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1)
“邵閣主性子雖然乖戾, 到底人不壞。”洛無塵把邵雪月捧了起來。
楚陵聽着洛無塵這似誇實貶的話,倒也沒有反駁,邵雪月不多嘴幾句的話, 現在他也不會出現在國師府了。
不過他走到這一步, 也是遲早的事罷了。
“如何, 國師,您有何話要問,不若直言。”楚陵在客位上坐了下來。
洛無塵站在書案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楚陵,楚陵可能很喜歡紅色,時時身着紅衣,頭戴金冠, 就連額飾, 也是金色為底, 紅石為綴。
洛無塵收回視線, 素白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案:“想必楚公子已然知曉無塵用意。”
楚陵覺得洛無塵未免把他想得太聰明了,他這次, 還真不知道洛無塵利用邵雪月拉攏他是為何意了。
邵雪月固然單純毫無心機,要真說蠢,是非黑白他是分得清的,許是他給了邵雪月太多暗示, 乃至于邵雪月現今對洛無塵頗為敬重。
他們要回荙楚不假,可就憑洛無塵一人之力未免太過異想天開。
就算洛無塵願意幫他,江随雲又豈會聽信他言,舉國之力助他回去?
這代價太大了,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一言九鼎, 饒是他楚陵, 十句話裏也有五分假,誰又全權信任誰?
洛無塵見他,不過是抓着邵雪月來與他賭,也是抓着江随雲來與他賭。
洛無塵究竟知道了多少?
楚陵心中思緒千回百轉,到底沒有捅破。
他們都不是什麽善人,他楚陵更不是。
“願聞其詳。”楚陵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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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無塵倒是笑開了,“楚公子是聰明人。”
他如果不聰明,不會在遇見江随雲的初始便開始籌謀,也不會借着前朝覆滅,現雍國的餘威,大膽地将邵雪月放在雍國。
雪月閣到底是怎麽來的,楚陵比誰都清楚,他又為何讓邵雪月三番四次地接近自己,目的不言而喻。
洛無塵自認将自己的身世已經擦幹抹淨,他以為,這世上,除了師父跟師君二人,再無他人知曉他的身世,就連青黛跟蓼實也被他瞞着,固然有所猜測,但知道他不說,青黛跟蓼實,那是真的無條件的信任着他。
聽洛無塵這麽說,神色又那樣篤定,楚陵忽然失笑,“他說得果然沒錯,你這人真的是,固執到了一種偏執的地步。”
這個「他」是誰,兩人心中都有答案。
洛無塵也是方才才想明白,師父為何要救他,為何卻又這樣神出鬼沒,偏偏要吃力不讨好地救治他一個前朝餘孽。
從初始的時候,洛寒衣就是在為楚陵鋪就一條回家路。
“荙楚錦繡,我若幫你回去,可有什麽好處?”洛無塵在桌案後坐了下來,淡然執筆。
他不清楚江随雲跟楚陵的關系究竟有多深,可十多年了,必然淺不了,江随雲又是否知道楚陵幫他的用意?
又——是否甘心?
楚陵溫言忽然一怔,驀地擡眸看向洛無塵,他這是什麽意思?他是打算……打算……
“洛無塵,你什麽意思?”楚陵慎重出聲,語氣裏有懷疑,又有震驚。
洛無塵卻輕輕笑了起來,“在下已然言明。”洛無塵執筆落丹青,并未擡眸,“楚公子早已知曉在下身份,某種意義上而言,我們是一種人,”話閉,洛無塵紙上已然落下一字「定」言。
楚陵看着洛無塵的神色變了變,他是有打算借助雍國力助他回荙楚,他想洗清這一身莫名其妙的罪孽,他想光明正大的站在青天之下,而非陰溝裏的老鼠。
洛無塵在跟他承諾,楚陵太清楚一個政客的思想了,更何況就算是平常百姓,也知「有所圖,必有所付」的道理。
“什麽條件。”楚陵深吸了一口氣。
“我要你幫我,雍國随雲上位,屆時,他定然會幫你。”
江随雲跟楚陵的情誼到了何種地步,洛無塵尚且未知,可江随雲對洛無塵只字不提楚陵之事,多半是怕他覺得楚陵是個威脅,也或許,江随雲自己都沒摸清楚,楚陵來到這雍國,接近他,究竟是什麽目的。
這麽多年,楚陵不曾要求過江随雲什麽,兩人之間的相處,疏離又親近。
洛無塵嘴角勾着淡淡的笑,将案上紙遞給楚陵,“如何?”
