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

……

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

景朝都城便稱白玉京,在天下人口中,那裏就如天上宮闕,叫人神往。

因此這回随蕭西棠前去京都,簡寧心中的好奇卻是遠勝過對未知的恐懼。

左右她已經在永寧侯府的契書上簽了姓名,既然逃是不能逃的,不如多想想去白玉京的好處。

這幾日商寧沒再見過曲錦瑟,只聽說蕭西棠待她以上賓之禮,吃穿用度無一不精,還将自己貼身侍奉的侍女派去她身邊。南陽官驿之中便暗暗流傳,永寧侯這是瞧上了這曲家女,要将她帶回白玉京納為妾室。

曲錦瑟的父親也因為這般緣故,被南陽郡守傳喚,短短幾日內便連升三級。

“這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那父親,昨日平白升了官,以後靠着永寧侯,必定是前途無憂了!”

“可不是嘛,沒想到堂堂永寧侯也逃不過美色所惑,怪不得人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呢。”

“你女兒若能生得這樣一張絕色容顏,說不定也能得侯爺青睐——”

灑掃的小吏湊在一處悄悄議論,時不時傳出一陣怪笑,卻不知道上方,商寧倚在圍欄邊,将他們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她托着腮,心中暗暗搖頭,并不認同這些人的想法。

蕭西棠,可不像他們口中說的那樣,是個會被美色迷惑的人。

商寧想着他那日反常的舉動,永寧侯蕭西棠應該,也不像是會做出拿人做替身的人。她直覺,蕭西棠對曲錦瑟的種種殊遇,都是為了更深沉的謀算。

有句老話說得好,欲先取之,必先與之。

蕭西棠一定有所圖謀,只是商寧一時實在想不通蕭西棠目的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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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頭,她嘆了口氣,算了算了,她都自身難保了,還操這份心幹嘛。

遠處一陣嘈雜,商寧循聲看去,是今日曲錦瑟出行的車駕歸來了。

只見數名侍女侍奉在車駕左右,斂眉低目,行止有度。

車駕停下,侍女扶着曲錦瑟緩步走下,她一身錦衣華服,發間簪了一支纏金紫寶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與她容顏交相輝映,讓人忍不住看呆了眼。

這幾日曲錦瑟常帶人在城中搜羅各色特産,畢竟她去了白玉京之後就不一定能再回來,屆時這些東西或可一緩思鄉之情。

她好像不太高興?商寧遠遠瞧着曲錦瑟緊緊下抿的唇角,心中暗暗想道。

也對,她馬上就要離開自己父母,跟着那個陰晴不定的永寧侯去白玉京,前路未蔔,怎麽能開心。

“在看什麽?”

耳邊突然響起這句話,商寧渾身一僵。

她轉過頭,胡叔正含笑看着她。

是他啊,商寧驀地松了口氣。

胡叔見她神情,不由輕笑一聲。他順着商寧方才看去的方向投去目光,正好瞧見曲錦瑟被侍女簇擁着走入驿站,胡叔忽然開口問道:“你羨慕嗎?”

啊?商寧高高挑起眉。

另一邊,回到卧房的曲錦瑟不耐煩地擡手揮退左右侍女:“你們都出去!”

侍女們對視一眼,未曾言語,躬身向她一禮,依言退了出去,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她們都是永寧侯府出身的奴婢,絕不會多嘴逾越一分。

待她們盡數退出門外,看房門合上,曲錦瑟才坐在銅鏡前。

她直視着鏡中少女微微泛紅的雙眼,方才在那些陌生的侯府侍女面前強撐出的平靜盡數崩塌。

曲錦瑟咬着唇,拿起象牙梳,重重順着長發梳下。

今日,曲錦瑟去見程修了。這次見面,她本是打算說服他随自己一起去白玉京。

程修與曲錦瑟青梅竹馬,入鏡湖派後相互扶持,到如今還沒有分離過。此番前去白玉京,曲錦瑟心中甚是惴惴,若是程修能陪她一起去,那當然是再好不過。

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程修了。

曲錦瑟以為他不會拒絕自己,他沒有拒絕自己的理由才是。留在鏡湖派,他就只能是個默默無聞的外門弟子,但去了白玉京,有永寧侯為倚仗,道途必定能更進一步。

‘瑟瑟,你太天真了!’程修按着她的肩膀,痛心疾首道,“永寧侯為什麽會無緣無故對你好?必然是有所圖謀,白玉京權貴無數,你我便如蝼蟻,去那裏未必是好事啊!”

‘我知道,是因為我生得像永寧侯的故人,他才對我好的……’

‘瑟瑟,你怎麽能信這樣的話,這或許只是他貪圖你顏色的借口罷了!用這樣的借口将你騙去白玉京,真到了那裏,便只能任他為所欲為了!你難道想做他的妾室麽?’

‘更何況,便是真的有什麽生得相像的故人,瑟瑟,那也和你沒有關系,你若是接受了他的好處,豈不是要做他眼中的替身?!’

曲錦瑟低下頭,死死握住自己的衣袖,她知道,程修的話并非沒有道理。

永寧侯,是将她當做了他那位故人的替身,否則他沒有理由對她這樣好。

程修又道:‘瑟瑟,我們去求永寧侯,說你故土難離,不願随他去什麽白玉京!永寧侯前日才懲治了許林,他是個好人,你不願意,他應當不會強求。’

程修說着,就要拉着曲錦瑟的手出門去。

但這一刻,曲錦瑟卻好像觸電一樣猛地甩開了他的手。

程修的身形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回頭看着曲錦瑟,口中喃喃喚着她的名字:‘瑟瑟……’

為什麽?

