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冰雪葬禮

我就眼睜睜看着那道銀白色影子劃破夜空,朝黑眼鏡那邊飛撲過去,除了喊他,什麽也做不了。

我站在冰上,覺得自己的心髒真得在這一刻停止了。

盡管黑眼鏡反應極快,身手矯健,還是被那頭巨狼從後面撲倒在地,狠狠地用爪子壓着,白森森的牙齒就在他脖子後面,眼看就要咬下去。他們之間展開了強烈的力量的角逐,黑眼鏡一旦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就會死。

操,老子都壓不了的人你他媽說壓就壓!我急火攻心,端起槍就想掃死那頭惡狼,可又怕誤傷黑眼鏡,一時間進退兩難。

阿寧離黑眼鏡最近,不過在狼撲過來的時候她也受到不小的沖擊,整個人摔在了地上,槍也飛在一邊。不過她到底是女中豪傑,冰川上滑,她半天爬不起來,幹脆朝自己的槍挪過去。很快她就拿到了自己的槍。

我觀察了一下現在的形勢,發現只有她開槍最有勝算。我們這裏離那邊有一定距離,貿然開槍可能會誤傷,而且如果沒一下把那頭狼撂倒,它難保不會狂性大發,直接從後面咬傷黑眼鏡。

阿寧大概也了解這一點,拿到槍後她就直指狼王的頭部。

我們也開始往那邊跑,盡力給他們援救。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遠不在我們的計劃之內。也不知道是黑眼鏡把那頭狼彈開,還是那頭狼看到阿寧要開槍自己跳開的,白影直撲阿寧。我還沒有看清楚,阿寧的槍就已經落了地,狼牙埋進她的脖子裏,大股的鮮血從她的頸間流出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連黑瞎子都愣了一兩秒,才拿起落在一旁的槍,對着覆在阿寧身上的狼一陣掃射,然後将狼拖開。

小花和那個美國人已經從震驚中恢複過來,飛快地跑過去。我站在原地,甚至身體還維持着那個奔跑而突然停下的姿勢,死死盯着那一片鮮紅,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最終我還是緩了過來,一步一步認真地朝那裏走過去。

阿寧已經斷氣了,眼睛瞪得極大,像一種非常茫然的神情,脖子上全是血,漂亮的臉也沾上斑斑血跡。我蹲下來,用袖子幫她把臉上的血擦掉,可是卻堵不住她動脈裏不斷湧出的血,喉嚨頓時堵得說不出話。

直到黑眼鏡把我從地上抱起來,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就這麽……死了?”

那個美國人蹲在屍體的另一邊,可憐他一個一米九的大漢,此刻也泣不成聲。小花仰起臉,把悲傷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我知道,阿寧雖然是他的對手,但他還是蠻欣賞這個女人的,只不過他不會承認。

只有黑瞎子,依舊冷靜:“帶着屍體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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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吸了吸鼻子,“好歹把傷口包紮了。這麽漂亮的姑娘,被血弄髒了不好看。”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先我一步蹲下來,說了聲“我來”,便着手處理傷口。那個老美抹了抹眼淚,擡手幫他。

我根本不忍再看,走到小花身邊。突如其來的死亡,讓我格外需要這個發小。他配合地握緊我的手,然後抱了抱我,什麽也沒說。

我想起從北京到藏北這一路上,阿寧的歡聲笑語,她有時候雖然挺兇,但很有活力;想起她托着燭臺跟我講話,威脅我說不答應她就把我綁走;想起她聽聞同伴全部遇難時落寞的背影……

雖然我總是說她不好,雖然她也确實對我有過不好,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她會死。她對我不好不過是因為利益,抛下這些,她是秀外慧中、充滿活力的姑娘。可她的生命消逝得如此之快,甚至連最後一句話也來不及說。

生死無常,不過如此。

我們把阿寧的屍體安置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

小花在火堆邊盤腿坐下,跟我們商量道:“現在我們面臨三個問題:一,我們人手不夠了,必須從外面調人過來;二,阿寧的屍體該怎麽處理。”

我看了看不遠處的屍體,又看了看鎮定如往常的小花,無言以對。

黑眼鏡撥了撥火,“很簡單,兩個人留守,兩個人出去,帶人進來。”

那個老美中文雖然說得不好,但聽得懂中文,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半英文半中文地跟我們交流:“我想我必須出去,把寧不幸死亡的消息帶給我的同伴,同時和他們商量,還要不要繼續這個行動。至于屍體,我認為應該火化,當然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我必須征求同伴們的同意。”

他的話我這個大學生聽得都吃力,而黑眼鏡居然聽懂了,他看了看将明未明的天空,道:“你一個人不行,從這裏出去起碼要兩天,而且森林裏難保不會有危險,兩個人比較保險。而且必須盡快出去,這裏的氣候瞬息萬變,雖然是九月份,但我看是要下雪了。等大雪封山,誰也別想出去了。”說着他把目光投向小花,簡直就跟趕人一樣。