只要他答應了洛無塵,洛無塵便能有辦法幫他,就算江随雲屆時有所顧慮,他也會幫楚陵說服他,再或者其他什麽。
洛無塵是在真心實意地告訴他——信我!
楚陵這輩子不曾全心全意的相信過任何人,可是他信江随雲,現今,他那杆挑剔的信任之秤,正在往洛無塵那邊偏移。
信與不信,成敗皆在一念。
轉瞬,楚陵卻又笑了起來,洛無塵都如此對他承諾了,他又在猶豫什麽呢?
他對洛無塵的品性了解,也就僅次于洛寒衣了。
洛無塵都不怕他出賣他,自己又何故瞻前顧後。
楚陵站了起來,将洛無塵的那幅字拿了起來,笑看着洛無塵,誇贊道:“好字。”
“那公子,不若就住在國師府。”洛無塵淡聲道,“也順便幫忙看着邵雪月。”
邵雪月這人,洛無塵除了威脅他,還真壓不住,只有楚陵能鎮住他了。
“今日事不必告知雪月,”楚陵将那張字畫吹幹收了起來,“你也知雪月性格。”要論大嘴巴,邵雪月要認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了。
洛無塵颔首,喚來白芍,讓他給楚陵還有邵雪月準備房間。
邵雪月被赤雪啄慘了,一見洛無塵跟楚陵從屋裏出來,就朝楚陵控訴洛無塵怎麽欺負他了,轉頭指着赤雪,“我告訴你,遲早我要把你炖了。”
赤雪發出一聲長嘯,追着邵雪月繼續啄。
洛無塵跟楚陵忽然就默契地對視了一眼,雙雙不忍直視地笑了起來。
最後還是洛無塵喊了一聲「赤雪」,赤雪才停住了它行兇的嘴跟利爪,轉頭莫名其妙地盯着洛無塵看。
洛無塵便陪着楚陵往給他準備的小院走,路上,楚陵說,“大人怕是不知霜燧鳥的真正來歷。”
“願聞其詳。”洛無塵跟楚陵并排而行。
楚陵不管怎麽說,到底是一國皇子,本身身份并不遜于洛無塵,他們都是這世間披着皮的妖魔鬼怪,誰也不比誰高一等或低一等。
“從前三國有三玺,化零為整,便能啓密之門,霜燧鳥便是那道門裏出來的靈物,通人性,知人暖,但它們本身,其實也是一種蠱。”
應家人窮其全族之力,祖祖輩輩都在研究各種靈丹妙藥,甚至巫蠱之術也是來源于此。
七年前發生于孖離北國與盛國之事洛無塵略有耳聞,到底那時他才十一歲,身子骨雖然漸好,到底比不上現在,對此,洛無塵隐約明白了什麽。
他笑看着楚陵,楚陵這輩子,怕是比他洛無塵活得還要曲折離奇。
他死而不僵,楚陵卻是——僵而不死。
把楚陵還有邵雪月送進客院,洛無塵便回去了。
翌日,洛無塵便将邵雪月跟楚陵推薦給了皇帝,皇帝暫時沒有給他們官職,朝堂卻從洶湧暗流,演變成了激流勇進。
甚至有人以性命相要,已死彈劾洛無塵擾亂他雍國朝堂。
洛無塵現在正是皇帝捧在手裏的寵臣,沒有洛無塵,他要清理這些狼子野心的人,難如登天。
借着這個由頭,皇帝當即大手一揮,直接命人将其拖出去,在乾元殿殿門之前将其斬首示衆。
洛無塵全程未語,笑看朝臣,那眼中未有半分情緒,看着他們的視線,宛若在看一堆屍骨。
方秋嘆在刑部做得不錯,很快就将刑部尚書也拉下馬來。
刑部尚書處刑之時,邵雪月領着一個侍郎的頭銜監刑,他的手段慣來殘忍,淩遲之刑不夠,他還要撒上幾滴鹽水,放幾只自己養的耗子,場面就差将刑部尚書當場撕裂了。
