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等照臨領着隊伍走出地下宮殿的大門時,之前一直守在外面的顧開等人圍了上來。

“情況怎麽樣……”顧開話音未落,就看清了執行員們身上的殘留的血跡和各種傷痕,且他們身後并沒有跟着束宴,這一切都足以說明,救援行動失敗了。

宋瓒沖着他微微搖了搖頭:“我們盡力了。但這座宮殿不是我們的能力能夠解決的。我們恐怕還得上報組織,請求增援。”

顧開的喉嚨滑動兩下,聲音聽起來有些幹澀:“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事情到了這一步,災異防治局會選擇封鎖這座城市、還是會選擇繼續讨伐幻境,尚且未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束宴的情況危急,來不及等待增援了。

“即使在場的所有人都進入那座地宮,也不能保證成功搭救‘言靈’。既然如此,我們就該認清事實。”這次開口的是照臨,“我們已經将那座地下宮殿裏雕刻的壁畫和文字都保存了下來,需要發往總局進行分析……說不定還有扭轉局面的希望。”

照臨話裏的“扭轉局面”,指的自然是扭轉整個崇寧市的靈氣污染,而不是救出束宴這回事。

顧開陷入沉默。看他這副樣子,喬落桑急忙聯合馬克爾拉住了顧開的袖子:“你可別想不開啊!照臨隊長都說了,他們已經盡力了。你現在沖進去,我們說不定連你都撈不出來!”

顧開看着喬落桑焦急的樣子,最終還是沒把她和馬克爾的手掙脫開。

“好,我們聽防治局的安排。”

“那趕緊走吧,少東家已經在外面等着我們了。”喬落桑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們趕緊申請救援,說不定……”

說不定束宴還沒死透。

不過這話喬落桑沒說出口,她覺得光是說出來都有诓騙的嫌疑。

還沒等他們這邊的對話結束,他們只覺得腳下一陣地動山搖,眼前的地下宮殿再次震動起來。

它的震動是有生命力的、規律的、有活力的,讓覺醒者們誤以為腳下的土丘裏埋着一只巨獸,而他們恰好站在巨獸不斷跳動的心髒上。

“這裏很危險,我們撤退。”宋瓒比了個手勢,執行員們馬上整理隊伍和物資,打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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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宮殿的大門開始斷裂、坍塌。遠遠看去,可以隐約窺見一點原本刻在牆上的壁畫——它們随着牆面的震動,一點點開裂,然後殘缺、掉落,最後化為了四散的煙塵。

照臨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微微皺眉,說道:“等等。”

宋瓒和顧開等人都停了動作,扭頭瞥了他一眼,然後順着他的目光,再次将視線落在地宮的大門上——

“咳……咳咳!”

他們似乎聽到了誰聲嘶力竭的咳嗽聲。

宋瓒挑了挑眉,而顧開三人小組則最先反應過來。他們快步趕到地宮的大門前,從裏面拉出一個從上到下沾滿塵土、連嘴唇也是青紫色的人出來。

“束宴?!”宋瓒驚喜地險些跳了起來。

雖然,上次和束宴的見面鬧出了些許不愉快,但就憑束宴與他同是出身陵陽分局這一點,宋瓒對他的幸存依舊是驚喜無比。

這樣一來,陵陽分局第三編隊也還有救。

束宴被人快速地轉移到遠離地宮的一片空地上,顧開給他喂水,喬落桑則拉下自己的鬥篷啪啦啪啦抖下他身上沾着的泥土。

束宴的嗓子像是被刀刃刮過那樣的痛,說起話來也像氣球漏風似的嘶啞,但這掩蓋不住他語氣中的驚訝:“你們……你們怎麽在這裏?”

喬落桑說:“還能是為什麽,來救人的呗!欸,你是怎麽從地下宮殿逃出來的啊?”

“很簡單。”束宴咳出一口帶血絲的唾沫,笑了兩聲,“不斷對着牆說‘我要出去’——它們自然而然就會讓開了。”

喬落桑信嗎,她當然不信。

但是看着束宴這副虛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的模樣,又确實很像能力使用過度造成的後遺症。

“您還是快閉嘴吧。”喬落桑把髒了的鬥篷丢在束宴身上,“下回看我們還來不來撈你!”

