲音漸漸地冷靜下來,仿佛那個茶杯不存在一樣:“修哥跟我不一樣,我就是一混吃等死的普通人,沒志氣的二世祖,可修哥,他是俊傑。他在我心裏就跟您說的偉人一樣,胸懷社稷,手握智珠。我在學校外鬼混的時候,他已經拿了雙碩士學位進了部隊……我從小到大除了修哥沒佩服過別人,我一直相信,如果把祖國的未來托付給修哥這樣的人,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可這樣的人卻死了。”段奕聲音陡然拔高,或許是為了壓抑跪久了膝蓋的疼痛,又或許為掩飾克制不住的情緒,“就因為他姓方!”
“一派胡言!”老頭子重重拍桌子,臉色陰沉,顯然是被氣得不輕,“我真想不到,你是這麽想的,我段榕先光明正大,仰俯無愧天地,方信那是自己找死,連累兒子……”
段奕也強硬打斷父親的話,說得又快又急:“我六歲被綁架,是方叔救了我。我讀不進書,是修哥盯着我。每年寒暑假,都是修哥在帶着我和大哥訓練,我們跟修哥在一起的時間比跟您還多……”
“你這是在怪父親小時候沒管你?”
“沒有,我知道爸對我們很關心很照顧,我只是想說,方叔和修哥是什麽樣的人,您比我更清楚,方叔是幹了些事,但你們那些人有幾個手上是幹淨的?為什麽偏偏方叔一家犯的事就那麽嚴重?”
“你……”段榕先想也想不到自己兒子會翻出十年前的舊賬,而且言辭咄咄逼人,絲毫不退讓,一時間氣血翻湧,堵得臉色發白,握着扶手的手指都顫抖起來,揚手想扇兒子耳光,卻頭暈目眩,跌坐回椅子裏。段奕還來不及伸手,被砸碎茶杯的聲音吸引上來的段老太太就絮絮叨叨地推開了門,接着被段老爺子的樣子吓得叫起來,撲過去又是順氣又是找藥又是喊醫生的,一通人跟着她的指揮團團轉起來,嘈雜成一片。段老太太一邊勸慰老伴一邊抽空朝跪地上的兒子呵斥:“你這臭小子,一回來就氣你爸,還杵在那兒幹什麽,滾回你房間去別擋着別人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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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也是真疼兒子,操心着老伴的身體也不忘給段奕解圍,把他給轟了出去。段奕松了口氣,擔憂地看眼老爸,雖然氣得不輕但精神看起來還不錯,這才扶着酸痛僵硬的腿緩緩站起來,和匆匆趕來的家庭醫生擦肩而過,老實回房去了。
房間基本上還維持着他17歲離開家的樣子,天天有人打掃,只不過把桌上的相架給收了,估計是怕他觸景生情。他記得是修哥跟他們四兄妹的合影,段家三兄弟還穿着白背心,圍着他們心目中的偶像笑得燦爛,段岚那時還是個小黃毛丫頭,留着鼻涕紮着兩個羊角辮,騎在修哥脖子上,露着缺牙的嘴腼腆笑。
所以說就算收了照片也沒什麽用,那些過往也許本來沒什麽,但修哥一死,就變得刻骨銘心,忘不掉,逃不開,附骨之蛆一般死死糾纏。
他往床上重重一倒,結果被硬床板硌得腰背疼,龇牙咧嘴地坐起來揉,這才想起來老頭子為了鍛煉孩子們的意志,都不給睡席夢思,全是硬床板鋪着不厚不薄的棉絮。這時門被敲響了,他也只是揉着腰,無精打采說了聲進來。
進來的是段臻。如果說段奕的性子像父親,說好聽點叫寧折不彎,說難聽點就是打着不走拖着倒退,死倔死倔讓人恨得牙癢,那麽段臻的性格則繼承了母親,溫文爾雅得有那麽一點軟綿懦弱。這樣的性格倒是很好地做了家人之間的粘合劑,段奕多少還是會聽大哥的話。
見大哥進來,他一翻身坐起身:“老爸怎麽樣了?”
“吃了藥,媽陪着他,一會兒再讓小松小梅賣個萌就沒事了。你說你,現在知道擔心,早幹什麽去了,連老媽的生日都攪和成這樣,老爸心髒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美帝到底給了多少好處費讓你一回來就謀害國家忠良?”