京都再怎麽遲鈍的人,也都聞見了不見蹤影的硝煙味。
很快便到了三月,各地送來名中學子。
楚陵負責領導他們,江随雲跟着洛無塵忙前忙後的為未來做準備。
洛無塵因為太忙,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整個人都消受了下去,洛寒衣急得給他各種補,随後便病了,這一病,就是兩月有餘。
這兩個月,洛無塵依舊拖着病體上朝,朝中多了很多新面孔,那些新面孔看着瘦削卻清潤的洛無塵,明明他在笑着,可是那些新人心裏無端多了幾分懼怕。
洛無塵又趁機安撫了他們,介于他們是楚陵門生,楚陵又給他們說了不少洛無塵,江随雲等人的好話,有些聰明的,看清楚了現世朝堂動向。
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更何況,也有不少人是現朝看不起的前朝百姓的子嗣。
朝廷上,一時間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水火不容,因為洛無塵調配的藥,朝堂上又有洛無塵坐鎮,皇帝這兩個月整日沉迷後宮,洛無塵直接垂簾聽政,大小事接由洛無塵過手。
洛無塵看過之後,便就交由江随雲,由他做主,姿态全然是在按照一個帝王的規格教他。
江随雲不懂洛無塵為何如此幫他,是因為澹臺漭嗎?
而遠在邊關的澹臺漭,這四個多月一直憑着京都傳來的洛無塵的消息過活,很多次他都想不顧一切地回去,可是又怕惹得洛無塵不快。
澹臺卓現今也不會瞞他分毫事了,事事都讓他上手,讓他做決定,還讓他去周邊各國拿着洛無塵的錢買糧食。
澹臺漭全都一一照辦。
四個月多,他又回到了北原之地。
聽着京都傳來的動靜,澹臺漭知道洛無塵是怎麽打算的,他要幫江随雲登基,就連為朝廷吸納新鮮血液,也是為江随雲在做打算。
洛無塵,你自诩無情,卻事事都在為別人做做嫁衣,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同年七月,皇帝忽然傳來身體抱恙的消息。
身在北原的澹臺漭跟澹臺卓還有陳賦江等人都是一驚。
皇帝身體抱恙,那是洛無塵在給他們信號,讓他們随時準備好。
雍國并不是所有兵馬都在他們手裏,按照現在的走向,屆時免不了會兵荒馬亂,若是可以,不論任何人都不願走到這一步。
京都。
洛寒衣不愧為神醫,洛無塵這段時間硬是被他養了回來,甚至比之前還胖了一點,也或許是因為有了楚陵跟江随雲等人為他分憂,也或許是,離他報仇之日越來越近,精神狀态都好了不少。
可江随雲也發現,洛無塵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會望着闕巧山的方向。
江随雲知道闕巧山上有着前朝皇族的骸骨,可是江随雲還是不敢往那方面想。
試問:一個經歷過千刀萬剮之刑的人,如何能活得下來。
江随雲更是聽說,當年前朝皇族人,幾乎被剮得只剩一具骨架,最小的那位他從未謀面的皇兄,也才五歲左右。
那樣小的人,會在那樣全無人道的酷刑中活下來嗎?
