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在姜默連滾帶爬地下車扶着樹吐的這幾分鐘裏,沈朝文很絕望。

自認識以來,沈朝文看姜默喝醉過無數次,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姜默吐。

姜默酒量好,酒品也很好。他對自己的量非常清楚,可以随心所欲地決定想喝到什麽狀态,別人喝完酒會幹些莫名其妙的事,可他從沒失态過,頂多犯懶要你倒杯水,走不穩路要你扶一扶,就算喝到神志不清他都不會鬧騰,安安靜靜就讓你扛回去了。

沈朝文認識他這麽久,從沒見他發過酒瘋,也從沒見他吐過一次。

但他今天吐了。

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因為自己。

沈朝文麻木地站在他邊上,輕輕拍着他的背。姜默吐了大半天才停下,沈朝文遞了張濕紙巾給他,問:“還惡心嗎?”

姜默不響,低頭擦嘴。他沒有立刻站起來,就那麽蹲着思考了蠻久,沉默了大半天。

他不說話,沈朝文心裏的勇氣又退卻幾分。

平日裏明明是個對自己充滿自信的人,可在姜默面前,他還是膽怯了。

姜默吐完緩了會兒,有些疲憊地扶着樹站起來。沈朝文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想扶,姜默避開了他的手。

有時候崩潰就是一瞬間的事,只需要一次心理活動,或者一個抗拒的動作。

沈朝文總是挺直的肩突然就垮了垮。

但也只有一瞬。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調整好,問:“有這麽惡心嗎?”

姜默不響,扶着樹揉自己的胃,眉頭緊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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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跟我說的,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性向,愛好,你可以不理解,不喜歡,但你應該尊重別人。”沈朝文逼迫自己平靜地說完這段話,“明明是你跟我說的,你怎麽還惡心了?”

不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太委屈,他語氣有些冷硬。但心裏依舊亂糟糟的。

吐完後姜默已經完全清醒了。

他低頭琢磨了會兒,奇怪地問:“你一直悶悶不樂的就為這事兒嗎?不跟我說,是不是怕我對你有什麽意見?”

啊?

沈朝文愣了愣,有些迷惑。

姜默臉色都變了:“沈朝文,我在你心裏那麽封建嗎!?”

沈朝文:“……”

他很少用這種語氣說話,沈朝文一時被吼蒙了,就呆呆地看着他發火,有點不合時宜地想着,為什麽這人生氣也很好看?

姜默瞪着他:“我說怎麽老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為這事兒?成天苦大仇深的就為這點屁事兒??丢不丢人?看我幹什麽,我問你丢不丢人?出息!”

……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而且為什麽他總能把話題拐到奇怪的地方?

沈朝文頓時無語,氣急敗壞地答了句:“那人不喜歡我,我心煩也不行嗎?!”

“不喜歡你?哪個不長眼的不喜歡我弟?”姜默拍着樹怒道,“你給句話,我把人綁了送你床上去。”

“……”沈朝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綁就算了,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是犯法的。我自己追,不勞駕你。”

“所以到底是誰?”

沈朝文盯他一眼:“我勸你別問。”

“哦。”

他們并肩往弄堂裏走。姜默還是大喇喇地搭着他的肩,看起來又恢複了正常。

他是正常了,沈朝文反而垂頭喪氣起來。他有種無力感,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說出口最好的時機。

走進院子裏,梅晴正跟她的幾個小姐妹圍坐着吃東西聊天。看見他們走進來,姜默還一副腳步虛浮的樣子,肯定是喝了酒。梅晴笑了笑,對沈朝文調侃道:“我說小朝文,你管他幹什麽,讓他在外面一直喝好啦,讓他喝到天亮再回家,最好明天飛機也趕不着……”姜默也不惱,笑着走過去抱她一下:“明天就滾去法蘭西,不礙你眼了。”梅晴擰了下他的耳朵:“你早點睡覺,不要到時候連下午的飛機都趕不上,丢死個人。”姜默點頭:“朝文跟我睡,我不可能起不來。”梅晴笑着罵他:“客氣當福氣,你還有臉說。到底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不如讓朝文來給我當兒子好不啦,人家朝文做飯也好吃的。”姜默懶得跟她周旋了,搭着沈朝文的肩往樓上走,丢下一句:“晚安媽媽。”沈朝文想起了什麽,扭頭問:“幹媽,明天要我起來給你做早餐嗎?”梅晴笑着應一句:“明天不用,我和朋友約了早起喝咖啡,你記得叫姜默起來就好。”沈朝文點頭:“放心。”

等把姜默送到房間,沈朝文想了想,對他道:“我回學校吧。”

姜默一邊脫襯衫一邊瞪他:“幾點了你還回去?想扣學分嗎!跟我睡,明天叫我起床。”

“……”沈朝文看着他面色自然地脫衣服,一時無語,偏開了臉。

姜默又順手拍下他的頭:“行了!就算你喜歡男的,你也還是我弟,我們該怎麽怎麽,別矯情。”

語氣輕巧得像是在欲蓋彌彰。

沈朝文嘆了口氣:“……跟我睡,你不覺得別扭?”