束宴笑容晏晏,因為躺在地上,渾身放松了下來,卻還有力氣又說了幾句好話,才讓喬落桑消氣。

宋瓒冷眼旁觀,覺得這樣的束宴對他而言簡直是個陌生人——他在防治局裏的時候可不是這麽好說話的,甚至,束宴和第三編隊的成員們在一塊兒交談時,臉上也沒這麽開朗随性的親近姿态。

宋瓒瞬間回過味兒來:“嘿,原來你們這個救援小隊還夾帶私貨啊?就是沖着他來的?……算了,我開玩笑的。你們能參與救援就已經很不錯了。謝了啊,回去之後給你們申請局裏的補貼。”

他們問束宴在地下宮殿裏究竟經歷了什麽。

卻見他笑了一聲,用沾了泥漬的手從口袋裏掏出個核桃似的小球來。

“有邪神在我身上種了個‘種子’。”束宴說,“祂還把我埋進了土裏,希望這顆種子能茁壯生長,然後占據我的整個軀殼。”

照臨等人聞言露出了警戒與駭然的神情。

“邪神的種子?”喬落桑倒吸一口涼氣,看着束宴手掌裏那個安安分分的“核桃”,忽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哪門子的神啊?”

“密林之主,撒圖。”光是念動這個名字,就讓他掌心的“核桃”發出了一點幽幽的綠光,“這是祂力量的一部分,被稱做‘神核’。我花了大力氣,才把它從我的身體裏剝離出來……”

可不是花了大力氣嗎。

想起那個騙他放松警惕後又讓他差點被痛死的某邪神,束宴憤憤地咬了咬後槽牙。

照臨看着那顆種子,沉默片刻:“我們還有滞靈匣嗎?”

“有。”宋瓒點點頭,讓人送來一個銀黑色的金屬盒。盒子的開關是一塊拇指大小的黑曜石。按下去之後,金屬盒就像是花朵那樣層層展開,裏面能容納的空間看不清是大還是小,“按照慣例,咱們帶了兩個出來。一個我拿去放置剛才從地宮裏拓印出來的壁畫了,還剩下一個。”

“滞靈匣是什麽?”馬克爾悄悄問喬落桑。

“你問顧開啊,這是他們家族研發出來的東西。”喬落桑說。

顧開只瞥了一眼,解釋道:“滞靈,顧名思義就是将這些具有靈氣的物品裝進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空間裏,以避免靈氣流逝,降低其損毀率。理論上,也能隔絕物品上的靈氣對人類的影響。所以适合用來裝一些危險道具或是極為珍貴的材料。”

束宴當然也知道滞靈匣是個什麽東西,于是在顧開把話說完之前就把手裏的神核給扔進了滞靈匣。

“我們第三編隊的人都怎麽樣了?”束宴微微喘着氣,問道。

“放心,都還活着呢。”宋瓒關上滞靈匣,把它遞給身邊的執行員,然後有些感慨地和束宴說道,“相比之下,和你們同時失蹤的那支崇寧本土編隊情況就糟糕多了,沒有生還者。”

束宴陷入了沉默。

“別這麽灰心喪氣的,咱們這次任務完成的不錯。人也救到了,你們也安然無恙……回去之後要收表揚的。”宋瓒安慰道。

“……”束宴眼神一動,攥緊了十指,有些幹巴地說道,“對不起。”

宋瓒:“?”

束宴:“我為上次的事道歉。之前……是我太自大,和你們起了沖突。”他低着頭,半張臉被蒙在陰影裏,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語氣聽來倒是沒有半分勉強,估計說的都是真話,“那時候哥哥剛去世,我看誰都不順眼。他們老拿我和另一個S級比較,喊我什麽‘照臨第二’,還說不如把第三編隊拆散,直接把能用的隊員編進你們的隊伍裏……所以我發脾氣了。但我不該把火都撒在你們身上。”

宋瓒:“……”

原本桀骜不馴的束宴經此一劫,不僅脾氣變好了,還乖得像只鹌鹑。一時之間,宋瓒都不知道該作何表情。

他悄悄看了眼照臨的臉色,看照臨神色如常,沒有和束宴算舊賬的意思,于是說道:“算了吧,都過去了。”

談不上原不原諒的……他們其實沒有把那件事一直放在心上。

就像這回,該救人還是得救,他們不會因為這種事和同僚起糾葛。

但要他們把束宴當做親近的後輩去愛護,他們也是做不到的。

就這樣吧。

束宴離開後,地下宮殿逐漸坍塌。原本強勢地占據了整座都市的巨大樹木和深綠色藤蔓瞬間枯萎大半,化為漫天的塵灰。一時間,半座崇寧市都覆蓋上了一層深褐色的塵埃,風一吹,就是滿臉的塵灰。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沙塵暴來了。”宋瓒吐槽道。

執行員們的代步車在來的途中都已經報廢了,但顧開他們開來的車還好好地藏在某條混亂的街道裏。

由于束宴的身體情況還不是很穩定,宋瓒就讓顧開他們帶着束宴先走,也好快點趕到設置在幻境外的醫療中心。

“我們就帶着滞靈匣慢慢走,順便清掃下剩餘的怪物。”宋瓒給自己的槍上了膛,說道,“你們小隊的戰鬥力不錯,自己小心點。”

顧開點了點頭,攙着束宴往他們藏車的方向走去。

喬落桑略微落後幾步,想了想,跑到宋瓒面前去問他:“崇寧會被封鎖多久?”