江随雲這段時間一直都在想這件事,心裏隐隐覺得自己有了答案,卻又覺得不可能。
他查了洛無塵不止一次,每一次的答案都是洛無塵這人生來病體,那一身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是被父母丢棄,瘋賴子為了試探自己的醫術造詣,是以才救了他,後又見他對醫術方面天賦頗高,便收他為徒。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想什麽呢?”今日洛無塵依舊在望着闕巧山,他在想,他離将家人們的骸骨接回來的時間不遠了。
洛無塵的臉色終于有了血色,轉頭跟江随雲說話的時候,依舊免不了咳嗽兩聲。
江随雲便上前輕輕拍着洛無塵的背,忍了這麽久的江随雲,終于忍不住自己心裏的疑問,問出了口。
“大人每次都望着那個方向,是在看什麽?”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江随雲自己都沒發現,自己的聲音緊張忐忑得都在輕顫。
洛無塵發現了,卻并不打算告訴他,“我在望傲風山。”
是了,傲風山也是在那個方向,只是不闕巧山遠得多。
“皇帝的身子已到末路,江公子,我們得抓緊時間了。”洛無塵輕聲道。
江随雲自然知道的,朝堂現在楚陵門生很多,就連他也有門生,從前的老臣們縱然擁有官階,可洛無塵幾乎利用這幾個月的時間,将他們全部架空了。
有的朝臣知道再也回天乏力,想要跑,都被洛無塵抓了回來,押入了天牢,怎麽處置也不說,就把他們關在裏面。
而經歷了這麽幾個月,淩妄對于洛無塵的身世,終于摸到了一點眉目。
他震驚地看着好不容易得來的消息,算是徹底知道了洛無塵的目的。
為什麽只要洛無塵出手,所有人的下場都只有淩遲這一條路。
“來人,我要進宮面聖。”淩妄失去淩霄的消息很久了,覺得淩霄多半已經死了。
從淩霄跟着澹臺漭離開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淩霄多半會死。
而今他拿着洛無塵這樣大的把柄,怎麽可能還由着洛無塵在這朝堂之上作威作福。
淩妄當天便疾疾趕去了乾寧殿,彼時,洛無塵正在為皇帝把脈。
于言來通報淩妄求見的時候,洛無塵轉頭看着皇帝,柔聲問他:“皇上,淩大人求見,可否要見?”
“不見。”皇帝幾乎已經卧床不起,神色倒還好,可說話的語氣像是被人抽掉了全部力氣。
“于公公,聽見了。”洛無塵依舊在微笑。
于言已經慣于觀察洛無塵各種表情代表的意思了,那說不見,那便是不見,可皇帝不見,不代表洛無塵不見。
于言便将淩妄請去了偏殿候着。
洛無塵這邊給皇帝寫了藥方,皇帝問他:“無塵,朕這身子,究竟是怎麽會是。”
“皇上前幾個月不知節制,傷了元氣,得好好調理才好,莫要憂愁,朝堂上,一切還有無塵在。”
皇帝對洛無塵那是一百個放心,更何況不時還有其他人來為皇帝報朝堂發生的所有事。
洛無塵辭別了皇帝,便去了偏殿見淩妄。
“淩大人。”洛無塵一進去,就見淩妄手裏拿着一封密信,看見洛無塵進來,淩妄立即将信往寬大的袖子裏一塞。
洛無塵看得失笑,走到旁邊皇帝曾見他時他常坐的位置上,姿态看在淩妄眼裏,頗為狂妄。于言知道洛無塵的習慣,早已備好了茶,洛無塵坐在椅子上,不緊不慢地慢慢揭開杯蓋,姿态雍容地別了別杯中浮沫,随後抿了一口,這才挑眼看向淩妄。
“淩大人,這麽急着見皇上,可是有什麽急事要奏?”