“我幹嘛別扭?”姜默仿佛很想證明自己絕不歧視他,說得義正言辭,“只要你不別扭就行,反正我覺得沒什麽,我倆什麽關系!”

沈朝文靜靜地看了他兩秒,低頭,不語。

姜默見他不響,琢磨了會兒,突然想起來:“對了,我給你買了身衣服。”說着走到衣櫃前翻了翻,拿出一個大袋子,“跟我媽逛商場的時候看到的,感覺蠻好看。你穿衣服跟我差不多,我試過合适就買了。你試試!我先去洗了。”

沈朝文接過來,打開看了看,是一套西裝,配飾搭配齊全,連袖扣都買了。沈朝文皺着眉看了眼衣服的标簽,無奈地對着浴室道:“太貴了,我在學校幹嘛穿那麽貴的衣服?我不要。”

姜默的聲音伴随水聲傳出來:“你不是老是去打辯論嗎,我看那種大型比賽都穿得很正式的,以後如果要去打國際比賽得穿正裝吧,到時候你難不成還去借西裝?”

沈朝文提高聲音道:“這太貴了,我真不要,你帶去法國穿。”

“再哔哔賴賴我出來抽你信不信!趕緊試!”

“……”

沈朝文嘆了口氣,認命地開始脫衣服,試那套正裝。

穿起來倒是很合身,但鏡子在浴室裏,他也不知道看起來怎麽樣。

有些東西大概有他貴的道理,沈朝文感覺這衣服穿起來十分舒服。之前去北京打比賽的時候他租過一套正裝,一天300,怕弄髒了,當時穿得小心翼翼又束手束腳,別扭得不行。那身衣服跟姜默買這身完全沒法比,無論是面料還是設計,都不是一個檔次。

過去姜默時不時會塞給他一些東西,姿态很像給弟弟買東西的闊氣哥哥,但沈朝文基本沒要過。

可穿上後沈朝文又覺得……他蠻想要這套衣服。人生中的第一套正裝,他很希望是姜默給自己買的,這是有意義的東西,跟錢無關,這種意義多少錢都買不來。

穿好襯衫,他開始系領帶。沈朝文其實會系領帶,之前學一次就記住了。但系好後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想了想,又把領帶取下來,拿在手裏。

姜默洗完澡出來,看見沈朝文坐在書桌前。聽到動靜,他側過身子來。

視覺沖擊力很強,姜默看得甚至愣了幾秒。

好衣服襯好皮相,人靠衣裝,這話還真的不假。面前這個人……脫胎換骨一般,一點學生氣都沒有了,黑色太襯他冷感的氣質,加上他身材又好,肩寬腿長腰窄,這身衣服把身材的優點全襯托出來了,看起來成熟又英俊。

不是少年了。

沈朝文看他愣住,不自信地站起來:“……不好看嗎?”

“非常好看,很合身。”姜默走過來拍拍他的肩,“我是沒想到你穿西裝這麽好看。”

沈朝文哦了聲,把手裏的領帶遞過去:“哥,我不會系,你教教我。”

這個确實得教他。姜默點頭說好,把毛巾搭到肩膀上,接過他手裏那條領帶:“有很多種系法,我直接教你打溫莎結,看着啊,寬邊壓窄邊,從下面穿出來……”

他靠近了些,微微低着頭動作。沈朝文沒看他手上的動作,只是盯着姜默垂着的眉眼看,一寸寸看。

姜默把打好的結推到領口,調整好後問:“這就行了。看懂沒?”

沈朝文試了一遍,搖頭:“你動作太快了,沒看懂。”

“……快嗎?”姜默疑惑,“好,我再系一遍,你仔細看。”

第二遍教完,沈朝文還是搖頭,裝出十分困惑的模樣來:“好難,沒看懂。”

姜默扯着領帶晃他身子:“到底是你喝了酒還是我喝了酒?你在學校用什麽考的第一名啊?笨死了!”

沈朝文鎮定道:“你再教一遍。”頓了下,“再看一遍我肯定會了。”

姜默無語地拍他頭:“還學不會我抽死你!”

他有點不耐煩地開始教第三遍,沈朝文還是不看動作要領,只盯着他看。姜默系完,重新把領帶抽出來遞給他,要他系一次看看。

這次沈朝文也不敢再說沒看懂,再不會系這大爺要炸了,低頭乖乖打了個漂亮的溫莎結出來。姜默十分滿意,拍拍他的肩道:“很不錯!非常好看。”

洗漱完躺下,姜默說明天要走了,今晚還是想跟他一起睡。他表示以前就這麽睡的,不能因為知道了弟弟的性向就分床而睡,那自己成什麽人了。還說等沈朝文以後有對象了他會自然地滾一邊去,絕不會沒有眼色。

此人的腦回路還是這麽不同凡響,令人無語。正常人知道總是一起睡的兄弟是個同性戀還能這麽淡定嗎……

沈朝文心說他不介意就不介意吧,有些人偏要送上門來,你也沒辦法,是吧。

最令沈朝文無語的是,姜默非但不介意,還對這件事異常好奇。

“跟我說說啊。”他那語氣賤兮兮的,“是那種可愛的小男生嗎?什麽類型?”

