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

接下去數日,易粲從零零星星的對話間知道了許多事兒,這得多虧那頭天出現抱她去見娘親喚作錦娘的婦人與叫阿茹的婢女總愁苦、不憤的提到“謝家女嫁做柏氏婦,本是天造地設,卻怎想到世子如此不尊重,把人欺淩至此!”而她娘,半個字兒都沒提世子如何如何,不論是怨、是恨、是幽憤,還是期盼都沒半點顯露出來,單瞧這點便可看出,這是個極自尊又很有魄力的女子。

這樣的娘好,相比起只知道抽抽搭搭、萬般柔軟等人疼的女子,易粲還是喜歡她娘這款。

從錦娘與阿茹的唠叨中,易粲知道——

當今最為位高權重的臨淄侯柏氏諱贊之,字則章,便是她大父(祖父)。琅琊柏氏,屹立百年,世人稱羨。柏氏始祖乃前朝大賢柏赟,始祖之下分三支,已有四百年家史,比立朝方百餘年的朝廷還久。更為難得的是,歷經四百餘年,柏氏依舊沒有半點暮氣,在嫡系一脈的臨淄侯手上更是氣勢蓬勃。

她娘親是鹿邑謝家女,謝氏雖不如柏氏那般耀眼奪目,卻也是一等一的華族世家,不容小觑,自兩家聯姻,時人便有“柏與謝共天下”的說法,可見兩家在世人心中地位之高。

看幾人服飾,皆為直裾曲裾,謝氏所着更為繁複靡麗,上儉下豐,廣袖寬袍,她雖在床上半躺,易粲卻已能想象出她長裙曳地的潇灑俊俏風情。若她所記無措,這應當是漢後唐前的典型貴婦裝扮,當然,架空又該另當別論了。

原來她不是受壓抑壓迫壓榨的人民,而是統治階級啊。大父既權高柄重,來日她可橫行于市乎?易粲頓時覺得前途光彩,人生有了保障。別說現代社會貧富差距大,古時的貧富差距才是真的天地之別,尋常商賈之家與王侯将相之家根本不是一個檔次,在古代,金錢并非萬能這句話得到充分的體現,許多上進貢品,商賈之家即便有再多的錢財,也不可逾制使用,用了,查出來,是要殺頭滅族的。破門縣令,滅家刺史,封建社會,最要緊的并非錢,而是權。有了權,錢自然就來了。

眼前形勢一片大好,易粲喜滋滋的,只等安安逸逸的過完這輩子,運氣好也許還能穿回去。然而,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事,現代是,古代亦如此。

她爹是臨淄侯獨子,自幼聰穎,早有慧名,侯門公子,文采風流,才華橫溢,且為人端方,時人謂之君子。高門嫡女,世家公子,他爹娘可謂門當戶對,乃是良配。新婚之時,這二人相處也是好的,雖然沒濃情蜜意那般膩人,但貴族之家,重在端凝,重在可靠,她爹那般的,便是難得的良婿,謝家對他是很滿意的。

可是卻不知怎麽,在她娘親生她那一日,她爹忽然抽起風來,孩子一落地,只看了一眼就冷臉拘了要派去報喜的下人,并命人将她娘的院子封了,門外仆婦一概遷出看守起來,只留了陪嫁來的阿茹與錦娘服侍。

信息太少,易粲分析不出她爹為何抽風,別說她分析不出,連謝氏也想不通,好好的丈夫怎的忽然就反常起來。

院門外有侯府護衛甲士把守,出不去進不來,錦娘與阿茹急得日日嘆氣,唯謝氏卻極安逸,每日都讓抱女兒來看看,小嬰孩長得快,看着女兒稚嫩可愛的容顏一日日長開,心中倒也有一份依托和安慰。

“阿囡,笑一笑。”謝氏蔥白細膩的指尖輕點小嬰孩的鼻尖。她聲音溫柔,如三月春風拂耳,綿柔清爽。易粲知道這個娘親不容易,也想她能高興,便努力咧開沒牙的嘴,揚起一個燦爛的笑來。

錦娘笑道:“別家孩子可沒有笑得這樣好的呢。”

謝氏也很高興,只是更為謙遜:“自家的孩子看着總是要好些。”

孩子笑得好看本是挺好的事,錦娘沒有謝氏般的淡定修為,想到眼下處境艱難,不禁又愁了起來:“都滿月了,洗三禮已是湊合,滿月酒再敷衍不辦,于禮難全。”說着,便深覺心酸起來,臨淄侯的嫡孫女,鹿邑謝氏的外孫女竟然連個洗三禮都是湊湊合合,無人觀禮,未免太過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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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氏搖了搖頭,道:“過不了幾日,必将有個說法。”

這話一出,易粲與錦娘一同愣了,易粲說不了話,也不必她說話就有錦娘問了出來:“夫人怎知?”