淩妄聞言,下意識地捏緊了揣着信封的那只衣袖,這才像是反應過來般朝洛無塵稽首,“微臣,見過丞相大人。”
淩妄并不想與洛無塵多待,這人雖然随時笑着,可是渾身散發出來的氣勢,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從溫潤變成了殺伐。
也是,洛無塵現今手中沾滿了血腥,如何能不殺伐。
“既然皇上身體欠安,微臣便不叨擾了,微臣……”
“皇上現今事事交由在下處理,淩大人有何事要奏,不防直言。”洛無塵的直覺猜測,淩妄或許是查到了什麽,而能讓淩妄如此慎重的,必然是很嚴重的事,不是關系他,那便關系江随雲。
不論是他還是江随雲的身份,都不宜現在暴露。
淩妄僵直着身子拱着手,冷汗頓時就下來了。
可面上到底還算鎮定,洛無塵想要他手中的信,那必然不可能給他。
這一刻,淩妄是有點後悔自己沖動,沒有打聽清楚洛無塵的動向,而且一般這個時間,洛無塵都待在國師府,極少待在宮裏的。
“無甚大事,就是各州官員交上來的稅收賬目。”
“這等小事,不一般都由戶部處理?”洛無塵佯裝疑惑地看着他,眸光清潤,半分看不出心裏藏着別的心思。
有那麽一刻,淩妄像是恍惚了,覺得洛無塵真信了他的話。
可也就那麽一刻,淩妄便回了神,洛無塵的笑容太具有誘惑性了,他的話,半個字都信不得,也就只有皇帝昏庸,才會聽信洛無塵這等奸佞之言。
“是微臣疏忽,多謝大人提醒。”淩妄知道今日想要見到皇帝是不行了,只能另做他定。
洛無塵便看着淩妄離開,淩妄一走,于言便進來了,他有些忐忑地看着洛無塵坐在椅子上,半分不動,微笑着捧着他準備的那杯茶。
“于公公,皇上就勞煩你多多費心了。”洛無塵忽然開口。
于言聞言正打算應下,可是回想起洛無塵臉上的神情後,于言便不淡定了,他朝着洛無塵很慎重地跪了下去,“是,大人。”
洛無塵走了,路過于言時,于言很清楚的聞見了洛無塵身上那股慣有的清冽藥香。
出了乾寧殿,洛無塵便讓林柚派人去堵淩妄,定要将他手裏的信奪下來,宜早不宜晚。
林柚立即就去辦了。
洛無塵跟白芍走在京都街道上,白芍幾次想說話,看洛無塵的神色,卻都說不出口。
不一會兒,邵雪月不知道從哪兒蹦了出來,想要吓一吓洛無塵,誰知道洛無塵半分反應也無,覺得頗為無趣。
“想什麽呢,信不信一會兒來個刺客,你還要我救你。”邵雪月這幾個月經過洛無塵的調理,也不練毒功了,戒/毒過程差點撕了邵雪月一層皮,一句安慰沒得到便罷了,還要聽洛無塵數落他,氣得他恨不得當場就把洛無塵撕了算了。
可是吧,他也知道洛無塵是在救他,看到洛無塵在在十五那日也不忘記幫他,他就覺得這人怎麽讓人又愛又恨的。
洛無塵只是看着他笑,随後讓他看着湛藍的天,問他,“邵閣主,你說這天藍不藍,太陽是大是小?到黃昏時,又是何種景象。”
邵雪月覺得洛無塵是在鄙視他,“這天什麽樣,你沒眼睛看嗎?”
“大人……”白芍有些心疼地喊了洛無塵一聲。
邵雪月沒聽出來,白芍卻聽出來。
他們大人是在說:再好的天也有黃昏、黑夜;開得再好的花,也會凋謝,只要生命存在着,表面看不出任何,內裏卻如同這白天黑夜一樣,天還是一樣的天,人卻非是曾經人。
他在說——他自己。
洛無塵卻看着邵雪月失笑,覺得邵雪月真是好福氣,不論身在哪裏,他都能活成一個樣。
“你笑什麽。”邵雪月奇怪地看着他,結果換來洛無塵更大的笑聲。
邵雪月:他忽然氣鼓了臉,覺得洛無塵在笑他像個傻子。
不過洛無塵極少笑出聲的,而今這于他而言的笑聲,換成常人,那必然只比微笑多不了幾許。
可笑了沒一會兒,洛無塵便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緊接着就是一聲嗆咳。
“大人!”
