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沖突
歲妄警惕地轉過頭。
“什麽?”
江寓聲擡手摸了一下耳垂,他還沒開口,只聽歲妄又淡淡地問道:“你想讓我感覺什麽?...感覺你打我了?”
“什麽?”這回輪到江寓聲一臉愕然,“我哪有...”
“根據你剛才錯以為‘我把手機給你了’的情況,你的記憶并不可取信。”
歲妄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他昏迷中能夠聽清話語純屬機緣巧合,能夠記住已是勉強。
對江寓聲說的“感覺”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只是依稀記得自己的嘴唇似乎碰到了什麽溫熱的東西。
——反正總歸,不是什麽好東西。
“記憶減退是老年癡呆的先兆,江大影帝雖然只有二十八歲,但...”歲妄擡起頭,深灰色的眼眸上下掃視了江寓聲一遍,“也說不準。”
江寓聲腳步一頓,微微眯了眯眼。
“歲老師之前...調查過我?”
歲妄不言,江寓聲深吸一口氣,再擡眼又挂起了熟悉的淺笑:“歲老師對我了如指掌,但我對歲老師卻幾乎是...一無所知呢。”
歲妄垂在身側的雙手顫了顫,果不其然緊接着便聽江寓聲問道:“既然歲老師在昏迷時能聽到我說的話,那我就不再浪費時間重複一遍了。前...兩個問題,歲老師要不要回答一下?”
“你不是覺得我是騙子嗎?”歲妄回過頭,深灰的眼眸直視着江寓聲藍色的雙眼,“我說的話,你敢相信嗎?”
“或者,”歲妄話語又一轉,“不如江影帝先補充完整,第三個問題的‘喜歡’後面,跟的是什麽?”
江寓聲不答反問:“這麽說,歲老師對于我說的話,是敢相信的了?”
兩人站在原地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倏然同時扭過頭,內心腹诽。
歲妄:騙子,沒安好心。
江寓聲:騙子,好心當做驢肝肺。
“那個,”氣氛正凝結時,旁邊的目睹全程的劉助理突然弱弱地插嘴道,“江哥,導演請您過去一下。”
歲妄垂眸,他這回沒再沖江寓聲說謝謝,只漫不經心地颔首,轉身便想直接離去。
“那個那個,歲老師。”
身後的劉助理咽了口唾沫,他硬着頭皮在自家藝人的眼神的凝視下叫住歲妄,猶疑着說道:“鄭導說,如果您在這裏的話,麻煩我讓您也過去一趟。”
歲妄轉身,半靠着門一言不發地望向劉助理。
劉助理頂着面前的雙重壓力,堅持不懈地履行自己最後的職責:“鄭導說...您電話不接微信又從來不回,怕一時之間聯系不上您耽誤了拍攝,所以才...”
“嗯,知道了。”歲妄低低地打斷助理的話語,他再次轉回身,用指尖勾着毛衣領慢慢吞吞地将半張臉埋在暖和的毛線裏,舒服地喟嘆一聲,這才伸手去推房車的門。
——沒有推動。
歲妄:“??”
他以為是自己力氣不夠,手上暗暗使力換了個方向又使勁一推,車門依舊紋絲不動。
“哎,歲老師,那個房車門...”劉助理看歲妄在車門前站了許久,猛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他剛想說“車門把手壞了不好使”,身後的江寓聲突然上前一步打斷了他的話。
“房車門要這麽往回拉一下才能推開,”江寓聲熟知自家車門壞的部位,輕松将門推開。
他轉過身望向歲妄,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我記得智力減退也是老年癡呆的一種表現,歲老師是不是...也該注意些了?”
歲妄站在他身側微微仰頭,看着他的表情恍若在看一個無知幼童,憐憫而好笑:“老年癡呆年輕人是不會得的。開玩笑的話江老師不會真的...信了吧?”
