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和唐李的談話自然是不歡而散的。
唐李覺得他實在無法溝通了,抓起合同拂袖而去。姜默一個人坐了會兒,沒急着走,慢悠悠把咖啡喝完才背着包走出去打車。
到了汽車站,他買了張最近的班次檢票進站上了車。靠後挨着窗的位置,旁邊坐的是個大叔,一上車就開始打電話。姜默從包裏翻出耳機戴上,聽了會兒肖邦,看着窗外的景色發呆。陰天。
到了黎裏,姜默随便在汽車站外邊普遍找了個拉客的黑車上了,跟倆小姑娘拼的車,都是去古鎮。姜默聽他們閑聊幾句,司機健談,問他們是不是來玩的,給他們介紹了幾個值得去的小店。那倆姑娘笑着說是來這兒寫生的,放松心情。聽了會兒別人的閑談,他拿手機出來看了眼消息,風平浪靜,沈朝文沒給他發什麽。嗯,挺有耐心。
到了地方,下車。姜默背着包站古鎮門口打開導航看了幾眼,心裏有數了,徑直往裏走。來過幾次,路大概有印象,但這裏暗巷多,要是方向感不太好的人走進去估計沒幾下就繞暈了。
這是姜默喜歡的那種古鎮,不像周莊烏鎮名氣那麽大,游客沒那麽多,開發得剛剛好。典型的江南水鄉,白牆,青瓦,巷弄幽深。天氣不太好,因為陰着,天是青灰色。沿河走了一路,姜默看了看天氣,感覺馬上會有一場雨。空氣裏霧蒙蒙的,即使沒有雨好像也能感覺到空氣中濕乎乎的水汽,鋪在身上,整個人都是潤的。
他靜靜走了一路。找到一個地方圖書資料館,在門衛處登記了信息,走進去,上二樓閱覽室。接待處坐着一個穿長裙的女人,她在看書。
姜默走過去。
梅晴聽見動靜,頭都不擡,指了指面前邊上的凳子。說:“等我看完這章,你先坐。”
姜默沒敢再打擾她,坐到她邊上,安安靜靜等着。他打量梅晴半晌,感覺她瘦了些,但狀态看起來蠻不錯,依舊光彩照人。氣質更溫和沉穩了些,比以前多了幾分淡然。
約莫二十分鐘她才合上手裏那本書,看了眼腕上的表,說:“我下班了。”
姜默點頭,随她一起站起來。随意瞟了眼梅晴在看的書,梅晴翻過書皮給他看,說:“伍爾夫的,《到燈塔去》。”姜默沒看過這本書,問她,“講什麽?”梅晴帶着他往外走,想了想,說:“講人活着,注定都要被什麽淹沒。”
她以前不愛看這些的。姜默靜了半晌,随她走出空無一人的閱覽室,說:“你現在都愛看這種書了?”梅晴笑,答他:“每天就守着書,不看書還能幹什麽?我什麽都翻一翻,亂看。”
走到外面,他們遇見一個中年男人,身材微微有些發福,面相溫和。他提着一袋西梅,像是在等梅晴。見到她,想上前,等看見她身邊的姜默,又猶豫了,表情不太自然,有點尴尬。
梅晴笑了笑,主動跟他打招呼:“館長。”頓了頓,她拍拍姜默的肩膀,“這是我兒子。小默,這是周館長。 ”姜默看對方一眼,禮貌地打招呼,說你好。
寒暄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姜默陪着梅晴走出這個古舊的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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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走遠了些姜默才打趣她一句:“那個叔叔好像喜歡你。”梅晴道:“喜歡你媽的多了去了。”姜默想了想,很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态度:“我不會反對你有新生活,這是你的自由,別在意我。”
梅晴腳步頓了頓,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他一眼,又繼續往前走,良久才答一句:“都沒你爸爸好,不想再找。”聲音很靜,沒什麽情緒。
姜默不接話了。靠近她一步,無聲攬住她的肩膀,陪她慢慢在古鎮裏逛着。
沿途河面上停着不少舊船,有商販坐在裏面兜售蔬果,岸邊還有人在洗衣服。停停走走,也挺惬意。梅晴時不時開口跟他講兩句話,介紹是什麽古跡,姜默只是聽,并不插話。
梅晴帶他去了一家老茶室。撥開珠簾走進去,梅晴給他點了一盤點心,要了一壺龍井。
等她燙過一遍杯子開始倒茶的時候姜默才問:“不吃飯?”
梅晴說:“我現在不吃晚飯了,回去吃個蘋果就夠。”
姜默皺眉:“飯還是要吃的,又不胖,幹嘛不吃。”
梅晴笑笑:“偶爾也要吃一點,但葷腥不怎麽吃了,就時不時回家自己煮點菜吃。”頓了下,“你突然跑過來做什麽?”
