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姜默本來想讓沈朝文聽自己說完再上路,但說着說着,沈朝文還是自作主張地上路了。
密閉的車內空間裏安安靜靜的,姜默抱着忐忑的心情,把去年那十天裏發生的事情講了講。講的時候忽略了在拘留所發生的內容,中間還時常伴有大段沉默。沈朝文一次都沒催促他,一次都沒打斷過,十分平靜地聽完了整個事情的發生經過。
講完,車上高速了。沈朝文提了點速,把他那一側車窗開到底,風夾着一點小雨灌進車裏,風聲在耳朵裏嗡嗡作響。
姜默從沈朝文的表情判斷,這人生氣了,并且氣得不輕,眉梢眼角都在散發絲絲寒氣。由于他的狀态過于恐怖,姜默也只能坐着沉默,不敢吱聲。
等他風吹夠了才把窗戶關上。這次不冷也不吵了,但密閉的車內空間裏擠滿了低氣壓。
沈朝文冷聲問他:“那人全名叫什麽?”
姜默答他:“我哪記得。”
“做房地産的是吧。”沈朝文手點了兩下方向盤,“公司叫什麽?”
姜默無奈極了:“你問這個幹什麽,事情已經過去一年了,你還想怎麽樣?我當時也有錯,過就過了。”
“在我這兒過不去。”沈朝文聲音冷冰冰的,“我不想跟你吵架姜默,你到底說不說?不說也行,我自己去查。”
“你能不能別這樣?”姜默簡直頭大,“我就知道你會是這個反應才不想說,你還想怎麽樣,去捅人家一刀?把人殺了解氣?冷靜點好不好。”
沈朝文漠然道:“殺死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要用刀槍拳腳,我可以用腦子。”
姜默無力地扶住額頭:“你不要拿別人撒氣,我希望你什麽都別做,告訴你是不想讓你心裏有什麽疙瘩。”
車進了一個隧道。
沈朝文說:“我心裏沒有什麽疙瘩。”
“你不要自欺欺人,從這件事上我只感覺到你對我沒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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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妄自揣測我。”
“是不是妄自揣測你自己心裏清楚。”姜默說,“從這件事上我看出來你很不自信。”
車開出隧道,視野開闊起來。姜默看了看遠處,零星幾顆星子,群山隐在夜色裏。
“不是不自信,只是不想提。”沈朝文否認,“這種事天天挂在嘴邊有什麽意義?我說過,我給你刺傷我的權利,那種程度我可以接受,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就好。”
姜默感激地點頭:“所以你可以答應我不要去打擊報複了嗎?”
這回沈朝文沒吭聲,裝聽不到,心無旁骛地開車。
姜默在心裏為那個姓孫的倒黴蛋老板嘆了一百口氣。
開了會兒車,沈朝文突然對他道:“聊點別的。介意我跟你講點消沉的事兒嗎?”
姜默笑:“不介意,請講。”
他們很久沒好好談過心。一條很長的高速,一個很安靜的夜,這樣的環境比床上更适合聊一聊。
有酒就更好了。姜默想着,有點遺憾,這種時刻,似乎不該太清醒。
沈朝文措辭了下才開始講。
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就想說了。
“從有記憶開始,我對這個世界好像就有種莫名其妙的厭惡感。我其實反感生活裏的很多東西,看很多人事物都覺得煩,沒什麽意思,沒勁。我也說不太清楚,有點像自負,又有點像厭倦。”
姜默在心裏嗯了聲,說我有時候也會這樣。
“說人的性格成因大多可以追溯到童年,我也自己追溯過童年,基本都是比較負面的記憶,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我爸拿酒瓶子打我,那時候我一點都不怕,我當時唯一的想法是,我要殺了他,我想殺了他。說來你可能不信,我上小學的時候真的策劃過一次,差點把他推進廠裏的那個煤爐子裏了。但推的前一秒,冥冥中又有什麽把我拉了回來,我突然想起,我姥姥還在家裏等我吃飯。”
“最後沒下手。偶爾午夜夢回會有點後悔,可惜了。”
姜默時不時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說實話,我的心理活動大多時候都比較恐怖,全講出來會吓到人。我的世界很規整,比較冰冷,喜歡你應該是我做過最有溫度的一件事,從某種意義上講,你改變了我。”
姜默嗯一聲,他盯着窗邊迅速略過的風景,總覺得是在聽一場別人做的夢。
“我試着學了別人表達愛的所謂正确方式,照顧,支持,包容……也不清楚有沒有做好,只能看別人怎麽做,盡量學。但如果是我自己的方式,你可能會覺得很不适,我大概率會把你關在家裏不讓你出門,每天讓你只看着我,不讓你跟別人說話,你的自我,自由統統歸我,類似這樣。因為這些想法,我也常常對自己無計可施,潛意識裏總覺得,喜歡就是占有。”
姜默笑:“所以你還對我手下留情了是吧。”
“我們在裏昂的時候……你記得嗎?有天晚上睡之前,你跟我講小王子。我記得有一句是什麽,愛是互相馴服。”
姜默點頭:“嗯,想給你一些啓發。”
沈朝文說:“但我想告訴你,我沒有被馴服。我偶爾會給你一些被馴服的錯覺,但大部分都是我裝的,我只是想用自己被馴服的假象來馴服你。”
靜了會兒。
沈朝文問他:“這樣的我,你會覺得陌生嗎?”
