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
商寧沉默地看着眼前女子, 良久,終于開口:“你家主人是誰?”
“我家主人,是景朝當今長公主, 宇文錦。”棠棣的眼神沉靜如水,面上不見任何多餘的神情波動。
她和當日永寧侯府溫柔大方的朱顏,簡直像是兩個人。
長公主宇文錦的行事, 商寧在還是夙虞時,也曾聽聞過一二。
這位長公主是當今景帝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兩人感情甚篤,景帝登位之後, 加封這個妹妹為護國長公主,任憑她籠絡朝臣,在朝堂中翻手為雲覆手雨。
宇文錦久居高位,行事喜怒無常, 頗有幾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味。
商寧嘆了口氣:“若是我不肯去, 今夜之後, 你大概就沒有命在了吧。”
她對這些所謂的貴人如何行事,還是有幾分了解。
宇文錦派棠棣前來, 就是以二人曾經的交情為要挾,如果商寧不肯應約前去, 她便會毫不猶豫地要了棠棣的性命。
一個暗衛的性命,在景朝長公主眼中, 自然是無足輕重的。
棠棣沒有說話, 這便是默認的意思。
即便商寧的決定攸關自己性命,棠棣面上也不曾露出急色,好像不管商寧願不願去,都同她無關, 她沒有多說一句,更沒有懇求什麽。
商寧接下棠棣手中拜帖,淡淡道:“請轉告你家主人,明日本尊會如期赴約。”
棠棣垂眸,俯身向她深施一禮,随後就如來時一樣,身形緩緩融入深沉夜色之中。
月色如水,溫柔地灑在枝頭檐上。
次日,長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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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領着商寧穿過庭院,此時雖是深冬,長公主府的庭院卻是草木葳蕤,當中奇花異草不知凡幾。
這些花草之下,都刻着彙聚靈氣的陣紋,使花草數年如一日地盛放。
花廳中,婢女屈膝躬身:“殿下,明尊已經到了。”
珠簾後傳來女子妩媚又帶着一絲冷意的聲音:“你退下吧。”
婢女應了一聲是,緩步退出,花廳中一時便只剩下兩人。
纖長白皙的手從珠簾後探出,指尖一點丹蔻鮮紅如血。
宇文錦自其後緩緩走出,長發如墨,鳳眼微挑,顯出幾分睥睨之色。她生得實在好看,可若是因為一個女子生得好看便忘了她的危險,只怕最後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棠棣這丫頭,在明尊心裏的分量,倒比本宮想象的還要更重一些。”宇文錦似笑非笑道,絲毫不覺得自己以棠棣性命相挾要商寧來此處有何不妥。
商寧不打算與她多言,開門見山道:“長公主以他人性命為賭注邀本尊來此,應當不是為了說幾句廢話的吧。”
“本尊已經來了,長公主有何目的不妨直言。”
宇文錦笑了笑,漫不經心地上下打量商寧一通,突然道:“你和謝九霄,是什麽關系?”
謝九霄?
商寧看向宇文錦:“長公主與謝前輩,是舊友?”
宇文錦眼神晦澀,嘴邊勾着輕嘲的弧度:“舊友稱不上,我和他,仔細算來,該是仇人。”
若不是他,她的女兒怎麽會一出生就被遺棄街頭,如今,她連自己的女兒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在深冬天氣,一個剛出生的嬰孩,有多大的可能活下來?
三十多年,或許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與她的女兒陰陽相隔。
從謝九霄被下絕殺令的那一日起,宇文錦便活在無盡惶恐之中。他們海誓山盟,互許終身,可到頭來他連一句話都沒有留給自己。
那時她腹中懷着他的孩子,兄長還未能登上帝位,一言一行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因為謝九霄,她沒見過自己的女兒一面就被迫與她分別。
如果可以選擇,宇文錦真希望自己沒有認識謝九霄,更沒有愛過他。
商寧皺眉看向宇文錦,她說起謝九霄的語氣,雖有怨憤,卻也實在不像仇人。
“都是些陳年舊事罷了。”宇文錦風輕雲淡道,她從來沒有将自己的傷疤袒露給旁人看的愛好。“不過你毀了滄溟宗,于本宮,反倒是有了幾分恩情。”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商寧有些莫名其妙。
“敢問明尊,”宇文錦望向虛空,目光似乎沒有焦點,“你當真見到了謝九霄的屍骨?”