“這可說不準,不過不會太久吧——幻境都肅清了,那繼續封鎖還有什麽意義呢?”宋瓒樂了,心想喬落桑還挺關心崇寧市的,“放心吧,只要這裏的靈氣污染指數下去了,就會有人來安排災後重建事宜的。”

喬落桑點了點頭。

她沒有披鬥篷,濃密的黑色卷發包裹住那張雪白的臉,越發顯得嬌小可愛。

宋瓒雖然知道她已經成年了,但總是忍不住以對待女孩的溫和态度和她對話:“你問這個做什麽呢?”

“算是替少東家問的吧。如果封鎖期太長,那幹脆廢棄崇寧的儲藏室,讓人把東西全搬出去得了。”喬落桑漫不經心地說道,随即頭也不回地走了。

宋瓒:“…………”

虧他還以為這姑娘是在擔憂崇寧市的未來,合着她只是在擔心儲藏庫裏的寶貝會不會積灰!

接着他又想到司靈閣的少主居然是照臨的前男友——重點是這個飽含了怨憎糾葛“前”字。如果再加上之前第三編隊的白夷和章天越鬧出的“偷窺事件”,那他們陵陽分局和司大少爺之間就稱得上是“既有舊恨,又添新仇”……這是把人往死裏得罪啊!

“老大!”宋瓒撲到照臨面前,雙手祈求似的拽住後者的衣領,說道,“這樣下去不行啊!咱們得不到司靈閣的偏愛也就算了,但是不能成司靈閣的眼中釘啊!要不,您再努力努力,把司大少爺給追回來吧?”

卻見照臨無言地、一點點地把他的手給扒下來,說:“你怎麽知道我沒在努力?”

宋瓒:“……啊?你哪裏在努力了?我之前明明看到你和那個瘋子醫師調情來着!呸呸呸,這話可不能提。”宋瓒往自己的臉上輕輕拍了一巴掌,“是我不對,明明都說過這事要保密來着,絕對、絕對不能傳到司大少爺的耳朵裏……”

照臨看着還在碎碎念的宋瓒,有些嫌棄地撇過臉,深深吸了口氣。

另一頭,顧開他們扶着束宴走到了停車的地方,卻遠遠看見主駕駛位上已經坐了個人。

他戴着墨鏡,深黑色的長發高高束起,此刻正百無聊賴地握着方向盤,看見顧開他們之後,就按了兩下鳴笛。

“少東家!”喬落桑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看見了花朵的蜜蜂那樣歡脫地沖了過去。

被顧開和馬克爾扶着的束宴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少東家”這個詞意味着什麽。他微微喘息着,焦急地詢問身邊的顧開:“車上坐的那個,是司青玄?”

“是。”顧開點了點頭,“我們是一起來的。”

束宴聽完這個回答,有瞬間的茫然,但很快,他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他快速地往前邁了兩步,卻因為腳下脫力,差點跌了一跤。

“你忽然這麽着急幹嘛?”馬克爾一用力,就把束宴給扶了起來,“想見少東家?人不就在那兒嘛,他還能怕跑了不成?”

話是這麽說,但他們還是順着束宴的意思,趕着走了一段路,然後把束宴扶到了副駕駛座上。

“上來吧。”司青玄說道,“我本來想帶你們去吃頓好的、好好休息一陣,現在看來,咱們得先趕去醫療站了。”說着,他的視線落在了束宴身上,随即唇邊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好啊,小言靈。我是司青玄。”

“小言靈”這個稱呼直接讓束宴僵在了原地,汗毛又炸了一陣。

“別那麽叫我!”束宴低聲抗議道。

但沒有人接他的話茬兒。車子很快發動,司青玄打了一圈方向盤,喬落桑則從後座湊了半個腦袋過來,問道:“少東家,之前你都去哪裏了,我們都沒看見你。”

“當然是去想辦法了。”司青玄淡然地回答,“我不是說,要毀掉那場祭祀嗎?最後也成功了。”

“所以那個批白大褂的,是您給找來的?”喬落桑唏噓道,“他看起來可不像是什麽好人。不,或許根本就不是人吧?”