我有點尴尬,“要不我和……”

“不行。”他們倆異口同聲地否決了我的提議。

小花微微擡起下巴,“黑爺,要不你……”

“我不能走,”黑眼鏡笑着打斷他,“只有我最了解這裏,如果我走了,另一個人的安全不能保障。花兒爺,你心思缜密,身手又好,沒有人比你更适合了。”

小花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兩下,然後也笑了,“好,你和……小邪留在這裏,我和他出去。我會把胖子帶過來。”

最後一句話是對着我的。诶,別說,我還真想這家夥。他在吧我嫌他煩,他不在吧我又想他。

“Yetoncemore,Oyelaurels,andoncemore,

Yemyrtlesbrown,withivyneversere,

etopluckyourberriesharshandcrude,

Andwithforcedfingersrude

Shatteryourleavesbeforethemellowingyear.

Bitterconstraint,andsadasiondear,

 pelsmetodisturbyourseasondue;

ForLycidasisdead,deaderehisprime,

YoungLycidas,andhathnotlefthispeer

……”

(我再一次來,月桂樹啊,/棕色的番石榴和常青藤的綠葉啊,/在成熟之前,來強摘你們的果子,/我不得已伸出我這粗魯的手指,/來震落你們這些嫩黃的葉子。/因為親友的慘遇,痛苦的重壓,/迫使我前來擾亂你正茂的年華;/黎西達斯死了,死于峥嵘歲月,/年輕的黎西達斯,從未離開過本家。)

折騰了大半個晚上,該休息的還是要休息,我左右是睡不着的,便提出守下半夜。看着他們散盡,我才坐阿寧的屍體邊,念出這首悼亡詩。

JohnMilton的Lydas。

這首詩是我上大學時一個女同學念給我聽的,我當時英文水平不怎麽樣,聽得似懂非懂。後來英文有了長進,再回頭讀這首詩,就覺得很喜歡。當時我還跟胖子開玩笑說,他要是為他的革命犧牲了,我一定為他念這首詩,沉痛悼念。我還沒說完就被他揍了,他說我咒他。

我沒想到,我用這詩悼念的第一個人,是阿寧。

除了悶油瓶,我以為我生命中這些和我年紀相仿人都會陪我很久,至少,我不會這麽快就親眼目睹他們離世。

我以為還有很多年。

再回想起悶油瓶的死,我突然就覺得怕。生命中意外這麽多,我們能把握的那麽少。

我突然就不想動,也不想說話,就這麽看着面前這具冰冷的屍體。我知道我不只是在悼念這個女人了,我在哀悼我的命運。

這時候黑眼鏡從帳篷裏鑽了出來,輕聲念道:

“Andnowthesunhadstretchedoutallthehills,

Andnowwasdroppedintothewesternbay.

Atlastherose,andtwitchedhismantleblue:

Tomorrowtofreshwoods,andpasturesnew.”

(夕陽西下,把群山的影子拉長,/射進西邊深山中的凹地。/他終于站起來,抖抖藍色的鬥篷,/明天将奔向清鮮的樹林和新的草地。)

是Lydas的最後一段。他居然會背,而且發音還是标準的倫敦腔……我再次對他刮目。

他在我身邊坐下,揉了一把我的頭發,神情卻突然嚴肅起來,他看了看阿寧的屍體,又把目光固定在我身上:“你必須明白,死亡是人一生中必須要面對的事。以後還會有很多人陸續離開你,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你必須接受。”

我呼了口氣,話到嘴邊,又被我硬生生咽下去。

他卻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微微勾起,“想說什麽就說。”

“你……也會嗎?”我知道我一定臉紅了,媽蛋,我一定要跳出一跟他說這些話就臉紅的怪圈,跟個戀愛中的少女似的,真他媽慫。“你會離開我嗎?”

他唇角的笑容慢慢漾開,然後一把過來抱住我,把頭埋在我脖子裏深深地吸了口氣,“只要你願意,我可以陪你一輩子。”

我手不自覺地攀上他的背,也抱緊了他,“如果,你先死呢?”

“不會,我向你保證,不會。”

“這是你說的。”我吸了吸鼻子,“以後我不死,你就不準死,我不想再嘗那種心髒跳停的滋味兒了。等了了這邊的事兒,你跟我回北京吧,或者我們找個其他的什麽地方定居。”

他悶笑起來:“現在就開始謀劃以後了?你多稀罕我啊……”

我怒了,“你他媽別得意,有你稀罕老子的時候!”

“我一直都稀罕你啊你不知道?不然也不至于一碰你就……”

“閉嘴!”

最終還是我們倆一起守下半夜。

不過我堅持沒多長時間就特想睡過去。老實說,其實我挺累的,先前全靠一股氣撐着,現在這股氣散了,他又在我身邊,我自然就想。

半夢半醒間,我聽見他說:“吳邪,其實有時候,活着比死去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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