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風雪夜歸人

風雪呼嘯, 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浮空舟落地,滄溟宗弟子驅趕着這些罪修離開船艙。

寒風如刀, 商寧神情木然地随着衆人前行。

浮空舟慢慢升起,周圍一片嘈雜,被鎖了經脈的修士如凡人武夫一樣厮打在一起, 混亂不堪。

“她腰上有乾坤袋!”有人指着商寧腰間高聲叫道。

乾坤袋?!

貪婪的目光頓時都彙聚在商寧身上,就如荒原上餓了數日才好不容易見到獵物的野狼。

有人率先撲向商寧,她木然擡頭,靠近她的人轟然倒地, 生死不知。

發生了什麽?!周圍衆人看着她,紛紛忌憚地後退一步。

商寧收回指間銀針,這本是用來救人的。

‘我輩醫者,當常懷悲憫之心, 以濟世救人為己任……’商寧還記得大師兄常易對她說這些話時臉上的光彩。

山中采藥, 處理藥材, 偶爾去周圍村落出診,商寧從前常常覺得小藥莊的日子過得無聊。可現在, 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親人,盡數死在滄溟宗摘星臺上, 他們做錯了什麽?!

滄溟宗定他們有罪,他們便有罪麽?

商寧勾起唇角, 真是可笑啊——

她這一生, 大約再也不能做一名醫者了。

如果世上的對錯公道,都必須強者來裁決,那她便要做強者,強到——連滄溟宗也要在她面前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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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寧緩緩向前走去, 她單薄的身形就這樣淹沒在冰原上呼嘯的風雪之中。

半個月後,白玉京,盛夏的陽光正好,青年站在紅袖招門前,擡步踏入。

他分明生得極為出色,眉目如高山之巅不化的霜雪,叫人見之難忘,可當他踏入紅袖招時,來往的歌女琴師卻沒有一人向他投去目光。

涼亭之中,雲歸月垂眸撫琴,琴音潺潺如流水,可惜周遭空無一人,無人得以欣賞。

畢竟,蘊含靈力的琴音,不是所有人都能聽的。

一曲罷,雲歸月擡頭,這才發現青年站在身前。她不由瞳孔一縮,自己方才竟然完全沒有察覺他的存在!

是因為自己太沉溺琴音了麽?

她看着青年,片刻後才驚訝起身,失聲道:“尊上?!”

微生雪看着她,沉默地點點頭。

他已不再是半月之前的少年模樣,青年身形挺拔,脫去稚氣,眉眼深邃。

這才是真正的望天闕道尊,三十多年前他于白玉京外迎戰前任妖王,逼他退兵,因此重傷,身體維持在少年狀态,閉關瀾滄雪山多年。

“尊上的傷,已經大好了嗎?”雲歸月關切道。

微生雪點了點頭:“阿月,阿寧呢?”

他去聞道書院,沒有找到阿寧,浣花溪上,也再也沒有那個垂釣的老者。

雲歸月臉上的笑意淡了些許,她對上微生雪的雙眼,輕聲道:“她已經不在了。”

微生雪的眼沉了下去。

“前日滄溟宗擒回當日謝九霄舊友商決,逼問被盜功法,不巧,他正是商寧的爺爺。”雲歸月主動解釋道。

“商決自盡後,商寧于摘星臺被搜魂,後投入天刑獄。因滄溟宗弟子疏忽,在魚老上門之時,已經被流放至極北冰原。”

“魚老親往冰原尋人,卻不見蹤跡,她大約,已經死在冰原之上。”

至于是真的疏忽,還是故意為之,就不得而知了。

未曾尋到商寧的魚老暴怒,親自殺上滄溟宗,與掌教容鳴大戰。但在微生雪傷後,容鳴便是當今修真界第一人,魚老自然不敵,因傷閉關休養。

摘星臺上血跡已幹,當日之事便被絕大多數人抛之腦後,如風過無痕。

微生雪沉默地聽完她的話,轉身就要離開。

“尊上!”雲歸月叫住了他,神情有些沉凝,“您不該去。”

她當然知道他要去哪裏。

“您為這位朋友,做得已經夠多了。”