三十多年前,容鳴回到白玉京,宣布謝九霄重傷墜入暗河已死,可宇文錦不相信。
只要沒有親眼見到謝九霄的屍骨,她便不相信他已經死了。
商寧知道,宇文錦和謝九霄不是仇人,關系或許較朋友,還要更親密。
“十三年前,我受傷意外墜入冰洞,的确親眼見到了謝前輩的屍骨。”商寧如實告知,這本也沒有什麽值得隐瞞的。
宇文錦垂眸,冷聲問:“你怎麽知道那是謝九霄。”
“謝前輩身邊有一顆留影珠,冰洞之中《周離書》功法最後,也刻有謝九霄絕筆。”商寧的話擊碎了宇文錦心中微末的希望。
“沒有別的了嗎?”宇文錦喃喃問道,聲音輕如細絲,似乎只要微微一用力,便會徹底繃斷。“他沒有再留下別的麽?”
商寧沉默地看向她。
宇文錦扶着桌案緩緩坐下,她沒有看商寧:“本宮知道了,今日,勞煩明尊。”
謝九霄,你連一句話,都不曾留給我麽?
她的身形在這一刻顯得異常單薄。
商寧未曾因為她的失神心軟,她看着宇文錦,語氣冷淡:“長公主的話說完了,本尊卻還有兩句話要告知殿下。”
“本尊一生,最恨受人威脅。”
“下一次,長公主若還用他人性命要挾,本尊或許救不了人,卻殺得了你。”
說完,商寧也不理會宇文錦是什麽反應,轉身向外走去。
花廳中的宇文錦面上并不見多少惱怒之色,反而古怪地笑了起來:“謝九霄,她與你當日,還真是有幾分相似。”
你的功法,能由她繼承,大約也是一件好事。
沒過幾日,商寧與微生雪再次離開白玉京,前往極北冰原。
她因《周離書》絕境逢生,得謝九霄恩惠,如今滄溟宗覆滅,謝九霄的冤名也已經洗刷,是時候該将他從幽深冰冷的暗河冰洞中帶出。
冰洞之中,商寧站在頭顱低垂的謝九霄面前,俯身向他深施一禮:“謝前輩,我學了您的《周離書》,勉強也能算您半個弟子。如今,滄溟宗已然覆滅,容鳴所做之事已然昭告天下,您在九泉之下,想來也能安息了。”
謝九霄生前修為已至化神,冰洞之中又最是嚴寒,他的屍身因而至今不腐,維持着三十多年前的模樣。
微生雪與商寧并肩而立,此時也躬身向盤坐原地的屍骸一拜。
謝九霄出身北地,并無父母,也未曾聽說他有什麽族人親故,至于舊友,都在五大仙門對他下絕殺令時,或撇清幹系,或受連累亡故。
所以商寧自己做了決定,将謝九霄帶回白玉京,安葬在原滄溟宗之內。
只是搬動屍骨時,商寧和微生雪才發現,在謝九霄衣袖掩蓋之下,有一行血字。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
回字沒能寫完,斷在了最後一筆。
謝九霄指尖血跡已幹,他終究還是沒能寫完這句詩。
商寧突然想起,當今長公主的閨名,便是宇文錦。
她的心情突然有些複雜。
時隔半月,商寧再次回到白玉京,她準備将謝九霄的屍身,埋在了滄溟宗摘星臺前。
當然,如今已經沒有什麽滄溟宗,大夏龍雀刀下,一切都化為塵土。
對此,原滄溟宗弟子心中雖氣惱,卻也無人出面阻攔,他們心中都清楚,這是滄溟宗欠謝九霄的。
容寒領着願意追随他的弟子出走白玉京,往南地而去。原滄溟宗各峰長老自立門戶,各自為政,已難成氣候。
謝九霄下葬的那一天,有許多修士前來祭奠。
他們之中不少,都對謝九霄深懷愧疚。
宇文錦來得有些遲,天上飄着細雨,婢女在她身後撐傘,绛紫色的裙角被雨水濺濕,顯出更深的紫色。
“見過長公主。”
許多人俯身向她行禮,宇文錦卻只是徑直向前,不曾理會。
冰棺之中,謝九霄儀容安詳,一如生時。宇文錦卻沒有上前,她停在商寧身邊,望着冰棺,良久才輕聲說了句:“多謝。”
多謝你為他洗刷罪名,多謝你将他帶回白玉京。