“再拖下去,阿爹阿娘就該上門讨說法了。”謝氏不是籍籍無名之輩,乃是鼎鼎著名的百年世家,嫁出去的女兒若是不被夫家尊重,打的是娘家的臉,預産日過了大半月,娘家卻沒聽聞半點消息,必将起疑。

這話在理,錦娘不由露出歡喜來,謝氏與易粲卻都是沉甸甸的——能讓世子做出這等惡事,且知事明理的臨淄侯還沒半點聲響,千難萬險恐怕才将将開始。

易粲不由郁悶,這娘挺好的,顏色昳麗,舉止有度,對她亦是發自內心的疼愛,可這世子爹怎麽就那麽坑呢?

這會兒,她還不知,她那素昧謀面的爹這會兒是的的确确結結實實的坑了她一把。

離易粲所在院子三四十射之地外的臨淄侯書房中,她爹正在出櫃,沒錯,是出櫃,正兒八經的在出櫃。

臨淄侯生得儀表堂堂,須發摻白,眉目修長,頗有點仙風道骨的意味。他年過五旬,一襲青袍高冠,素日溫厚儒雅,讓人一瞧便忍不住心生親近,然而此時,他卻是目含薄愠,冷冷道:“你如今可真是大了,竟能要挾于我。”

他跟前站着的柏原一身寬袖白衣,衣衫稍有淩亂,卻絲毫不影響他清貴風流的風儀,他聞言躬身一揖,謙卑而恭敬:“兒不敢。兒遵父命,迎娶謝家女為妻,而今已有子息,算是對得起阿爹生養之恩。”

臨淄侯目光幽沉,盯着他看了半晌,道:“謝家已屢次遣人來問,府外也生流言,你待如何收場?”

柏原嘴角含笑:“兒聽阿爹吩咐。”

臨淄侯一口氣噎在胸口,恨不得跳起來揮手就是一巴掌!從前還算看得過去的兒子,這一月來日日都在挑戰他的氣性,若不是他修身養氣功夫到家,恐怕是早親自上手去揍了。

他狠狠咽下這口氣,退了一步,道:“女孩不能承嗣,等生下兒子來,我便不再管你。”

“女孩也是柏氏之後。”柏原輕輕嘆息,黯然道:“時至今日,兒實在不願再違背己心。”作為一個純正的基佬,礙于家族使命,忍到現在,忍到生下孩子,已是很不容易,謝氏懷孕初時,他對着那微微隆起的小腹發呆,突然想到,萬一這一胎是個女孩,那不是就還得為“血脈綿延”所累?再萬一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都是女孩,那要到何時才能恢複自由身?不幹不幹,他不幹了,早前是沒有資本與他爹對抗,他爹知道他“有些”龍陽癖好後,便以迅雷之勢為他“擇一佳婦”,他毫無辦法,只能妥協娶了。但現在不同了,他還有時間可以細致計劃。

計劃的毫無纰漏,實行起來亦是周全,這才讓他有了能在這與他爹說話的機會。

這年月好男風在世家子間也不少見,不少人還當他風流雅事,在府裏養上一兩個娈寵,以供取樂嬉玩。此皆小事,無傷大雅,臨淄侯瞧不上,卻也不會阻礙兒子有這麽點小愛好,成親前便與柏原說了,成家立業為要,旁的可偶爾為之。那時柏原是答應的好好的,他也以為兒子是拎得清的,現在才知道,這貨是一直包藏禍心、蓄勢待發!他非得把副業當主業來發展,一門心思的要專注攪基不近女色,這怎麽行!

柏原以名聲掣肘他爹,道是若不答應,便喊将出去,屆時,琅琊柏氏就成了街頭巷尾的笑料,再無名望。眼下外頭有謝氏連連發人追問女兒是生了沒有,怎麽沒一點動靜,裏面柏原又派了死士圍住院子,不讓人進出,兩頭都算計好了,捏住了命脈,就逼着臨淄侯答應。

實則,那幾個圍住院子的死士在臨淄侯眼中實在算不得什麽,他老人家單槍匹馬都能砍翻一大片,謝氏雖日日遣人來問,他亦能穩得住,真正使他受制的是柏原堅決的态度。他這一生只得柏原一個孩子,早年忙着與弟弟們争嗣,便耽擱了對他的親身教誨,雖有延西席聘名師,可畢竟少了一些只有父親才能傳達給孩子的東西。臨淄侯現在想來後悔萬分。他是覺得長輩對晚輩的教導極為重要,當初若不是他父親沒教好孩子,幾個弟弟怎會不分長幼、不分嫡庶、不分尊卑的來與他争位?還誤了他教養兒子!

