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

“你不好好讀書,老呆在這做什麽?”柏冉橫着眉,教訓眼前這名比自己高了一個多頭的白衣小少年。

小少年眉眼俱是無奈,卻仍舊頗有耐心道:“小叔叔下來,我就走。”

順着這話,且看柏冉此時的姿勢,她坐在花園西北角一座六角亭的欄杆上,身子朝外,兩腿懸空垂着在亂晃。亭子地基挺高,底下設有五級臺階,欄杆距地面足有一人半高。她這般坐着,遠遠看着便令人膽戰心驚,只怕她一個不小心就摔了下去。

柏據本是想趁春光明媚,尋一卉木萋萋之地,好好念會兒書的,結果卻讓他碰上了柏小叔叔一手抓緊了欄杆,高高擡起她的小短腿正往欄杆上爬。他吓一跳,脫口便喊了句:“小叔叔您做什麽!”

那爬了一半的人,聽身後突然有人叫喊,心中一驚,差點滑了下去。柏據讓她這動作吓出了一身冷汗,忙走上前,欲将她抱下來,不想聽到身後越發靠近的腳步身,他小叔叔仿佛被激發出了潛能,手腳并用蹭蹭蹭的爬上去,翻轉了個身坐好,十分警惕的望着他。

這倒不好抱她了。柏據覺得雖然他輩分比人家低,但好歹要大幾歲,看到小朋友胡亂攀爬總不好視而不見,便十分和顏悅色的哄道:“小叔叔,這邊不好這麽爬的,我抱您下來。”

結果,說完好久,人沒搭理他。人家晃蕩晃蕩小短腿,壓根當他不存在。

柏據尴尬,可碰上了,總不能眼看她坐在危險之地,自己若無其事的走了吧?只得又說了幾句。

于是,柏冉終于搭理他了,開口就是這句很有長者風範的“你不好好讀書,老呆在這做什麽?”

被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教訓,柏據真的很無奈,可誰讓這小屁孩輩分比他高,他只能默默的認了,還得垂手回話。

柏冉就是想一個人靜靜,好不容易擺脫了一群仆從,找到這麽一個靜谧之處,卻突然冒出這個一點眼色都無的侄子來攪擾她清淨。

這柏據是臨淄侯庶兄長孫之子,一個月前與其他十餘名旁支子弟一同來侯府進學。臨淄侯與其兄年紀相差頗大,當年承爵,老三老四老六攪合進來,欲與之一争。那時,老五置身事外,兩不相幫,老七夭折,唯庶兄站在臨淄侯這邊。因此庶兄身故後,臨淄侯對其家人頗有照顧。

照顧照顧照顧,都把人照顧到家裏來了!柏冉瞥了柏據一眼,板着小臉道:“你走與我下來有何關聯?讓你走你就走,長輩之言照做便是,多什麽話。”趕緊走,見了就心煩!

這趕人的意圖如此明顯,柏據覺得自己再不走,小家夥就要說自己忤逆了。小叔叔早慧,他是親眼見識過的,初見時還十分親善乖巧,對旁系子弟都是和顏悅色,從不擺架子。怎麽幾日不見,突然就蠻橫起來了。柏據摸摸鼻子,估計這位小叔叔一時半會肯定摔不下來,草草行了一禮,書也不讀了,朝仆役常往來的小徑走去。

讨厭的人總算走了。柏冉看着他的背影走遠,覺得心情舒緩了不少。她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原本,也是很歡迎這些親戚家的孩子來進學的。

她明白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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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之所以為世家,并不是因為某個人,它的作用是整個宗族,一個姓的宗族有宗法約束,以族中的利益為重,個人利益為輕,共同維護這一個姓氏的繁榮。與之同時,嫡系家主也必須對族中子弟的發展做出保障。在雙方共同作用下,要旁系子弟入族學念書,與嫡系和諧相處,将來一同為這個姓氏而奮鬥,就是一種很自然的做法。

家族賦予了他們優越的生活與寬闊的眼界,他們自然要付出努力來回報這一切。柏氏除臨淄侯為相,朝野內外還有幾十名族人做着大大小小的官,族人都要進取。為不使旁系與嫡系離心,也為下一代子孫培養與家族繁榮,臨淄侯年前令各家送各自嫡長子來府裏,柏冉是知道這件事的。

本就是好處多多的一件事,她又不是小孩,還能平白無故和人家過不去麽?他們來的那日,她還與臨淄侯一同接待呢。

柏冉憂郁的托着下巴,粉嫩的小臉透出一股哀愁來,由于年齡太小,這股哀愁的滄桑之氣就顯得有些好笑。

然而,壞就壞在她一不小心就發現了臨淄侯找這些人來的另一個目的!

這個時代還有一個很大的很不合理卻實實在在存在的特點——沒有科舉。做官靠“薦”,選才靠“舉”、“征”。在這種體制下,上頭有人的世家子有的是門道做官,而貧寒子弟就難了,這也是世家讓人欽羨的緣故之一,他們有數代累計的財富與資源,世家子一生下來便有前程保證。

譬如柏冉,她生下來就靠祖蔭(這個祖是祖父,蔭官分父蔭和祖蔭)有一個正四品的虛職。正四品,一般人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做到,她生下來就有了。起點比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高。再大幾年,有臨淄侯鋪路,她就能順順當當的入朝為官。

這幾年下來,柏冉很清楚地看明白了自己的優勢,因此也從最初的痛下決心要發憤圖強中略略放松下來——家裏權柄滔天,她的人生絕對很順暢,既如此還急什麽?她完全可以照常速成長,然後走在早已鋪好的金光大道上。