司青玄沉默了幾秒,說:“我這招就叫以毒攻毒。”

“嗯哼,管他黑貓白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呗。”喬落桑識趣地贊同道,也沒有多追究司青玄是怎麽把那個怪物醫師給搞到這兒來的,她只是轉移了話題,把剛才從宋瓒那裏了解到的信息複述了一遍,也就是“崇寧不知道還要封鎖多久”這條信息

司青玄:“保險起見,我還是安排人把崇寧市的儲藏庫徹底轉移吧。”

喬落桑點了點頭,心滿意足地回到了車後座。

接着,車內安靜了幾分鐘。

然而,在這幾分鐘裏,卻有一道強烈的視線落在司青玄身上——

司青玄擡眼,卻見坐在他身邊的束宴直勾勾地看着他,滿臉的戒備。

“怎麽,有話對我說?”

束宴扭頭,視線落在正前方,強作鎮定地問道:“有件事想問你。”

束宴的嘴唇一張一合。随着他發聲,周圍的一切似乎陷入了一種微妙的震動頻率之中。

“告訴我真相。是不是你殺了馭鬼者?”

坐在後座的顧開等人微微變了臉色。

他們感覺得到,束宴用上了言靈天賦。

還沒等他們針對這一變故作出反應,司青玄那邊已經給出了自己的回答。他神情自若、姿态惬意地說道:

“是。”

看起來完全沒有受到言靈的影響。

又或許言靈已經生效了?

束宴按捺住內心的不安,強忍着喉嚨處傳來的癢意,繼續道:“把事情經過告訴我。”

“當初,馭鬼者盯上了我,偷用你哥哥的照片在網上交友,我加了他,見了面卻發現他是個網騙。”司青玄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僅如此,他已經失去了理智,殘害了許多人 ,還想來害我,出于自保,我出手料理了他。”

司青玄說完後,車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束宴有些難以置信:“……就這樣?”

司青玄:“就這樣。你指望能有多複雜?”

束宴:“那混蛋居然用我哥的照片——不對,他到底是哪種類型的網騙?騙錢嗎?”

司青玄憐憫地看了束宴一眼:“主要是騙感情吧。”

束宴頭發都要豎起來了:“我要殺了他——”

“他已經死了。”司青玄友善地提醒道,“屍體連灰都沒剩下。”

“我——”束宴被狠狠噎了一句,差點沒喘上氣來,忽然,他像是又感覺到了什麽不對,詫異地看向司青玄,“他頂着我哥的照片網騙,怎麽會騙到你的頭上?”

司青玄轉過那張如山月初升般美得令人無言的臉,涼飕飕的話一字一句地往外冒:“因為我喜歡男人。你有意見?”

束宴:“……”

束宴:“沒、沒有。”

接下來十幾分鐘的車程裏,束宴自閉了 ,連最愛和司青玄搭話的喬落桑都息麥了。

【他們都不敢說話了,生怕觸您的黴頭。】系統啧啧稱奇,【您也真是夠拼的,什麽瞎話都敢編啊。】

“不然我怎麽跟他們解釋那個聊天記錄的問題?”司青玄在心裏說,“就這樣,你給我閉嘴,不許再提意見。”

【是,大祭司~】

系統留下一句蕩漾的應答,随後安靜下來。

越野車駛出封鎖區,瞬間就有一群人圍了上來。顧開帶着還在懷疑人生的束宴前往醫療中心,而司青玄則下車,和喬落桑、馬克爾一起領了防治局友情提供的毯子和盒飯,到安靜的帳篷裏休息去。

之前弄髒了鬥篷的喬落桑把毯子頂到了自己頭上,就露出一張巴掌大的臉,跑到司青玄面前,問:“少東家,接下來我們就要告別了嗎?”

司青玄打開一罐熱湯,抿了一口,笑着說:“舍不得我?”

喬落桑點頭:“有一點。”

說着,她的視線移向頭頂的燈光,又落在司青玄身上,有些別扭地說:“你別嫌我啰嗦,說真的,您以後還是找幾個人保護您吧,司靈閣的少東家這個身份太炙手可熱了。”

“像這次,您就不該和我們組隊。我們三個都是認識的,就您一個是剛剛加入的,這種隊伍在理論上最容易出問題,而且是對您不利。換個……換個觊觎司靈閣的人,您可能就危險了。”

司青玄一愣,沒想到自己會被喬落桑說教,似乎也沒想到喬落桑會開口說這些。

“……希望以後還能在旅途裏遇見您。”喬落桑把自己的臉裹進毯子裏,聲音輕得像是蝴蝶扇動翅膀,“我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一個朋友。”

司青玄:“……”

司青玄:“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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