似乎是為了應和着江寓聲一聲聲的“歲老師”,歲妄語調一轉,也把稱呼改由“江大影帝”改為了“江老師”。
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歲妄說話的語調偏向輕緩,有一種含在唇齒間的随意。
原本應是尊稱的“江老師”,硬是給他喊出了漫不經心的感覺。
江寓聲微微眯眼,望向歲妄的眼睛。
車門外的暖陽躲進了歲妄眼中,濃重的深灰翻湧起煙霧,仿佛在他眼底不停地雀躍。同樣的,江寓聲嘴角的笑意不但沒有消減,反而越擴越大。
兩人都深知,這個梁子算非結下不可了。
終于,歲妄第二次沖江寓聲勾了一下唇,側身謹慎地避開和他的接觸,率先走了出去。
·
《這個兇手我演過》這部戲講述的是一個患有雙重人格的私家偵探廣禹,在調查一個連環殺手的過程中,慢慢發現自己調查的兇手,竟然就是自己的次人格。
江寓聲在這部戲裏相當于一人分飾兩角,是一個極其考驗演技的角色。鄭導曾經在開機前就直言,是準備拿這部戲沖擊今年的獎項的。
他也因此請了很多相關方面的專業顧問,對于這部戲的拍攝,做足了充分的準備。
“哎,江哥來了,歲老師果然也和您在一起。”鄭導緊走兩步迎上來,他先是熱情地将江寓聲請進去,餘光瞥見身後慢慢吞吞走着的歲妄,又立刻眉開眼笑了起來。
歲妄的身體不好力氣不濟,走到不過一半便被後面的江寓聲直接趕超,江寓聲也不知道是想釣他還是怎樣,超過了也不快走,一直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差一點能趕上,但又總不能縮短距離。氣得歲妄鉚足了勁兒跟着,一落走來胸口直發疼。
他微彎下腰伸手數着自己的脈搏調整呼吸,低頭望着手機裏一直未回的Cr.的消息。
終于,在鄭導走過來之前,歲妄閉了閉眼,飛速敲下一句話按下了發送鍵。
“我就知道歲老師是在江哥那兒哈哈,果然沒有猜錯。”鄭導以為兩人之前是在聊合作,忍不住想要去打聽細節。
對比一下江寓聲和歲妄的背景,聰明如鄭導當然知道應該先問誰比較明智。
“歲老師和江老師聊的怎麽樣,‘杵頭’談的...”
“杵頭”是娛樂圈內早些年的黑話,意思是“錢財,利益”的意思。但歲妄一是聽不懂這些,二是累的沒心思應付他。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只随意擺了擺手,含糊了一句。
鄭導表情一愣:這是...半分利益沒有,沒談成的意思?
看這倆人的臉色,怕是直接鬧崩了吧。
·
進了房間,讨論的就是劇本的事情了。
鄭導清了清嗓子,率先攤開劇本說出了自己突然召開這次會議的原因。
“咳咳,這次請各位過來呢,是因為劇本有一個地方想要稍微修改一下。所以把這部分涉及的各位老師都請了過來。”
鄭導用手指叩了叩桌子,在劇本上用筆“刷”的一聲圈出一個紅圈來。
“這個地方是廣禹一個單人片段,相當于是他終于揭開兇手是他的第二重人格,即邁向可怖的真相的第一步。”鄭導擡起頭,神情嚴肅,“是全劇解密的一個高潮。”
“之前為了讓這個地方的高潮能更激動起來,我們一直在不停地磨合嘗試。而今天副編劇說他有一個建議,想說給我們聽聽。”
江寓聲聽到“副編劇”三個字時微微擡眼,望向對面坐着的一個黝黑瘦弱的男人。
之前劉助理說他聽到的争吵,似乎就和副編劇有關。
江寓聲餘光同時也瞥了歲妄一眼,劉助理說争吵的內容和歲妄有關,當時在房車內的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但歲妄似乎并沒有在意這些。
他一只手抵在桌子上按住眉心,臉色似乎比進來時要更蒼白了些許。
江寓聲皺了皺眉,他深吸了一口氣,将注意力又移了回去。