“洛無塵!”
白芍跟邵雪月就震驚地看着洛無塵,洛無塵單手捂唇,掌心裏有一灘豔紅的血跡。
他擡起袖子,不在意地擦掉唇上鮮血,擡起頭看向震驚的兩人,微笑道:“無礙。”緊接着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朝兩人道:“不要告訴青黛跟蓼實。”
邵雪月有點生氣,可是看着洛無塵慎重又冰冷的眼神,忽然就洩了氣。
這人真的是,對自己狠就罷了,對自己身邊的人也這麽狠。
在邵雪月看來,身體不好,根本沒必要瞞着自己的親近之人,邵雪月這輩子都浪蕩慣了,不論是溫香軟玉還是清瘦佳人,他都喜歡窩在人家懷裏,哪怕只是手上破了個皮,他都想得到別人的,哪怕一點點的關懷。
可洛無塵呢,什麽都自己扛着,生怕別人擔心他一分一毫,像是欠了幾輩子都還不了的債似的。
“自作自受。”邵雪月損了洛無塵一句,卻還是彎腰在洛無塵面前。
洛無塵疑惑地看着邵雪月,“做什麽?”
洛無塵這時候是真的沒明白邵雪月彎腰在他面前幹什麽,這是讓他踹他一腳嗎?
就連白芍都奇怪地看着彎腰蹲膝的邵雪月。
邵雪月偏頭,怒瞪着洛無塵,“洛無塵,枉你聰明一世,看不出來老子是要背你啊。”
邵雪月覺得自己臉上有點挂不住,自己都放下身段背他了,這人還像個木頭似的,平時的聰明勁兒放哪兒去了?
洛無塵看了眼街道上的人來人往,往後退了一步,邵雪月這行為,簡直讓他不忍直視。
看見洛無塵退後的邵雪月:他覺得自己被嫌棄得很徹底,當即轉身将洛無塵攔腰抱了起來,直接塞進了不遠處的馬車裏。
馬車是林柚趕出來的,林柚一走,白芍又不會趕車,洛無塵礙于身份,就更不會趕車了,而洛無塵又想看看這京都,便就沒有叫人,改為步行。
白芍已經看呆了,畢竟除了澹臺漭,白芍還沒見有何人敢對他們大人這樣放肆。
“愣着幹什麽?難不成你還想讓我抱你?”邵雪月看着白芍,眼神裏是躍躍欲試。
白芍:這種眼神讓他想起了這幾個月被邵閣主調戲的痛苦,當即上了馬車。
白芍不會趕車,只能進去跟洛無塵、邵雪月兩人面面相觑。
“辛苦邵閣主了。”洛無塵微笑出聲。
邵雪月:……
“車都不會趕,白養你了。”邵雪月一邊說一邊拉着白芍的後領,讓他出去跟他坐在外面。
白芍:他真的很不想跟邵雪月單獨相處的,這兩個月他都是躲着邵雪月走。
“坐那麽遠幹什麽?掉下去我車可不帶停的,車轱辘攆着你,我都不會給你收屍。”
白芍:他又往中間挪了一點點。
邵雪月:他怎麽覺得自己現在像是洪水猛獸,他有那麽可怕嗎?明明他長得那麽好看,也就僅次于楚陵而已。
轉瞬他又想到了洛無塵,最後幹脆連給洛無塵一個人的身份都沒有,直接決定洛無塵是成精的妖怪了。
邵雪月實在看不慣白芍這麽躲着他,幹脆手臂一伸把他拽了過來。
邵雪月使勁兒太大了,白芍一臉怼到邵雪月的胸口上,白芍立即覺得自己的臉都被那一胸膛拍平了,疼得眼淚花花。
邵雪月也被撞得不輕,他慣來矯情,可看到白芍紅了眼眶,忍着疼道:“你撞的我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白芍只好恨恨地瞪着他,輕輕癟着嘴,那模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邵雪月:他移開了視線,單手拉着缰繩,像是哄啄過他的赤雪似的輕輕摸着白芍的頭,“好了好了,下次讓你撞回來好了。”
白芍:!!
