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七)春蠶到死絲方盡

電話,挂斷了。

他,被送往國外醫院了。

我,呆住了。無法思考。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慢慢地,從迷茫中,掙紮出來。

不願相信,不肯相信。竭力恢複了冷靜、理智。

他,病了,而且病的很重,需要馬上出國就醫。

可嘆醫者救人,不自救。

他怎麽會突然病的那麽重?

想着,想着,我握着手機的手,越來越冰。

全都是因為我。一股強烈的負疚感,充斥了我的腦海。

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太辛苦了,他不會累的病倒;

不是為了抱着我又背着孩子,跑了好幾層樓梯,他不會大汗淋淋、氣喘籲籲。

他是為了安撫孩子的緊張,才不顧自己累,陪孩子滿房子玩鬧;

他是擔心我們餓着,又細心地做飯、熬粥;

他是一整夜地守着我,又是針灸,又是喂飯;

他,只恐怕是自己連一口飯、一口水都沒顧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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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是忙了一身汗,又冷坐了一夜。

就算是鐵打的人,也會受不了。

更何況溫文爾雅、玉樹臨風、如畫中人一樣的他。

全都是因為我。

我難過地咬着嘴唇,閉上熱熱的眼,用手輕輕撫上隐隐疼痛的頭。

想起他,撫我頭發的溫柔,專注溫暖的眼神,臨別凄然、絕望的一瞥。

我的心,揪到一起,緊緊地閉上炙熱的眼。

他,絕然拒見,是怕我擔心;忍病來見,是讓我放心;無語告別,是恐難再見。

那個聚餐的快樂、溫馨,多讓人難忘。那是他不顧重病,帶給我們的。

我和孩子,還會有機會和他共慶生日嗎?

“啊!” 我難過地輕呼出聲,忙捂嚴嘴,兩股熱淚,不停地滾落下來。

不知捂着臉,低頭哭了多久,感到一雙小手,慌亂地輕撫我的手。

我擡頭看到了,孩子大大的眼睛,也在流淚。

“媽媽,乖,不哭。” 孩子努力地哄我。

忙輕輕摟住孩子,我含着淚笑笑,又禁不住笑着哭泣。

“沒事兒,沒事兒。陽陽乖,媽媽沒事兒。媽媽不哭。”

我,沒事兒。可是,他,有事兒。

他,為了我,病的很重了。

世事總是如此難料。

鶴翔,就仿佛是撫過我心頭的一縷最溫暖的春風,美好又短暫。

讓我感到重未有過的溫暖和踏實的他,就這樣病重出國了。

他靜靜地來,正如他又靜靜的離開了。

我,一夜無眠。

早晨,我和孩子的生活看似如舊。

把孩子送去國際學校,我就早早地徑直來到了公司。

我工作的外企,是在開發區裏。我的職稱,是技術顧問。

我是信息系統管理、開發業務的主力技術人員之一。

公司裏技術主管這層樓,我幾乎每天都是最早上班的一位。

今天倒有了個例外。

剛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我就看到老總Jason,站在我辦公室的落地窗前。

Jason是個精明強幹、沉着果斷的美國人。

這位傑出睿智,惜時如金的老板,還說着一口流利的漢語。

或許是因為我曾生活在美國多年,Jason對我一直很關照、器重。

幾年來,和Jason一起工作,倒也默契、愉快。

Jason一看到我進來,就開門見山,禮節性的問候,一概都省了。

“凝,We got a critical situation.(我們碰到了難題。)”

“Yes?"在美國生活多年,接受過專業英語訓練的我,很自然地快速回複。

“I like you to drop everything on your plate. Take a look at this initiative。 Get me some feasible plans to tackle it asap. By noon.(我安排你放下手上所有項目。看看此項預案。我急需要幾份應對方案。中午要完成。)” Jason雷厲風行地安排。

