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荒蕪年華
第十五章 荒蕪年華
我邊走邊聽小花給我講接下來的路線。
他告訴我,穿越藏骨溝後,我們還要過一道冰坎,才能到達我們的目的地神螺溝冰川。
*神螺溝冰川是世間獨一無二的低海拔古冰川,最低的地方海拔只有兩千八。冰川從兩座大雪山中間穿過,延伸到下邊的原始森林中大約有數公裏遠。冰川下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古木參天,生長着數不盡的奇花異草,擁有着高山寒漠帶,豐富的動植物資源。進入這片森林,高原缺氧酷寒的問題可以得到解決。
而他們要找的埋葬冰川水晶屍的妖塔,就在神螺溝裏——那裏有四座雪峰環繞之地,也被稱作是災難之海的中心——整個喀拉米爾僅此一處。*
說到雪山,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悶油瓶。
很多事物都會讓我想起他,而這些事物中,最糟糕的,非雪山莫屬。這次來西藏,我看到過很多雪山,每看到一次,心都會被狠狠地折磨一次。我不知道我到時候還有沒有勇氣進入神螺溝,我怕我會崩潰。
這是我最不願意回憶的事。每次想到這些,我的潛意識都在拒絕,然後把思緒繞過去,但心還是會疼一把。
那是七九年的冬天。
了解歷史的人應該都知道,那兩年特別動蕩。動亂結束不久,新的革命又開始了。由于雲南一位女知青的死,返城運動徹底爆發。我記得當時有很多知青請願,罷工,卧軌,絕食,強烈要求回城。甚至胖子都是其中一員。他還慫恿我加入,我沒有答應。
不是怕死,而是我根本就不想回去。
說句沒羞沒臊的話,當時我和悶油瓶可以分不開。我覺得我不用回北京,就在長白山陪着他,一生一世。
七九年初國家政策松動,國務院正式批準我們這些知青返城。除了少數已經在農村落戶的知青,大多數知識青年都踏上了返城的路,甚至現在還有知青在農村準備回去。
當時家裏也給我寫了信,告訴我北京那邊一切都妥當了,我可以準備回家了,而且可以繼續接受教育,然後參加高考,上大學。
我把信燒了。我心意已決。
雖然我留在鄉下的理由有點不倫不類,畢竟留下來的大多是因為在農村找了對象成了家,我呢,我對象是個男的……我要是跟人說,我要和悶油瓶成家,留在長白,估計他們會把我抓起來批鬥。盡管我從小就偷偷看過很多外國書籍,思想比其他人前衛,不覺得喜歡同性有什麽,而悶油瓶好像完全是憑着本能,也不在乎,但在別人看來,我們就是精神病,變态。但是,我也沒那麽笨,我完全可以說我要留下來支援農村建設,我就不信他們會攆我。至于北京那邊,可以先拖一陣,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我要是真不回去,他們也拿我沒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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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想得挺美。我覺得我簡直就是羅密歐,可以為了愛奮不顧身,誰也沒有辦法阻止我。
不過後來我才明白,就算我把所有阻止我的人都打敗,我也沒有辦法贏過悶油瓶,如果他不允許我留下來。
已經是年底了。胖子都準備開春就回去。每天也都有人問我什麽時候回去,在他們看來,我家境殷實,早該回去了。我都沉默以對。但當悶油瓶也這麽問我的時候,我無法保持沉默。
當時我們在山裏,說是雪獵,其實就是找機會單獨處一會兒。屯子裏人多眼雜,好幾次我們倆在一起差點被別人撞見後,就決定以後都在山裏聚。
我們隔着厚重的棉襖擁抱,像兩個笨拙的人熊。雪後的長白格外寂靜,又只有我們兩個,貼在一起,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
他問我:“你什麽時候回北京?”