姜默說:“就想來看看你。”
梅晴不信:“有事說事。”
茶館裏有個小小的舞臺。他們閑聊兩句,有一老者走到椅子前,開始講單檔的評彈,講的是三國。
靜坐聽了會兒姜默才對她道:“我跟朝文吵架了。”
梅晴看上去一點都不意外,問他發生了什麽。姜默思考了下,把原委從頭到尾講給她聽一遍。
梅晴聽完點點頭,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慢條斯理道:“這有什麽好吵的,多大點事,還跑來找我說。”
姜默道:“這也不算小事了。”
梅晴想了想,各打五十大板道:“這個事情,你的處理方式有問題,小朝文脾氣又倔不聽勸,不吵才怪了。你倆半斤八兩,都有錯,一個比一個拎不清。”
姜默哦一聲,沒還嘴。
梅晴又慢悠悠喝兩口茶,思索了會兒才對他道:“你也不好每次吵架就跑,像什麽樣子。”
姜默答她:“我是想他自己靜一靜,別一看見我就着急上火,失去理智。我還是想磨磨朝文的脾氣,他這樣下去要出問題。”
梅晴搖搖頭:“想得倒好,別到時候起什麽反效果。”
姜默無奈:“那怎麽辦,我什麽都順着他,什麽都由着他?行啊,他以後班也別上了,自己的生活不要了,成天就圍着我轉最好,你覺得那樣行嗎?”
梅晴搖搖頭:“你倆的事自己解決,我不教你什麽,人要自渡。”
姜默沒好氣道:“我有時候拿他沒辦法。”
梅晴嘆了口氣,安慰他:“慢慢摸索,不要急,學着相處是一輩子的事情。”
喝完茶,臺上又上了一男一女,這回唱的是《衩頭鳳》,名曲。
梅晴指着臺上,笑着跟他講:“這是一對真夫妻,聽說從不吵架,每天一起上下班,一起買菜,散步,形影不離,恩愛極了。”姜默不信:“在一起過日子,怎麽可能不吵架?你又沒跟他們一起生活,你怎麽知道他們不吵架?”梅晴笑:“我跟你爸就沒吵過架。有的人就是從不吵也能過一輩子,有的吵一輩子也過得恩愛,各人有各人的過法,這有什麽稀奇的。”姜默靜了靜,說:“也是。”
茶涼曲散。姜默把那盤點心吃完,感覺自己吃撐了。
他們走出茶室。天色已晚,河面起了一層薄薄的霧。
走了會兒,姜默感覺心靜了很多,這才開始跟梅晴講正事兒。
“想自己拍,不想再被別人否定了。這行業壁壘太多,也就錢能打破。”
說完講了講他目前的處境。
聽起來是很困難。梅晴笑,問:“走到這一步還想堅持嗎?”
姜默想了想,他不知道怎麽說,覺得這種事講不清楚,索性講了句幼稚話:“你就當我是在做夢吧。”
做夢。
梅晴還是笑:“倒退十年……不,五年吧,你要是跟我講夢這個字,我還會覺得你少年意氣,有幾分志氣。你現在講這個話,我只覺得你在冒傻氣,不止是我,別人也會這樣覺得。你現在是三十歲,不是十三歲,有些事情還是要考慮清楚。”
那又怎樣。姜默想着,反正早已認定追求的東西值得,他不在乎別人怎麽看。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想活成自己讨厭的樣子。”他說,“反正我不服氣。”
沒別的緣由,就是不服氣。
梅晴語氣平淡:“不服氣什麽?你該服氣。低個頭,我保證你這輩子過得舒舒服服。”
過得舒服?
誰都想舒服。
姜默停下腳步。
“我也試着說服自己好多次,沒跟自己講通,我就是不服氣。”
這話說得有些任性了。
換作別人,姜默也不可能這樣說這些幼稚無聊的空話,但因為面對的是梅晴,他無端有些難受,想講講這一切。
梅晴看着他,只是笑。
“那如果以後沒拍出什麽名堂呢?”
“繼續拍。”
“如果一輩子都拍不出什麽名堂呢?”
“也不後悔。”
反正早就豁出去了。這話講得坦蕩,講得無畏。
靜了靜。
“我知道了。”她語氣蠻溫和,“反正那個家我不會再回去了。房子你想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我不過問,随你開心。”
姜默鼻頭一酸,湊近輕輕抱住她,說了句對不起。
梅晴笑着拍了下他的肩:“祖上的規矩,要給孩子留點傍身的依靠。那可是我的嫁妝,我當時被你舅舅他們戳着脊梁骨罵都不敢賣房子,想着留給你,傳承下去,給你點底氣。你倒好,要拿祖宗的東西去做黃梁大夢。”
姜默只能說對不起。
梅晴拍拍他的背:“你有時候太像你爸爸。別多想,我支持你。”
他在黎裏陪梅晴待了兩天。走的時候沒有送別,姜默一大清早就離開了,背着包打車去了汽車站。
回程兩個小時,一路都是霧茫茫的,蒼灰色的天,真漂亮,缥缈,悠遠。
他盯着窗外看了會兒,鬼使神差摸手機出來找好角度拍了張照片,在清晨七點一刻發給了一直沒跟他聯系的沈朝文。
發完,他閉上眼準備休息會兒,下一秒手機就震了。
對方發來的是:記得吃早飯。
樸實無華的囑咐,幾乎是秒回的。
姜默看着那幾個字琢磨幾秒,沒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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