“Got it. Let me jump on it.(知道了。馬上執行。)” 我刻不容緩的接令。

日常輕聲細語,慢條斯理的我,工作中,常會爆發出迅速果斷的魄力。

穩穩地接過Jason手上的提案,我客氣地點朝Jason點下頭。

坐在辦公桌前,我全神貫注地投入了仔細的研究。

完全沒有注意到,以惜時如金著稱的Jason,沒有像往常一樣,交代了任務就走,反而是留在我身邊,一直站着。

所謂,會者容易。

仔細研究了提案後,多年的專業積累,和見招拆招的磨練,讓我很快就在腦子裏,形成了幾個可行性方案。

頭也不擡地快速輸入掌上電腦,我按動了無線打印。

又頭也沒擡,習慣性地熟練又準确地伸手,取身側打印機上,印出的可行性方案。

手,觸到了一只溫暖、堅實的大手。我的臉一熱,忙抽回手,擡頭看。

是Jason的手。Jason還沒走。

看看Jason拿到手上的方案。 我努力不考慮,那一瞬間的兩手相觸。

保持着淡定,我穩穩地說:“Just a few ideas.(幾個初步設想。)”

Jason 快速浏覽了下手上的方案,點點頭:“Impressive!(幹的漂亮)”

又炯炯有神的盯着我,Jason說了句:“凝,你是天才。”

“謝謝,老總!” 我客氣地感謝老板的賞識。

“中午一起吃飯。” Jason很随口的一句。

“不好意思! 我有安排了。” 我一慣的禮貌推拒。

“又是雲帆小屋。” 看來老總對我午休的安排,不以為然。

“是。” 我回應。

“凝,陪我回美國總部吧。憑你的天分,大有作為。” Jason又老話重提。

美國,我不願回想的地方。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沒在意Jason口氣上的些許暧昧,保持着專業的客氣,我輕輕地說:

“Jason,謝謝你。你早知道我的決定的。還有什麽指示嗎?”

我把話題,拉了回來。

“好。你跟我來一下。” 從不拖泥帶水的Jason,轉身就往外走。

我顧不得近日身體的不舒服,和一向的緩起緩做,着急起身跟上Jason。

一個踉跄,把辦公桌上的筆筒碰翻,忙扶在桌上,穩住身體。

金屬相撞的聲音,讓我混沌的頭,清醒。

一擡頭,正撞進Jason緊張的眼神裏。

“凝,你沒事吧?” Jason關切地問。

“還好。謝謝你!” 我輕柔地應了句。緩緩的坐回椅子,努力平緩自己。

“好。你歇歇。一小時後,來我辦公室。” 說完,Jason 轉身疾步而去。

看看惜時如金的Jason的背影 。我翹翹嘴角,撫了撫頭。

拿起份,早放在桌上的項目書,又忙了起來。

中午,沒有去雲帆小屋。

Jason和客戶的電話會議,我作為技術主管,必須出席。

忙了一天下來,躺在床上時,已經是淩晨三點。

淩晨三點。正是昏睡後,醒來看見他的時間,他,還好嗎?

原不相信一見鐘情,一眼萬年的我,心知肚明,僅短短兩天裏,鶴翔帶給我的溫暖,已經把我徹徹底底地融化。

如今,我真正體會到了,離開了他的溫暖,我,會度日如年。

身不由己地拿起電話。

詫異間,仿佛一縷溫暖的陽光,映入了眼簾。

他,發來了短信。

“凝凝,我已到美。治療順利。勿念。還不方便通話。想聽你輕柔的聲音,記得留言給我。鶴翔”

我握着電話的手輕輕地顫抖。

他到美國了,治療順利,還好。

他還不能通話,看來病的很重。

想聽我的聲音,他喜歡我的聲音,我的臉熱了。

靜了好一會兒。輕輕撥出早已熟記于心的號碼,留言:

“鶴翔,還好吧。” 一句輕聲細語,帶去了我滿腹的惦念。

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地把弄手機。

仔細地一遍又一遍地,看他的短信,我抿着嘴,輕輕地笑了。

很快,天亮了。

又一個徹夜未眠,絲毫沒有影響,我照顧好孩子,又忙好了工作。

又一個工作午餐,也絲毫沒有影響,我的好心情。

往日在雲帆小屋,忙裏求安的我,更享受沉醉于,晚上給他留言,期盼他來短信的幸福裏。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我從未間斷過,每晚留言在他的手機裏。

一直堅持,一直等待,每次都認真地打,認真地留言,認真地等待。

思念鶴翔,對我而言,不知不覺地變成一種略帶思愁的甜蜜。

我明知很幼稚,卻無法阻止自己,癡癡地上了瘾。

從最初的經典問候“還好嗎?” 到接下來,各種健康祝福,孩子的進步,我的工作,帶着一次次認真的祈福,和我無盡的思念。

“鶴翔,病好些了吧。祝早日康複回來!”