“可她既然和商決有關系,就不該再是您的朋友。”雲歸月冷聲道,“謝九霄當年盜取滄溟宗功法,此乃修真界大忌,我輩修士共棄!商決作為他好友,為他隐匿行蹤,當為同罪。”

功法傳承,是修真界宗門延續的根本,哪怕滄溟宗在此事上做得堪稱狠絕,牽連之人甚廣,也沒有人會跳出來指責。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

“阿月,你很聰明。”微生雪淡淡道,眼中沒有太多情緒,“可是太聰明了。”

聰明得讓人覺得冰冷。

他轉身,向外走去。

雲歸月有些狼狽地垂下頭。

她考慮了所有利益相關,卻唯獨忽略了感情。

商寧是微生雪的朋友,在微生雪眼中,無論她是什麽身份,無論她是誰的後人,她都是自己的朋友。

極北冰原的風雪終年不絕,冰洞中,微生雪伸手,抱住眉目覆上冰霜的少女。

三年後,白玉京熱鬧依舊。

一個商寧的離開,就像石子落入水中,除了最初的幾圈漣漪,便再不會有人記得。

京郊園林中,數名男女圍坐在梅林中,觥籌交錯,梅香中夾雜着絲絲縷縷酒氣。

“今夜難得能請來雲姑娘,此情此景,還請雲姑娘為我等撫上一曲才是。”男子起身,手持酒盞,散漫笑道。

枝頭綴着細雪,雲念晚坐在梅樹下,神情溫和恬淡:“我近日,恰好學了一支新曲。”

“那我們可是有耳福了!”衆人哄笑起來。

雲念晚卻搖了搖頭:“這一曲,只能為一人奏。”

她看向坐在主位的馮尹:“馮尊者,可願聽我一曲。”

馮尹挑眉,上下打量她一眼:“雲姑娘一曲千金難求,如何不願?”

雲念晚抱着琴起身,緩步走到馮尹面前:“要聽這一曲,請馮尊者屏退左右。”

有人不滿道:“怎麽,我等便不配聽你的琴?!”

“這一支曲,只能一人聽。”雲念晚平靜道。

馮尹笑了一聲,別人不得,唯獨他能,這才有些意思。

“雲姑娘這樣的琴道大家,有些規矩也是應該。”馮尹懶洋洋道,“你們都退下吧。”

他在一衆人中地位最高,既然他發了話,縱使衆人心中頗為不滿,也只能依言退去。

一時間,梅林中只剩下二人。

雲念晚矮身坐下,将琴放在膝頭,口中徐徐問道:“不知馮尊者,可還記得,一個叫陳山河的人。”

馮尹漫不經心的神情一頓,他坐直身:“你同他,是什麽關系?”

話音落下,周圍陣紋亮起,将兩人齊齊困在陣中。

馮尹臉色一變,飛身悍然襲向雲念晚,臉上帶着冷笑:“原來你是為他來的,看來那個蠢貨,也是你的恩客之一。”

“不錯,是我殺了他,怎麽,你今日還想為他報仇?”他語氣輕蔑,顯然未将雲念晚放在眼裏。

她怎麽可能殺得了自己!

雲念晚低垂着眉眼,指尖微動,一道琴音流瀉,擋住馮尹的靈力。

“還請馮尊者,聽完我這一曲。”她輕聲道,神情溫婉如平常。

夜色很靜,新雪初霁,清幽梅香散在空中,清冽而芬芳。

行路的女子停下腳步,忽地嘆了口氣:“天魔引……”

不知是誰奏出了這曲天魔引。

她一身青衣,薄紗将面容和長發盡數掩住,身後背着一把被黑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刀,身形融在夜色裏,來得無聲無息。

站在大門外,女子擡手,屈指敲了敲。

片刻後,守門的少年打開門:“誰啊?”

