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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三吉想來起得很早,已經把屍體背部的繡片取下,因繡片是死者死後被縫合上的,又有一層厚實的繡紋,正面看起來并未有如何血肉模糊之感。

裴遇用一條厚厚的布巾裹着繡片,捧着跟兩人一起進了繡莊。

這處繡莊應是宛平城中最大也是最好的,幾人剛一進去,就發現裏面客人着實不少,小二娘忙忙碌碌,不停招呼着客人。

不過三個人這一出現,那赤紅的飛魚服一現,店中立即安靜片刻,許多客人都不自覺後退半步,小心翼翼往門口看過來。

一個大約四十幾許的中年男子這會兒正在櫃臺後撥弄算盤,他們三人剛一進來,她便已經瞧見。

管事微微一愣,立即便慌張迎上來,低聲道:“幾位大人可是有事?”

段南軻眉目冷清,并不答話,裴遇便道:“錦衣衛辦案,需要貴店協助。”

管事額頭的冷汗都要下來了,宛平雖臨近燕京,卻并非大城,平日官差不少見,但錦衣衛卻不多見,偶然在臨衙左近看見,也都是相熟的老面孔,他們自不會害怕。

但段南軻和裴遇氣質實在太過森冷,即便是見過許多達官顯貴的管事也不由有些膽怯,話裏話外皆很客氣。

一聽說要查案,管事的腿先是一軟,然後才結結巴巴道:“幾位官爺雅座請。”

待進了雅座,裴遇剛要開口,段南軻便掃了他一眼。

裴遇:“……”

段南軻偏過頭看了一眼姜令窈,姜令窈便立即會意,她對那管事道:“這位管事,我們正在查一樁要案,此方繡片是案件的線索,不知管事是否能認出這繡片出自誰手,是做什麽用途?”

那管事一看放在桌上的繡片,渾身一抖,他道:“這個是面衣,沒錯,這個就是宛平當地特有的面衣。”

看來,這一方牡丹繡片已經可以被确定為面衣。

那管事俯下身,想要仔細看一看,但剛一湊近,他就聞到一股濃郁的帶着腐爛氣息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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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的臉一下子便白到了底,他猛地擡起頭,滿臉都是恐懼:“面衣若是落在面上,是不能被取下的,一旦取下恐怕會招惹禍端。”

他說着,還往後退了兩步,死也不肯碰那繡片。

段南軻依舊端着冷酷面容,他看都不看那管事,只問:“你可認識此繡工?”

管事不敢招惹錦衣衛,他低頭深思片刻,還是道:“官爺,我才來繡坊不過五載,看這繡片怎麽也得有十年以上的光景了,作為底布的菱紋錦五六年前便已經不再生産,現如今市面上根本瞧不見。”

段南軻修長的手指在桌上輕輕一點:“叫能認識的人來。”

他的聲音不輕也不重,那管事卻依舊戰戰兢兢,他道:“是,這就請我們繡坊的老繡娘過來,官爺稍等片刻。”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迅速離去。

姜令窈俯下身,仔細看那繡片,依照管事所言,這繡片已經有些年頭,若是只看其上豔紅的牡丹繡紋自是無法察覺,但若仔細看下面的布料,邊緣确實微有些泛黃。

姜令窈蹙眉道:“這繡片保存甚好,繡紋一點被撫摸過的痕跡都無,幹淨嶄新,若不看底布,外行人一定識別不出。”

段南軻垂眸看了看她,見她的臉幾乎都要貼到繡片上,不由便伸出手,擋在了她的面前。

姜令窈身形一頓,仰頭看向段南軻。

段南軻沉聲道:“髒。”

姜令窈挑了挑眉,她坐直身體,卻并未再開口。

站在一邊的裴遇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此刻已經超然物外,什麽都不知。

一時間,雅室裏安靜至極。

等了約有一盞茶的工夫,兩道腳步聲再度響起,敲門而入的除了方才那個管事,便還有一個年逾知天命年紀的婦人。

婦人梳着利落的發髻,身上穿着窄袖衫裙,異常利落幹練。

管事未多言,她便福了福,道:“幾位官爺,我是繡坊中專管繡活的管事,偶爾也做活計,可否由我來瞧瞧這繡片?”

她倒很是鎮定,便管事強上許多,姜令窈便也客氣道:“阿嬷,請。”

老繡娘來到桌邊,她從腰間的荷包裏取出一只圓鏡,挂在右眼前仔細端詳這方繡片。

她離得很近,對于繡片上的血腥氣并未有什麽表示,甚至看得格外認真,每一個細節似都想要看清楚。

待整片看完,她才直起身來,異常淡定道:“幾位官爺,我曾見過這繡工。”

姜令窈略有些吃驚,問:“阿嬷,此言當真?此物乃是要案證物,阿嬷定要想好再言。”

這位老繡娘依舊很是冷靜,她道:“回禀大人,我可簽字畫押,此物我确實見過,也曾經見過那位繡娘。”

姜令窈坐直身體,她看向裴遇,道:“裴大人,記一下供詞。”

幾人其實只是例行詢問,說來并不抱有什麽希望,卻沒想到敢問第一間繡坊,立即便有了線索。

待裴遇鋪好紙筆,姜令窈才客氣道:“阿嬷,你請坐下仔細說來。”