曲錦瑟避開他的目光,咬着唇道:‘不……’

‘我不會同你去。’她深吸一口氣,終于有勇氣對上程修雙目,曲錦瑟的眸光很是堅定,‘我要去白玉京。’

她要随永寧侯去白玉京。

‘為什麽?’程修不明白。

他們自幼一同長大,他以為自己足夠了解曲錦瑟,但到了今天,程修才、突然發現,他原來還不夠了解她。

‘為什麽?’他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說的話。

曲錦瑟擡頭迎上他的目光:‘師兄,留在南陽,我們就只能是鏡湖派的外門弟子,一個校尉,便能叫我們面臨破家之禍。這一回,是恰好有永寧侯做主,那下一次呢?’

‘師兄,我不想再回鏡湖派了,我不想再做一個看人臉色,任人宰割的外門弟子!’

就算被人欺壓也只能忍氣吞聲,連累得父母陷入牢獄也毫無辦法,曲錦瑟已經受夠了這一切。

‘哪怕是做永寧侯的妾室,也比現在強!’

程修怔怔地望着曲錦瑟,像是第一次認識她。

曲錦瑟握住程修的手:‘師兄,永寧侯顯貴,修為更是深不可測,在他身邊,什麽功法靈藥不可得?我們一起去白玉京,往後……’

‘那我呢?’程修嗓音幹澀,‘你嫁他為妾,可曾想過我?’

‘難道我的心意,這麽多年來,你半點不知?’

這麽多年,程修一心一意地喜歡着曲錦瑟,盡自己所能對她好。他以為,她也是歡喜他的,她一定會是自己的妻子。

‘師兄,這不重要——’

程修紅了雙眼,他高聲道:‘那什麽才重要?!’

‘瑟瑟,你告訴我,什麽才重要?’

曲錦瑟啞口無言。

她拉住程修的衣角,輕輕問道:‘師兄,你要留下我一個人麽?’

程修與她對視,片刻後,緩慢而堅決地掙脫開她的手,眼中是無法掩飾的失望。

原來他在她心中,也沒有那麽重要。

‘師兄……’曲錦瑟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這麽多年,程修對她的好自不必說,曲錦瑟想要什麽,他但凡能做到,從來不會拒絕。

曲錦瑟以為,這一次也一樣。

‘瑟瑟,對不起。’程修赤紅着雙眼,慢慢說道。顯然,說出這樣的話,他心裏并不好受。‘我不能陪你去白玉京。’

那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程修離開了,他怕自己再留下來,會和從前每一次一樣,敗在曲錦瑟傷心的眼神下。

說到底,程修如今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要他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少女投入別人的懷抱,實在是太殘忍了。

啪——

曲錦瑟重重地将手中木梳拍在桌案上,她看着鏡中的自己緩緩落下兩行清淚,喃喃道:“随你,難道沒有你,我就不行了麽?”

曲錦瑟歡喜程修麽?

自然,那是陪她一起長大,對她最好的師兄,是世上除了父母以外對她最好的人。

可是那點微末的喜歡又算什麽?曲錦瑟如今,有更想要的東西。

羨慕?商寧完全不明白胡叔為什麽會這麽問。

她低頭,下方已經不見曲錦瑟的身影,她擡眼:“你是問,我羨慕曲姑娘嗎?”

胡叔點頭。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麽要羨慕她的理由。”商寧搖搖頭,“我反而……覺得她有些可憐。”

“可憐?”胡叔重複着這兩字,玩味道,“她父親因她官升三級,如今得侯爺青眼,她到白玉京後,更會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如何會可憐?”

“可這世上,真有不用付出便能得享一切的好事麽?”商寧反問。

曲錦瑟因為那張容顏得蕭西棠另眼相待,可說到底,她也只是別人的替身。

于商寧而言,她絕不願意因為生得同別人相似,去得到什麽本不屬于她的東西。

當然,她又想,自己可沒有曲錦瑟她們那樣好看的容貌。

胡叔長長嘆了口氣:“你說得不錯,可這個道理,世間許多人都看不明白。”

他笑容裏多了幾分真心:“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不過。”

說完,胡叔解下腰間荷包,摸出一顆糖遞到商寧面前。

“這是什麽?”

“松子糖。”胡叔含笑道。

商寧眨了眨眼,将糖放進嘴裏:“好甜啊。”

胡叔逗她:“你就這麽吃下去,不怕我在糖裏下了毒?”

“毒死我對你有什麽好處?”商寧嚼着糖反問。

沒有好處的事何必費力去做,何況,自己好歹也是個醫修。

“沒有好處的事好像是不值得去做。”胡叔嘆了一聲,“可是在白玉京中,這樣的事總有許多人在做。”

甚至下位者的生死,都不過是上位者的一念喜怒。

胡叔的語氣很是悵然,商寧卻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深意,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胡叔便笑了笑,轉開話題:“你也不必擔心,雖是醫奴,但侯府從來不苛待奴仆。或許不用三年,你便能自由。”

商寧似乎漫不經心地答道:“沒關系,反正侯府給的月俸不少,還有靈石呢。”

她沒有說實話,面對胡叔,商寧始終還是存着幾分警惕。

胡叔也不知有沒有信商寧的話,他突然轉開話題:“你喜歡這松子糖麽?”

“還不錯。”商寧偏頭道。

“那這糖,便送給你了。”胡叔将荷包放進商寧手中,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商寧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荷包,滿頭霧水。

她打開荷包,低頭嗅了嗅,這好像就是一包普通的松子糖而已。

永寧侯府從上到下,怎麽都奇奇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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