女子笑了笑,盡管大半張臉都被薄紗遮掩,但透出的那雙眼卻流光溢彩,她一定生得很好。

“夜裏趕路,想問貴府讨碗熱水。”

像她這樣知禮的人,自然不會做出擅闖別人府邸之事,薄紗下的嘴角微微上翹,她的聲音如環佩相撞,清越空靈。

原來如此,少年點點頭,讓開身:“那你随我來。”

世人總是會對女子少些防備與戒心。

女子跟在少年身後,緩步向園內走去,石徑被細雪覆蓋,枝頭臘梅花苞淡黃,晶瑩如玉雕。

夜色靜谧,但隐隐傳來的琴聲聽在女子耳中,卻讓景致憑空多了幾分肅殺。

她擡手隔空一點,在她面前領路的少年驟然停住腳步,身形搖晃着軟倒在樹下,陷入安眠。

女子循着琴音向東處走去。

夜中賞梅飲酒本是極風雅的一樁事,但此時馮尹卻再難有那份閑适心緒。

雲念晚低眉撫琴,每一道琴音都化作利刃攻向眼前男人。

這就是天魔引。

馮尹堂堂凝虛修士,在這一曲天魔引前狼狽不堪,他身上已經落下數道傷口,血流如注。

音刃再次劃破肩頭,馮尹神色惱怒:“雲念晚,你可知道,你今日殺了我,便休想走出這園子!為了一個骨頭都已經爛盡的男人,值得麽!”

他的父親乃是天命境大能,雲念晚殺了他,他父親絕不會放過她!

“那樣一個不自量力的廢物,值得你處心積慮,賠上自己的性命麽!”馮尹用靈力擋住一道又一道向他襲來的音刃,頭上慢慢滲出細汗。

雲念晚唇邊噙着淡笑,平靜道:“能有閣下與我陪葬,有什麽不值得。”

“你現在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還可以讓我父親舉薦你入商羽宮!”威逼不成,馮尹企圖利誘。

雲念晚輕笑一聲,看向馮尹的眸光很冷:“這一曲天魔引後,我便會渾身經脈俱斷。”

她以不過明識境修為彈出這一曲天魔引,必定經脈俱斷,修為盡廢,往後再無修行的可能。

若是她的修為再深厚一些,便不至如此,但雲念晚已經等不下去了。

三年已經足夠久了,如果不是為了報仇,她此生本不打算踏入修行之途,只想專注于琴道。

馮尹的話,對她實在沒有半分吸引力。

“賤人!”馮尹知道,她這是鐵了心要殺了自己,忍不住罵了一句,神情猙獰,“女人果然都是耽于情愛的廢物。”

琴聲越來越急,音刃連成一片,如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迎頭落在馮尹身上。

他噴出一口鮮血,被擊飛在地,身上霎時出現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也就在這時,最後一道琴音落下,雲念晚唇邊也落下一絲血線。一曲天魔引,如今她已是經脈寸斷,修為盡廢。

抹去嘴角鮮血,雲念晚從琴身中抽出一柄軟劍,提劍一步步走向馮尹。

馮尹眼中不由現出恐懼之色,他捂着心口狼狽地爬向一旁,這個瘋女人,她難道真的敢殺了自己?!

“陳山河不是我的情人。”雲念晚居高臨下地看着馮尹,“他是我兄長,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

當日若不是為了護着自己,兄長便不會與人當街鬥毆,被流放至邊境!

“你殺了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現在,我來向你讨債。”雲念晚笑着,将長劍刺入馮尹心口。

滄溟宗內,馮尹的魂燈驟然熄滅,靜室中閉關的馮儀睜開緊閉的雙目,面上現出怒色:“何人敢動我兒!”

攜着巨大靈力的一掌從高空落下,雲念晚設下的陣法寸寸碎裂,那一掌眼看着便要落在她身上。

她扔下長劍,微笑着擡起頭。

今夜,她本就沒有打算活着離開這裏。

但她終究沒有等來這一掌,靈力激烈的碰撞聲在上空響起,雲念晚低頭,對上女子薄紗外的雙眼。

她是誰?雲念晚怔怔地望着來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什麽要幫自己。

“何人,敢阻我滄溟宗行事!”眨眼之間,馮儀現身在梅林之中,厲聲喝道,屬于天命境修士的威壓毫無顧忌地席卷向女子。

獨子身死,他此時正是暴怒之際。

女子卻全然不懼,她輕笑一聲:“這麽多年,滄溟宗行事,怎麽還是這麽叫人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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