“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商寧回道。“……此去冰原,搬動謝前輩屍身之時,在他手下發現了一行被衣袖掩住的血字。”
她看向宇文錦:“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那行字未能寫完,斷在了回字上。我想,這應該是謝前輩,想留給長公主的。”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宇文錦斷斷續續地重複着這句話,兩行淚從她面上滑落,誰都能感受到她語氣中深藏的悲恸。
雨絲飄落,深冬的寒氣沁入骨髓,呼吸間似乎也都是一片冰涼。
只是深冬之後,春天就要來了。
傍晚時分,商寧和微生雪回到淩霜傲雪時,自大明宮而來的內侍,已經等了她許久。
“見過明尊。”老內侍滿臉堆笑,“老奴奉陛下之命,前來請明尊入宮一敘。陛下多年不見明尊,甚是想念。”
景帝本想等商寧主動入宮拜見,沒想到等來等去,商寧又去了極北冰原,今日才歸。
景帝也顧不上矜持,即刻派了身邊最信任的內侍前來召見商寧。
“現在?”商寧挑了挑眉。
“陛下知道明尊今日迎回謝尊者,心中定然神傷,故而請明尊先休息一日,明日再入宮。”老內侍笑吟吟道。
景帝是當今天下百姓公認的仁善之君,只是能力平庸了些,他這一生做過最有魄力的事,大約就是力排衆議,任命夙虞為将軍,平息了人妖兩族紛争。
因而景帝對夙虞也算有知遇之恩,妖族求和後,夙虞回到白玉京,景帝本想為她封侯,但夙虞推辭了所有封賞,只接下淩霜傲雪的鑰匙。
“明尊一番波折回到白玉京,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往後必定是坦途一片。”老內侍溫和地看着商寧,像是真心為她感到高興。
“陛下召見,本尊自然當往。”商寧笑了笑。
老內侍便向她躬身一禮,帶着人退了出去。
大明宮,商寧微微眯了眯眼,她也很多年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了。
“阿雪,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商寧擡頭對上微生雪的眼,輕聲說。
“好。”微生雪毫不遲疑地答道。
商寧彎了彎眉眼,笑容比起之前真心許多:“你都不問問我要幫的是什麽忙?”
她只是玩笑,微生雪卻異常認真地回答:“阿寧想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難道我做壞事,你也要陪着我?”商寧挑了挑眉。
微生雪搖了搖頭:“我相信阿寧不會。”
他的阿寧不會去做那樣的事。
這個人啊……
商寧說不清自己心頭是什麽滋味,她踮起腳尖,捧住微生雪的臉,輕輕在他唇上一啄。
微生雪當即愣在原地,在商寧的注視下,臉一寸寸地燒紅。
他呆呆地站着,似乎在一瞬間化作了冰雕。
商寧忍不住笑了起來:“喂,阿雪,回神了!”
微生雪的目光落在她朱紅的唇上,許久憋出一句:“可以再親一下麽?”
商寧松開手,轉身向梅林走去:“不,我想喝酒了。”
微生雪趕緊跟上她的腳步,伸手捉住她指尖。
商寧回握住他的手,嘴角的弧度輕輕上揚。
洪婆婆站在屋內,看見這一幕,向來冷肅的神情也柔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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