老繡娘便也很淡定坐下,她看向态度和善的姜令窈,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們這一樣,做死人生意比活人生意更賺錢,一身精致的壽衣,一套精美的裹被,往往都比活人用得要貴上幾倍不止,但大凡繡娘都不太願意做這些,因為你做了第一件,以後就不太好接其他活計了。”

姜令窈便有所了悟,這年頭能做活人生意的,自然都願意做活人生意,實在缺錢才會去做死人生意。

繡娘是靠手藝吃飯,自家手藝不能別人瞧見,即便做得再好也是枉然,因此大多都只做正常的繡品,接喪服的很少。

老繡娘見姜令窈聽懂了,這才繼續道:“我一直就在繡坊裏做活,從十七八歲做到滿頭華發,這繡坊裏出的每一件繡品我幾乎都認得,如同剛才我所說,繡活好的繡娘都只願做尋常人穿的衣裳被褥,少有做壽衣的,那麽若是有富貴人家要買壽衣,我們也不能一樣貨品都沒有,故而繡坊也收手藝好的繡娘繡品。”

姜令窈便道:“這件繡品是貴店收來的?”

老繡娘卻搖了搖頭:“不是這件,這件我并未見過,應當是繡娘私下所做,亦或者并未拿給我們繡坊出售,但這個繡娘針法我很熟悉,她慣常都用挑針繡,因此花蕊的部分層次分明,越發顯得花朵栩栩如生。”

姜令窈仔細一看,果然是她所說這般,便問:“阿嬷只憑這個就能記人?”

老繡娘卻再度搖了搖頭:“非也,我從頭說吧。”

這老太太竟是嫌棄姜令窈一直問她,打斷她的話興了。

老繡娘道:“那大概是十五年前,也是一個春日,那會兒我還年輕,負責在繡坊裏查驗所有的繡片,收上來的繡片也是我來看,定多少錢,能賣給什麽樣的人家,都馬虎不得。”

“也就那時我看到一副繡屏畫,一共繡了四副,上面是梅蘭竹菊,一打眼看過去就知道不是凡品。”

“繡娘的繡工,只要經年累月練下來就沒有差的,但能否把花樣繡出鮮活意味,那就要看天賦,這個繡娘顯然很有天賦,”老繡娘滿眼都是回憶,“我記得邊上寫了她的名字,叫榮娘,所賣的是一套四副的繡屏,這個只要拿回去重新繃好,架好繡屏,能賣出高價。”

“我當時就很喜歡,讓管事記住她的名字,等她下回來的時候,記得喊我見一見。”

“之後大概過了幾個月吧,我也記不得了,榮娘果然又來了,這一次她拿來的就已經不是尋常物,換成了一方面衣。”

“管事喊我見她,我就匆忙趕過去見了。”

老繡娘的聲音微頓,在場幾人皆是全神貫注,都等着聽她接下來的話。

老繡娘聲音帶着回憶:“當時她等在雅室裏,背對着我,我同她說話她才回頭,這一回頭可是着實吓了我一跳。”

姜令窈心中一緊,就聽她說:“她生了一張陰陽面,一邊臉頰潔白如玉,另一邊卻漆黑如墨,大概是為了怕吓到我,她一直遮遮掩掩的,顯得很是自卑瑟縮。”

老繡娘長嘆一聲:“就因為她的臉,我對她印象深刻,這麽多年都未曾忘記。”

“其實當我看見她帶來的是面衣時,我是很失望的,面衣這東西是我們宛平的風俗,許多達官顯貴又疼惜孩子,若是孩子早早夭折,必會給孩子準備精美絕倫的面衣,因此這小小一方面衣便可賣出一床錦被的價格,甚至還能更貴,但榮娘的手藝确實是極為出色的,我當時是真的替她可惜。”

老繡娘擡頭看向幾人,道:“我當年問過她為何要該做壽衣,若是一直只做繡品,我能引她進繡坊,以後說不得也能混成大家,開門收徒,到時候多風光。”

但榮娘卻拒絕了。

這一次,姜令窈沒有問她為何,老繡娘仿佛陷入回憶一般,把舊日故事娓娓道來。

“榮娘是個很羞澀的姑娘,因為臉上的胎記,她一貫都不擡頭視人,總是怯生生的,生怕自己會吓着別人,但當我問她為何要做面衣時,她卻問我……”

“她問我為何不可做?她做繡娘,只是為了養家糊口,能賺錢吃飯,其餘之事她根本就不在乎。”

老繡娘嘆了口氣:“那時我便明白,人人所求不同,我不過是以己度人,太想當然了。”

看來這位老繡娘對榮娘很是記憶猶新。

老繡娘的目光落回在這繡片上,她沒有伸手撫摸,只是惋惜嘆了口氣:“那位榮娘一共就來了繡坊三次,第一次賣繡屏,後面兩次都是面衣,之後她就再未來過。”

“精品面衣就如同古董,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故而她售出面衣之後許久,繡坊也并未賣出,只在鋪子裏做展示用,後來我閑來無事,仔仔細細查看這面衣,發現榮娘其實在這上面落了她的簽繡。”

老繡娘指着桌上其中的一片花葉道:“你們仔細看,葉脈的紋路是一個卷曲的榮字。”

“這就是我确定它出自榮娘之手的因由,每個繡娘的簽繡都是獨一無二的,無人可以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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