我以為他是怕我會抛下他走,便輕輕咬了一口他精致漂亮的下巴,調笑道:“北京的妞兒哪有你好看。我決定了,我不走了,就在這兒和你過,老婆孩子熱炕頭,多好。”
我說的“孩子”是我們養的獵犬,叫“驢蛋蛋”——這名兒還是我取的,因為這狗被我們揀回來的時候奄奄一息,我心說越賤的名字越好養活,就叫他這個。盡管胖子和秀秀不只一次地嘲笑過這個名字,驢蛋蛋還是很給我争氣地茁壯成長,個頭大到站起來跟秀秀一般高,帶出去打獵特威風,不負我和悶油瓶省下口糧把他拉扯大。
本來我以為我說了這些,他會感動,會像以往一樣親我。雖然他不會說漂亮話,但他會用行動表達他對我有着一樣的愛。
我萬萬沒想到,他的回答居然是:“吳邪,別這樣,回去吧。”好像是怕我理解錯他的話似的,還特意強調一句:“回北京。”
我像被人打了一拳,整個人都暈乎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按住他的肩膀,死盯着他,“你再說一遍。”
“我不想你留在這裏,回北京吧。”
“你他娘的再說一遍!”我狠狠推開他,腳下一滑,自己也跌坐在雪地裏,我覺得冷,指尖都在顫抖。我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卻根本止不住胸中沸騰的痛苦和怒火,
“吳邪……”他走過來扶我,卻被我毫不留情地揮開,他的手就停在半空中,被山風一點點吹涼。最後他說:“吳邪。我只是想放你走。”
“你個懦夫!”我幾乎是喊出來的,嗓子仿佛都在滴血。
後來我想,我還是太年輕了。我覺得愛情就是追逐和占有。而對歷盡滄桑的張起靈來說,愛情是成全。
他希望我有更好的生活。而我卻認為他沒有勇氣把我留下來,他沒有那麽愛我——我一直以為愛是可以給人無窮無盡的力量的。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從雪地裏爬起來,然後退後幾步,眼眶瞪得都要裂開,“回去就回去!你今生今世都別想再見到我!”
他一直看着我,仿佛千山萬水也無法阻擋他的目光,而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透出一種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的絕望。此後多少次,在夢裏看到他這樣的眼神,我都會驚醒。
當時我也被他這樣的眼神吓到了,只想要逃。我覺得再和他待在一起我會窒息,會自己殺死自己。
然後我就真的開始跑。他喊了我的名字,然後有說了句什麽。可惜我跑得太快,他聲音被風席卷着飄遠,我根本聽不清。
我在山裏漫無目的地逛了很久,待到天快黑了,覺得自己差不多冷靜下來了,才敢回家。
才進門胖子就是一句:“天真,你總算回來了。”他朝我身後望了望,驚訝道:“小哥呢?”
我也是一驚,“他沒回來?”
胖子更加驚訝,“操,他不是出去找你了嗎?他下午回來過,發現你不在,就出去找你了。你們沒碰到?”他眼珠子一轉,瞪圓了眼,“我說你們小倆口不會吵架了吧?還玩兒離家出走?”
我根本沒有心思陪他耍嘴皮子,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悶油瓶。越想越不安。這麽晚了,他不會還在山裏吧,出事兒怎麽辦……
想着想着我就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到了,牽了狗就要出去找人,卻被胖子攔住,“幹啥啊你?就你這身手,出去喂人熊啊。再說小哥能有什麽事兒?他準是心裏還有疙瘩不想回來,等明天想明白了就自己回來了。夫妻哪有隔夜仇?你就趕緊睡覺去吧,別瞎攙和。”
我被他推搡着上床睡覺。睡得極不安穩。我希望我醒來後能看到悶油瓶坐我床頭,又怕看到他,心裏像有螞蟻爬似的難受。
好不容易睡着了,眯了不到一會兒,又被人推醒,“天真!天真!”
我本來被吵醒還挺惱火,但當我聽到他下面一句是:“小哥出事兒了!”我連呼吸都忘了。
我不記得我是怎麽到雪崩現場的。
胖子跟我說,他本來以為小哥是去屯子裏其他人家裏借宿了,他想趁我沒醒去找小哥聊聊,給我們倆疏通疏通,結果滿屯子找人沒找着不說,還聽村裏的老獵人說昨天傍晚山裏雪崩了,那老獵人經過聽見了。胖子把兩件事兒一聯系,就覺得怵得慌,忙過來找我。
我還心存僥幸,覺得悶油瓶可能在某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睡大覺。
但當我到達老獵人說的地方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悶油瓶的刀,被雪埋的只剩一個頂尖兒,在雪後的陽光下泛着寒光。
我最後一絲希望就這麽破滅了。
我可以把刀從雪裏挖出來,卻再也找不回張起靈。
而我死也沒想到,我奔跑時沒聽清楚的那句話,也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而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麽。
我想他是給我留了一道填空題。
這個空究竟該填什麽,他把選擇權給了我,标準答案就在我自己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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