鄭導手向副編劇請了請,副編劇也不起身,只依舊坐在原地微微欠身。
“辛苦各位,我認為,既然要體現高潮,最好從一個原本不起眼的、被觀衆忽視的細節抓起,由點及面進行放大,以達到一種醍醐灌頂的效果。”
副編劇一邊說,一邊仿佛激動般伸手拍了一下桌子。但實際上整個房間都聽得雲裏霧裏,只有他一個人空激動。
“我覺得,為了能夠誇張體現,主人格可以在整個時候,通過看到一個細節,想起次人格犯案的全部細節。”
副編劇唾沫橫飛,越說越激動,“比如說,地上一個被水浸濕的煙頭,讓他突然知道,之前的次人格原來就是想以煙頭為起火點,來進行犯罪的...多麽完美的細節推理。”
“那之前為什麽主人格一直沒有想起副人格所做的一切細節呢。”江寓聲微微皺眉。
副編劇神色不以為然,随口敷衍道:“因為之前的證據鏈都沒有串起來呗,所以沒能讓他一下子想起全部關鍵點,”
“那也就是說,主人格在沒有其他第三人的提示下,僅靠一個細節腦海中突然多出了次人格的犯案全部過程?”
“嗯,大腦刺激呗,我們的大腦都是很神奇的。”副編劇擡起頭,望着江寓聲篤定地點點頭。
他覺得自己這個想法驚人的絕妙,副編劇望着江寓聲嘴角慣常挂着的笑容,恍惚間覺得江影帝就是在對自己贊許,神色一時間越發得意洋洋了起來。
“不行。”但他的話音剛落,一道清冷的聲音突然反駁了他的觀點,“這違背了DS M-IV 的診斷标準。”
“DS M-IV 是什麽...”副編劇一愣,下意識地開口,只聽歲妄淡淡地回答道。
“DS M-IV 即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即多重人格人格障礙。”
房間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歲妄身上,只見歲妄一手撐着眉心,聲音略帶疲倦地緩緩說道。
“DS M-IV 的診斷标準之一為‘患者不能回憶重要的個人問題*’。”
“根據劇本之前的劇情設置,主次人格之間分別獨立統治一個特定的時間,所以主人格是并不知道次人格的存在的,也不可能突然憑空想起,次人格犯案的全部細節。”
副編劇不滿地瞪起了雙眼,望着歲妄不耐煩地反駁道:“他并不是憑空想起,而是看到了一個煙頭...”
“主人格一路上看見過的煙頭數不勝數,怎麽偏偏在最關鍵的時候不但意識到了次人格的存在,還直接想起了一切了?”
歲妄淡淡地回道,“觀衆想看的絕對不是這樣突然毫無邏輯的金手指大開,而是主人格通過細節推理,慢慢捋順犯案邏輯。”
歲妄轉頭望向副編劇,低聲回道:“所以,對于高潮體現的這個方式,我建議您再重新構思一下。”
副編劇明顯對他的專業意見非常不以為然,但歲妄也沒想再和他争辯下去,他喉嚨發痛,身體的不适感越來越明顯。
歲妄微微向後靠了靠,将自己全身大半重量都放到身後的椅背上,準備閉目養神。
然而下一秒,旁邊直接傳來了惱羞成怒的聲音:“你算是個什麽東西?”
歲妄還沒來得及睜眼,不遠處的江寓聲在自己還沒意識到時先微微收斂了笑意,望向滿臉氣急敗壞的副編劇。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歲(惆悵):江老師怕不是個傻的,竟然相信了玩笑話。
江(愉悅):歲老師怕不是真聰明,他竟然喜歡了我。
———
*“不能回憶重要的個人問題,而且太廣泛以致不能用健忘解釋。”引用自《DS M-IV 診斷标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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