回去一定讓赤雪咬他,咬死他。
等邵雪月把馬車趕到國師府門口,白芍就進車去扶洛無塵,洛無塵已經在馬車裏睡着了。
恰好夜紹溟跟洛寒衣出來,白芍見了,立即朝洛寒衣把洛無塵的情況說了。
洛寒衣卻半點反應沒有,像是有些煩躁似的道:“把他扶進去,沒事兒,死不了。”
洛寒衣慣來這副無所謂的面孔,可是給洛無塵制藥熬藥的時候幾乎都是親力親為,再不假手于人,于是,大家都知道洛寒衣不過是刀子嘴豆腐心。
夜紹溟也很急,道:“雪月,你把人帶進去。”說完兩人就急匆匆地走了。
邵雪月看着白芍扶着一個幾乎昏迷的洛無塵,整個人都有些站不穩,罵了洛寒衣一句「瘋賴子」,便接過洛無塵,連抗帶拽地送進了他屋裏。
一路上白芍都在小聲嚎讓邵雪月小心點、慢點、別磕着等等。
聽得邵雪月簡直煩死了。
把洛無塵扔在床上,白芍就小心地上前查看洛無塵的狀況,确定沒哪兒磕着碰着,這才氣憤地拽過邵雪月的手,将人直接拉出了門,然後把門小心一關。
邵雪月:赤雪正在院子裏追蝴蝶,見白芍回來了,立即「咚咚咚」地跑了過去,嘴裏還喊着「白白,白白」。
“赤雪,咬他。”白芍手指朝着邵雪月一指,赤雪立即轉頭視線危險地看着邵雪月。
赤雪不愧是白芍的朋友,那氣勢,當真是俠肝義膽,豪情萬丈,為朋友兩肋插刀,氣勢洶洶地朝着邵雪月步步走近。
邵雪月:“白芍,你幹什麽?赤雪,我告訴你,你別亂來,我真的會打鳥的。”
“咬他!”白芍知道邵雪月不會動赤雪,不然之前就不會只能被追着跑了。
赤雪立即就朝邵雪月撲騰着翅膀追了上去。
院子裏即刻響起了邵雪月求饒的「嗷嗚」亂叫聲,白芍轉頭就進了屋。
邵雪月見白芍放了赤雪咬他就進屋了,一邊被赤雪啄着袍子一邊喊白芍:“白芍,你去哪?白芍,你給我讓赤雪住嘴,白芍……”
白芍毫不留情地關了門,在屋裏守着洛無塵;
洛無塵此時的臉色又變成了從前的蒼白,這幾個月只要洛無塵在家,一直都是白芍在照顧,他很清楚洛無塵的身體怎麽樣了。
“大人……”白芍跪在洛無塵床前,心疼得淚眼朦胧。
不願讓青黛大人跟蓼實大人擔心,他們家大人,什麽都不聲不響,什麽都自己扛着。
白芍覺得自己這将近一年的時間裏被洛無塵養得嬌氣了,從前他還在宮中為一個小太監的時候從來不會像現今這般動不動就紅眼眶,動不動就哭,自從跟了洛無塵,他覺得自己變得異常的嬌氣。
洛無塵從來不發脾氣,更不會對他發脾氣,偶爾的愠怒也只是用笑風輕雲淡地帶過去。
“大人,你的身體什麽時候才好啊!”白芍低聲呢喃,他并不知道洛無塵的身體是藥石無醫,別的事情上他幫不了什麽忙,便只能盡力照顧好洛無塵的身體,可是不管他再怎麽盡力,他們家大人的身體,根本就不見好轉。
白芍在屋裏守到洛無塵醒來。
這一覺,洛無塵睡得略微有點久,酉時才醒,醒來的時候,白芍正在屋裏換香。
“白芍。”洛無塵低聲喚道,白芍立即放下手裏的香,疾疾走到床前,“大人,可好些了?”