姜默搖頭:“也不陌生,從你奇怪的性癖中我已經略知一二。”
沈朝文笑:“那讨厭嗎?”
姜默瞥他一眼,伸手摸了下他的耳朵:“你覺得呢。”
沈朝文還開着車,只能把半邊臉貼到他掌心裏蹭了蹭。姜默問他:“這也是被馴服的假象嗎?”
沈朝文說:“你自己判斷。”
對話散了,只留下一些餘溫。他們各自感受着那種微妙的氣氛,一個開車,一個靜坐,無聲,不響。
那一晚,姜默很清晰地察覺到,無法被馴服的沈朝文身上有種孤勇又封閉的浪漫。那種尾生抱柱,至死方休的感覺,大概再也無法在其他人身上找到了。
回到家已經是淩晨。開車累,坐車的人也累,他們進家以後陪小貓咪玩了會兒就洗漱睡了。
第二天姜默醒的時候沈朝文已經上班去了。
姜默睡到中午才起來吃了點東西,出去補辦他的證件和各種卡,買了個新手機。等都辦得差不多了回家,窩在房間裏寫了會兒劇本,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才出門買菜。
不幹活的時候姜默基本就是這個生活狀态。也不算太無聊,他本來就是對很多事都充滿好奇心的人,在菜市場觀察人生百态都能觀察半天,每天還是很充實的。
提着菜回來的時候遇到了小區裏的劉阿姨。對方是相親角著名紅娘,最愛給單身的老中青三代人介紹對象,人也很是熱情健談,姜默每每遇到她都要被拉着說半天家常,被迫聽很多鄰居的八卦。
今天也是。姜默陪她從番茄漲價講到四號樓一個搞直播的小姑娘昨晚失戀在人造湖那兒哭了大半夜。講着講着,劉阿姨矛頭一轉,居然開始對他靈魂發問:“小姜,你是做什麽工作的來着?記者還是什麽……編劇?”
姜默微笑着答:“阿姨,你就當我無業吧,我不工作,每天玩兒呢。”
沒名氣的藝術工作者,可不就是無業游民嗎。
劉阿姨痛心疾首:“大好青春怎麽就這樣浪費了呢?”
姜默笑:“不青春了阿姨,我都三十了。”
劉阿姨鼓勵他:“男人三十一枝花啊。你還年輕,趕緊好好去找個工作,忙起來就好啦,不要天天在家裏閑着。”
閑着才是最難的工作。姜默唉一聲:“阿姨,其實在家躺平睡覺也很不容易的。”
劉阿姨眉頭一挑:“現在別貪圖享樂啊,要奮鬥!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想躺都躺不住了!”
姜默點頭附和她:“對對對。”
劉阿姨又說:“我記得你弟弟是……律師對不對?嗯,律師!你看看你弟弟工作就很好啊,體體面面的,以後找對象什麽的……”
姜默笑:“是是是。”
喝完阿姨的雞湯,姜默笑着走回家,給自己開了瓶白葡萄酒喝,慶祝這陽光燦爛的一天。
做飯的時候姜默突然想起了那位阿姨的話。
世俗标準來看,他大概算是個失敗者。沒有所謂體面穩定的工作,前途一片渺茫,別人都在為現實拼命,自己還在為夢想發愁。
也不是沒動搖過,轉行,做點別的算了,可想來想去,還是不甘心,不服氣。姜默是那種物質上可以随便,但精神上很難委曲求全的性格,要他放棄一件認定的事,還不如讓他一頭撞死。想拍電影是做夢?現實一點?去找個工作幹點正經事?狗屁,不聽。
別人怎麽說道無所謂,對姜默而言,在乎的人支持就夠了。反正沈朝文在這件事上完全放任他自由,表示不管做什麽工作只要開心就好,這一點上他們沒什麽矛盾,沈朝文從不幹涉他的工作,也從不評判什麽。
沈朝文下班回來的時候姜默剛喝掉最後一口酒,菜正準備下鍋。沈朝文換了鞋走過來看他一眼,問:“我來做?”
姜默連忙搖頭:“別,你做的魚有點難吃。”
好吧。沈朝文洗了個手走進廚房幫別的忙,去水池裏洗一把小青菜。
洗着洗着,沈朝文突然發現菜葉子裏有什麽東西,等看清後他叫了姜默一聲,姜默拿着鍋鏟扭頭看了眼——一只小蝸牛。
沈朝文道:“葉子上面發現的。”
姜默把魚盛出來,轉頭去水池邊跟沈朝文觀察那只蝸牛。他倆目不轉睛地盯着小蝸牛看了會兒,沈朝文問:“怎麽處理?”
姜默想了想:“送去樓下?”
對視兩秒,他們齊齊點頭,飯都顧不上吃了,一起穿好鞋小蝸牛下樓,到達目的地花園,他們把那只蝸牛放到一個隐蔽的花叢裏,讓它回歸大自然。
他倆就那樣蹲着看了半天小蝸牛,十分專注。
爬得慢無所謂,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姜默看了會兒,突然豁然開朗,他輕輕抱了下邊上還在看蝸牛的沈朝文:“今天心情不錯,晚上可以讓你綁一下!”
沈朝文沉默了下,感覺不能給這人反悔的機會,還在花園裏就把脖子上的領帶抽下來把姜默綁了個嚴嚴實實,高高興興拖回家辦正經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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