沈朝文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安詳地躺着,想了想,答:“不是什麽小男生,但确實挺可愛的。”

姜默打小就愛聽故事,聞言十分興奮:“你展開說說。”

“沒什麽好說的。”語氣冷漠。

“別小氣,講一講!”

沈朝文實在受不了他:“你到底想聽什麽?”

“比如……有那種很心動的事嗎?”

很心動的事?

沈朝文思考了下,答:“太多了,不勝枚舉。”

“你選個印象最深的說來聽聽。”

印象最深?

“選不出來,印象都很深,難以比較。”沈朝文道,“以後有機會再講給你聽。”

姜默啧了聲。

幾秒後,他打了個哈欠,說要睡了,晚安,記得叫我起床。沈朝文嗯了聲,說,晚安。

夜很安靜,沈朝文閉着眼,正在努力地用鼻子記住姜默的味道。

這個人明天就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沈朝文不想他去,可又不能像個傻子一樣地告訴他,我喜歡你,我不想你走,這也太蠢了。

告訴他嗎?

說開以後,他們會怎麽樣?

沈朝文漫無邊際地想着,沒有頭緒。

那一晚,生物鐘很準的沈朝文又一次失眠了。

他躺在姜默旁邊,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了很久,一直睡不着。枕頭上全是姜默身上的味道,他聞得躁動不安,蠢蠢欲動,很想幹點什麽。

想留下些什麽。

艱難的一番心理活動後,沈朝文翻過身,試探着碰了碰姜默的肩膀。

沒有反應。

手往上,碰到的應該是臉頰。溫度傳遞過來,沈朝文感覺到自己緊張得手都在抖。

那種感覺太難抑制住了……像是本能驅使着,他臉慢慢湊了過去。

第一次作案,沈朝文帶着一種緊張又絕望的悲觀心理,自私地想着就親一次,悄悄親一次,等明天姜默上飛機之前再坦白。畢竟說了以後,他們可能再沒有機會睡一張床,沒機會再離得那麽近,他也沒有機會再做這種事。

甚至沒敢真的親到,更不知道親到哪兒了,嘴唇湊過去,蜻蜓點水一般輕輕碰了一下就飛速縮回來了。

即使只是這樣,沈朝文還是緊張得腦子都麻了,渾身血液都在沸騰,覺得自己可以沖出去跑個八百米。

下一秒,姜默詐屍一般地從床上彈坐起來——

沈朝文被他吓得差點滾下床去。

還沒來得及反應,姜默已經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肩。

沈朝文勉強鎮定道:“……你沒睡?”

姜默瞪着他:“你翻來覆去的我睡得着嗎?”

“我以為你睡了。”

“我睡了你就可以親我嗎?!”

房間裏只有很淡的月光,但這已經足以讓他們看清彼此的表情,一個驚惶,一個死寂。

姜默死死地盯着他,就這麽對視了會兒,臉居然莫名其妙地熱了起來。

他很憤怒,因為剛剛沈朝文親到了他的嘴,那是他的初吻。

說實話,當時沈朝文心裏其實是釋然的,甚至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無論結果如何,這一天還是來了。

既來之,則安之,冷靜處理。

“覺得惡心嗎?”沈朝文語氣誠懇,“你可以打我,但我不想道歉。”

靜了幾秒。

姜默實在無言以對,正在思考是抽他一頓好還是把他踹下去比較好……打一頓這孩子能清醒點嗎??

還沒想好怎麽下手,沈朝文又開口了——

“我以為你能感覺到的。”

姜默:“……”沒有,沒有感覺到,一點都沒有。

“老是半夜三更去接你是因為擔心你,是因為有私心,并不是想跟你玩什麽兄友弟恭的游戲。我喜歡你,所以想跟你獨處,想對你好,想親你,想抱你,我什麽都想過。你把我當弟弟,但我把你當喜歡的人,我在用我的方式珍惜你。這些,你真的一點都沒感覺到嗎?”

姜默不響,臉卻因為這番話光速燙了起來。

他六神無主,方寸大亂。

“打不打?”沈朝文問,“不打的話,我要親你了。”

災難。姜默木然地想着,這是災難。

還猶豫着,遲疑着,手腕被扣住了。沈朝文手一向很涼,可今天他的手很燙。冰化了,開始流淌。

其實有機會推開的。

但沈朝文吻上來的動作比說出的話更重,更加氣勢如虹。那張臉一瞬間就靠近了,近到眼神失焦,心跳失控。

嘴唇相碰的那一刻,心髒發出沉重的一聲悶響。姜默很清晰地感覺到了,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炸開,在沸騰,在沉墜……

沒有任何一部大片能拍出姜默那一刻心裏有多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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