......

“鶴翔,今天陽陽考試得雙百。等你回來拿給你看。”

......

“鶴翔,我又完成個大項目,老板會放我休長假,等你回來好好聚聚。”

......

“鶴翔,我祈求上蒼保你早日康複,早點回來。”

......

“鶴翔,我想你,想你的溫暖,你快回來吧。”

......

打電話給鶴翔,慢慢地成為了,我睡前的一種習慣。

每天留過言,我會撫着頭,回憶着他的溫暖,睡去。

也許我一個人時,控制不住會思念地發呆,讓孩子和劉媽媽猜到了什麽。

大家都很有默契地,誰都沒有提起過鶴翔。

我不提鶴翔,但我知道每天起床時,枕巾都是濕的。我思念他。

孩子很懂事地不提,有好幾次被我聽到,他在自己房裏,喊玉君爸爸。

劉媽媽也不提,偶爾我感覺的到,她在我身後嘆氣。

他,又來短信了,

“凝凝,留言都收到了。謝謝。我都還好。勿念。鶴翔”

我,心花怒放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每一天,我都努力正常過。

在工作上是精英。

Jason派過來的一個又一個難題、項目,或成功完成,或順利進行;

一次又一次工作午餐,都變得讓人快樂;

一份又一份榮譽,也紛至沓來;

在家中是好媽媽。

孩子是越來越健康漂亮,越來越出色。

在劉媽媽的細心照顧下,我眩暈的毛病,也越來越輕,發病也越來越少。

最讓我開心的,是他的短信。

由一個月,才盼得來一條,到一個星期,就會受到一條。

到了第三個月開始,幾乎是每天一條,乃至後來的每天多條。

一條條短信,像美妙的音符,跳動在我癡盼的心弦上。

我的心,開始歌唱,唱着期盼他早日回來的歌。

鶴翔赴美的第九十天起,他的短信,突然停來了。

我每天依舊留言,依舊期盼。

可以聽出自己聲音裏的擔心、緊張、虛弱和無助。

又十天過去了,毫無音訊。

為了不時刻想他成癡,我開始拼命地忙碌。

家裏、公司凡事必到,晝夜忙碌。

渾然不顧,衣帶漸寬人憔悴,

又豈知,壓抑的思念,更易深入膏肓。

鶴翔離開後,第一百一十二天了。晚上,我毫無預兆地暈倒在家中。

聰明勇敢的,還不到六歲的孩子,打112呼救。又找來劉媽媽幫忙。

據說,全憑醫院一陣緊急搶救,我才揀回不足半條命。

如果短時間內,再次突發心力衰竭,就算華佗、扁鵲在世,恐也回天乏術。

入夜了,劉媽媽好說歹說地,以病人要靜養為由,把堅持不肯離開的孩子,帶回去睡覺了。

我一個人躺在病房裏,腦子很清醒,連日來苦苦惦念的煎熬,都一掃而光了。

生死關頭,人倒很容易想的開。

還好,孩子有劉媽媽,有居委會,有社會。

如果,我真的......再放心不下孩子,我也是身不由己了。

一眼掃到床頭櫃上的手機,輕輕拿起來,偷偷打開,發了短信給他。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他發短信。我翹翹嘴角。

“鶴翔,我相信你一定會好起來。如果可以,我很願意用自己的死,換來你的健康、幸福。謝謝你。凝凝"

不用說再見了。這一次,或許是我,再見不到他了。

關了手機。暗喜護士沒看到。我輕松地翹翹嘴角,深深地一呼吸。

也許很快對我而言,死亡就會來臨。

死,對我而言,或許是很好的解脫。

只是孩子,我舍不得、放不下的寶貝。

我的淚湧出來。

還有鶴翔,我對他的思念,會被死亡斬斷了。

我的淚,繼續不停地流。

也好。

我用手撫幹眼淚,撫着頭,想着往日他給我的溫暖,慢慢地昏睡過去。

在做夢了,仿佛感覺他溫暖纖細的手,捂在我頭上。

“鶴翔,我快死了,你會健康幸福。” 我默默地告別。

睜睜眼,空蕩蕩的病房。

心髒又一陣抽搐,我在墜入無盡黑暗前,一念閃過。

如此結束,淚盡燈枯,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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