洛無塵見他神色緊張,猜想多半是吓到白芍了,道:“沒事,就是近些天有些乏,睡一覺就好了,青黛跟蓼實回來了嗎?”
“青黛大人聽說你在休息,進來看過你後便沒再來擾,大人,那我去喊青黛跟蓼實大人。”
“嗯,把邵雪月也喊來。”
白芍領了命,疾疾出去喊人,洛無塵這才起身。
此時已是五月,天氣早已不再寒涼,可洛無塵感覺,自己像是一直處在冬日裏。
方才穿好白芍給他準備的衣裳,洛無塵就感覺胸腔裏一陣悶堵,張口就咳了起來。
攤開掌心,裏面又是一灘血。
看着這攤血,洛無塵嘴角的笑依舊,他拿了一旁的錦帕,淡漠擦掉。
不一會兒,青黛他們就進來了,邵雪月的衣裳被赤雪啄破了,此時換了一身騷包的錦蘭色常服。
邵雪月整個人都氣鼓鼓的,上來就道:“洛無塵,你怎麽也不管管你的鳥,在你這國師府,我都壞多少衣裳了,朝廷給的俸祿還不夠買一身的。”
青黛慣來看不慣邵雪月的,對他們公子不敬就罷了,現在自己招惹了赤雪也要怪在他們公子身上,簡直無理取鬧,不由道:“我們家赤雪可聽話了,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看不得某人,見一次就嘴癢,蓼實,你說這是什麽聲音呢?”
蓼實配合着青黛:“大概,味道比較像鳥食。”
邵雪月:他現在真的想把這兩人揍一頓,袖子都撸起來了,就聽洛無塵道:“坐吧。”
洛無塵給他們三人一人倒了杯茶,白芍很識趣地出去了,順帶關上了門。
“公子……”蓼實跟青黛兩人沒有坐,倒是邵雪月,大喇喇地就坐下了,像是怕洛無塵下毒,還把自己的杯子特意跟洛無塵的調換了一下。
“坐。”洛無塵再次朝兩人道。
青黛跟蓼實這才坐下,八仙桌旁坐四人,洛無塵道:“現今朝中勢局你們已經看清了吧。”
青黛跟蓼實不語,邵雪月道:“我又不瞎。”
洛無塵沒理他,輕描淡寫地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江随雲前幾日便告訴他,北原的澹臺漭跟澹臺卓已經準備好了,洛無塵這邊的時機也已經到了,各關将士有澹臺漭跟澹臺卓負責,他們在京都,算是沒有了後顧之憂。
洛無塵把一切都計劃得很好,可就怕生了某些變數。
洛無塵心裏有些不安,可現在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此時缺了江随雲跟楚陵,洛無塵便将邵雪月負責什麽,青黛跟蓼實又負責什麽一一布置清楚。
三人都聽得很認真,說完的時候,洛無塵便将三人指使了出去,胸腔裏悶着的那一聲咳嗽才猛地咳出來。
晚上,林柚回來了,把一封信交給了洛無塵。
信上內容果然如洛無塵所料,淩妄查到了他的身世,上面只字未提江随雲。
看到這,洛無塵不免松了口氣,問林柚:“跟他關系相近的可查了?”
“查了,只此一封。”林柚态度慎重,他在路上的時候悄悄看過信上內容,完全沒想到,他們家樓主,竟然是這樣的身世。
這一身支離病骨,怕也是十三年前落下的病根吧。
林柚無法想象,經歷了那樣酷刑的人,怎麽能活到現在,他又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洛無塵忽然回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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