就這麽一個孩子,他再是強勢,也不能真往死裏逼。這麽一來局面就僵住了,謝氏主仆三人加上一個呱呱墜地的小嬰孩便先軟禁在那院子裏,等父子二人達成一致,再行打算。

臨淄侯想着這亂成一團的狀況就咬牙切齒,下了決心等這事兒了結了,要再去尋那幾個早已萎了的弟弟的麻煩。

“我查過,你也沒有心儀的人,既然沒有這麽一個人,又怎麽稱得上違背己心。”他試着說道理,家族大義,在這兒子面前是說不太通的。從柏原小時候親眼見臨淄侯怎麽把那些叔父、堂哥堂弟們像收白菜似的滅了大半,他眼中的家族觀就扭曲了,現在要掰正為時晚矣。臨淄侯把這筆也記到弟弟們的頭上。

“現在沒有,日後遲早要有的,即便沒有,兒也寧肯一個人過,謝氏或是其他女子,兒決計不肯親近了。”柏原微微一笑,說得堅決,随即又道,“兒非阿爹躬親教養,阿爹嘗引以為憾,眼下便有一個人可填補阿爹遺憾。”

這人指的便是出生剛過一月,穿來不過二十餘日的易粲。

柏原終于把他的最後一步計劃亮了出來,我女兒不是現成的能來填補您老寂寞空虛的心麽?臨淄侯臉色一凝,擺手:“女孩何能成事?”不是他老人家歧視,在他心中孫女孫子一樣尊貴,而是自古,女孩便是相夫教子,在外闖蕩的是男子。

“能青史留名的男兒從古至今,筆筆皆是,世家出身的男孩,即便再是不堪,有家裏代為轉旋,也不會平庸。可女孩就不同了,阿爹可曾聽聞有幾個女孩蜚聲寰宇,立下不世偉業的?”

柏原緩緩說道。他不擔保他爹能立即答應,但絕對能打動。臨淄侯權柄厚重,柏氏聲望之隆甚于帝室,他到了這個年紀,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親手教導出一個完全合乎他心意的繼承人,柏原是不差,但在臨淄侯眼中,他秉性散漫,又志在四野,缺少了一股進取拼搏的銳氣,如今又展現出一股令人咬牙切齒的冥頑不靈來,這樣的人,去做一有性格的高潔名士是再合适不過的,要在朝堂上守住基業尚需調~教。

若是有一個孩子,還不知事,能從頭教起,能使她千古留名,流芳萬世,而她又是個女孩,前無古人,後只怕也無來者。臨淄侯果如柏原所想,心動了一下。

然而想了半晌,他又道:“不成,沒有以女為嗣的規矩,宗族不能答應,日後請立世孫的上表也難批準。”

“這個不難。知曉這一胎是個女孩的,這世上只剩五人。”柏原幽幽道,謝氏主仆三人,他父子二人,其他的都已處置幹淨。

前路鋪成完畢,後路已經斬斷,全然是背水一戰的勇氣,他是鐵了心,不管犧牲多少,都要達成目的!攪基的決心這麽堅定,臨淄侯覺得,自己仿佛從來沒有認清過這個兒子,過去的乖乖巧巧,乃至稍嫌仁弱難道都是裝出來,為的就是蒙蔽他這個父親?臨淄侯心中頗不是滋味。

“子尚,”柏原,字子尚,“你想明白今日所為,将要帶來什麽後果?”

什麽後果?後果便是,少有偏差,柏氏一族幾世鼎盛,說不定從臨淄侯後就要開始走下坡路,柏氏大權落入旁支手中,以女充嗣,一經發現便是欺君盜世,騙個皇帝什麽的,還是其次,一旦揭發出來,他家就要名聲掃地!權力可以争,錢財可以掙,名望卻只能由時間,由數代人努力積累,慢慢的在世人心中建起一座豐碑,一旦沒了名望,琅琊柏氏還是琅琊柏氏麽?

p都不是!

柏原都想得到,但他就不是不要犧牲自己,來成就家族!他自以為犧牲的,夠多了!日後他還将為家族竭盡其能,但是,性向神馬的,真的不是能控制的好嘛……柏原徐徐躬身,一揖到地,肅然之中帶着一絲哀求:“兒之所願,求阿爹成全!”

等了許久,只聽得一聲沉沉的嘆息,而後便是——“依你了。”

計劃許久,以為有一場硬仗要打——事實上也不輕松,這一月裏,謝氏母女在院子中軟禁着,柏原自己也沒有自由,硬熬着——可是乍然聽到他成功了,還是有些恍如隔世般的回不過神來。

“謝氏那裏,要怎麽說?”要把女兒充作兒子養,自然得有當娘的的同意,兒子已不是三歲稚齡,自是曉得自己在做什麽,臨淄侯對柏原“掰直”已不抱希望,既然如此,廢話少說,還是抓緊培養下一代。

柏原直起身來,也進入了狀态:“阿謝的見地非尋常婦人可以比拟,好好說與她,把利弊都攤她面前,她總能想通。”夫妻一載,柏原對謝氏很有些了解。

臨淄侯不置可否,只是奇怪道:“果如你所言,阿謝此等佳婦,你怎不好生待她?”

柏原輕笑,微帶羞意:“謝氏千好萬好,只可惜她非男兒。”

語氣輕輕,頗為遺憾。

臨淄侯:“……”好想将這貨抽死了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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