直到某天臨淄侯領她去家學巡查那些親戚家的孩子們念書。臨淄侯命随行之人皆噤聲,他隔着窗戶,指着那些人對柏冉說:“這些人,端看你将來能否指使得動他們。”柏冉才發現,并不完全是這樣的。臨淄侯那邊還有另一套劇本兒。

大父那句話起初聽起來并無不妥,但仔細一想,就能明白,其中大有含義。她是世孫,日後必定承爵,這些人全是柏氏子弟,到那時,她作為掌舵的家主,還能使喚不動他們麽?若是如此沒有規矩,各做各自不聽指揮,柏氏豈能如今日這般屹立不倒,早就叫人趁虛而入了。

在何種情況下,她會使喚不動他們?柏冉十分不情願的得出結論,唯有她做不了家主、成不了下一代臨淄侯的時候。她那時只感覺有一股寒氣從腳底升騰,刺得她整個人連同心都是一片冰冷。外面分外和煦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都如冰雪覆蓋一般,既沉重又徹骨。

若真有那一天,等待她的會是什麽?自然不會有好結果。她必然得在這世上消失,若大父垂憐,留她一名,她将隐姓埋名;若是為保無虞,不留後患,興許就要她的命。那末,她消失之後呢?柏氏便需要一名繼承人,這名繼承人最好的來源便是這家學中最優秀的旁系子弟,屆時,只需過繼,便能名正言順。

柏冉不禁去想,如果,她是男孩,會有這樣的波折麽?自然是沒有的。真是過慣了順當日子,差點就忘了她是掩飾了身份才能做這個世孫,一旦身份可能被揭穿,或者她不夠優秀,就有他人将她取代。

那天以後,柏冉都處于一種煩亂郁悶的狀态。明明她一直是獨一無二的,臨淄侯連世孫都早早請立了,可現在突然來這麽一下,就這麽将一個血淋淋的現實戳到了面前。她并不如表面看起來那麽穩當,老頭子已經在培養備胎了。這血淋淋的現實還是她自己太過敏銳發現的。

真的是…

柏冉重重的嘆了口氣。好煩,她是要好好活下去的,怎麽可以有被取代的危險?!

正想的入神,突然又聽到前方有人快步靠近。

連想要一個人靜靜都成奢侈了麽?柏冉更暴躁了。她擡起頭來,就看到謝氏素來淡定的面容上滿是克制的驚慌,正放輕了腳步快速走來,她身旁跟着同樣輕手輕腳的錦娘,身後一射之地外還聚了一群婢女,個個臉上都緊張而恐懼。

見她看過來,謝氏忙止住步子,凝住氣,盡量放緩了語氣,道:“你先別動,抓牢欄杆,等阿娘過來。”她扶着錦娘的手,聲音又慢還帶着點顫。

柏冉在看到謝氏那一刻就知道,她完蛋了。沒形象的亂攀亂爬肯定會被阿娘打屁股的…

謝氏停了小會兒,見柏冉沒應聲,也沒亂動,才慢慢走上前,到了亭子底下,她還不敢吓着柏冉,又見柏冉一聲不吭的,不由就擔憂喚了聲:“阿冉。”

剛聽仆役來報大郎爬到西北角那涼亭的欄杆上去了,她就吓壞了,急急忙忙的就趕了過來,親眼見到的場景遠比聽到的可怕的多。那一人多高的細欄杆上,柏冉就那麽一小團的坐在那,還不住的晃着腿,直讓人覺得她一個不穩就要腦袋沖下地栽下來。謝氏不敢出聲,怕驚到她,本想悄悄的繞到亭子裏把她抱下來,卻沒想到她突然就擡起了頭。

柏冉咽了咽口水,擠出一個據說十分天真可愛的笑來,伸出雙臂,童趣非常地說:“阿娘抱。”還超前傾身。

謝氏魂都要給她吓沒了,連聲道:“別放手,別放手。”

柏冉便忙縮回手,抓了回去,縮的太急了,身體還不穩地晃了一下,又把謝氏驚得心頭一陣亂跳。

看她果真抓住了,謝氏方道:“你,你別動,我就來抱你下來。”

柏冉點點頭,要多乖有多乖,争取寬大處理。

謝氏低聲吩咐錦娘在前面護着,自己繞到亭子裏去。錦娘也吓得夠嗆,伸開雙臂,在地下做接東西的姿勢。

謝氏繞到柏冉的身後,慢慢的圈住她的小身子,确定無虞了,才小心的抱住她,把她拖了進來。柏冉扭過身就親熱的摟住謝氏的脖子,小嘴特別甜:“阿娘,你怎麽來了?我好想你喲~”

謝氏正驚魂甫定,被她這麽一說,又忍不住想笑,嘴唇翹起了一點點,便馬上又耷拉下來做嚴肅狀,把像樹袋熊一樣巴着自己不放柏冉掰下來,放到地面上,板着臉道:“你怎麽就爬到那上面去了?”

柏冉心虛。怎麽答,難道說因為發現自己很有可能被廢棄,心裏煩躁不堪,想坐得高一點兒吹吹風麽?肯定不能說的啊。柏冉只能垂首不語,做忏悔狀。

謝氏本想好好教育她一回,可見她這幅模樣,總覺得這孩子心裏有事藏着,此時不适合說教,便只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不可再有下次了。”

柏冉聽這言下之意是就這麽放過她了,不禁驚訝,仰頭呆呆的望着謝氏。這不像她阿娘的作風啊。謝氏看她這呆呆的模樣,不免擔憂,是不是這段時間課業太緊,把孩子逼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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