段奕又習慣性讪讪摸鼻子,一向溫和的大哥現在說話也這麽硬,看來真是氣到了,段二爺于是更加心虛,“大哥我錯了……真是一時沒忍住,這憋了十年了。”
段臻看着自家弟弟,二十七歲的男人,不大不小的年紀,經歷了生離死別,某些地方卻還是不夠成熟,也許真是沒愛過人的關系。那誰說的,愛情讓一個人成長,可這小子被一場英雄情結糾纏了整整十年,游戲花叢或許有人是天性熱愛此道,可段臻心裏清楚,于弟弟而言,這不過是逃避。
段家老大嘆了口氣,拉過椅子跟弟弟面對面坐下來,取了段奕放書桌的煙點上。因為妻子孩子的關系,他已經戒煙了,可這時候他覺得自己真需要一支。
淡淡的尼古丁味彌漫在昔日少年的房間裏,雖然房間重新裝修過,但段家守舊,一切都是照着原來的格局布置,連牆上的喬丹海報都留着,日照久了,邊角卷起泛黃,牆裙也保留了那有些醜的綠色——這都是段奕堅持的。所以煥然一新的房間熟悉又陌生,像是凝固在歲月裏不變不老的一張臉。
“段奕,你為什麽就這麽執着修哥的事?”
段奕愣了愣,他以為他對修哥的懷念、遺憾和心結都是順理成章的,少年時代的偶像,那麽優秀出色的青年,24歲就自殺在他面前,他的懷念和執着還需要理由嗎?
段臻卻顯然不這麽想,輕車熟路地拉開書桌第二個抽屜,取出一本相冊。段奕看着大哥在自己房間裏的熟撚動作,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看來他不在的時候,自家幾個兄弟沒少在他房間裏晃悠。媽的真是老虎走遠了發威都沒人理了……
那相冊很有些年頭了,積累着段奕從小到大的照片,算是前半生的軌跡記錄。段臻翻過前面幾頁,嬰兒,幼兒園,小學,一直到初中才停下來,攤開在床邊,點點照片,“有些事我本來不想說,我以為時間一長,再深的感情也都淡了,可我沒想到,堂堂段二爺居然鑽牛角尖裏就不肯出來。”
“……”段奕被調侃得無言以對,視線落在照片上,那張立可拍的照片相紙都泛黃發脆,照片上的人衣着土得要命,但攝影師技術不錯。背景是條大街,入秋的季節,天高氣爽,蔚藍如洗,街道兩邊的高大梧桐落了滿地枯葉,半空也有幾片細碎蒼黃的葉片被風卷得飄飄蕩蕩。段奕那時候十三四歲,白襯衣,青色長褲勒着小腰,跟豆芽菜似的又纖細又水嫩,看得如今的東方版布魯斯托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少年紅領巾飄揚,背着單肩書包,站在一片金黃落葉中揚起臉笑得清爽明朗。
他對面的青年穿着簡單的白襯衣,綠軍褲,Oskar大師看見這種裝扮估計得哭,可照片裏的青年卻周身都透着股逼人側目的溫雅與帥氣,高個挺拔,身形俊朗,對着小孩兒的笑容,回應一般勾起嘴角,眼神溫柔得像要化成水,手指正從少年漆黑發絲中拈掉一枚枯葉。
秋日光芒有些枯黃的朦胧,攝影師用了柔光鏡。段奕記得清楚,那天他放學剛好看見修哥,兩個人就壓着馬路回家了,那天天氣很好,黃昏的明媚陽光琉璃一般澄澈,将普普通通的城市街道照耀得像個仙境,他一路上嘴沒停過,叽叽喳喳跟修哥抱怨死板的語文老師,花癡的班長,小心眼的同桌,學校裏的趣事,闖禍又被老爸抽了屁股……修哥一直溫柔笑着,認真聽他羅嗦,興致盎然地追問,讓他的絮絮叨叨得以持續。并且時而拉着他胳膊繞過馬路上的水坑石頭,時而幫他拿掉落在頭發肩膀上的落葉,然後那個攝影師就突然追了上來,是個法國老頭,操着口音濃重的大舌頭英語,比手劃腳地遞過來剛剛抓拍的照片。
那年頭來中國的老外少,這些金發碧眼的異族人在當時國民的心目中,再詭異的行為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段奕也沒多想,就收下了。現在回頭看,這照片不但拍得唯美,也很暧昧。兩個人對視的樣子,怎麽看怎麽含情脈脈。回憶至此,段奕心裏一驚,擡頭看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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