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1)
忽然,一支利箭穿過人群, 直擊洛無塵。
澹臺漭也不知道洛無塵是發現還是沒發現, 只見他毫無反應, 澹臺漭當即舉起手中長/槍就朝着那支利箭飛擲過去,利箭被長/槍攔腰折成了兩段。
衆人齊齊轉頭,就見一處閣樓之上蹲着無數弓箭手,為首之人一身黑衣,面目醜陋,他淡淡擡手,竟是不顧城中雍軍, 箭矢發出破空的尖嘯聲, 轉瞬便已凝聚成雨。
隐蔽的隐蔽, 回擊的回擊, 雍軍亂了,被洛無塵放下來的群臣也亂了。
“這是什麽人?”混亂中有人喊了一句。
澹臺漭正在混亂中找洛無塵, 就見洛無塵站在一根柱子後面,白衣染血,微微佝偻着身子,身上的血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可是他嘴角的那縷鮮血卻分外的醒目。
澹臺漭朝着洛無塵的方向擠了過去,還未靠近,就見洛無塵面上露出了一個非常陌生的笑。
那笑像是釋然,又像是松了一口氣。
什麽意思?
澹臺漭有一瞬的怔愣, 卻也來不及多想, 他沖過來的這一路不知道斬殺了多少人, 待到洛無塵身邊時,卻見洛無塵是靠在柱子上的。
“洛無塵,你……”澹臺漭抿緊了唇,洛無塵整個人都在抖,遠了看得并不明顯,近了才看清。
洛無塵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看向不遠處的那個黑衣人,“你定然疑惑,為何到了如今的境地,我卻分毫不亂。”
洛無塵的語氣太清淡了,清淡到了一種幾乎「無我」的境地。
“你別說話,讓我看看你。”他懷疑洛無塵受傷了,不然何至于抖成這樣。
“我無礙。”洛無塵并沒有看澹臺漭,而是極力壓抑着即将溢出口的痛吟。
他并沒有受傷,只是舊疾發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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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無塵!”澹臺漭心疼地喊了一聲,卻不敢去碰洛無塵。
洛無塵聽得這聲音,微微頓了一下,才道:“現今,我告訴你。”
他接着方才的話道:“青黛言于我聽,宋毓已亡,可他亡故後,我命人去收骸骨,卻發現,那并不是人骨,而是用山中野獸的骨頭拼湊而成。”
澹臺漭凝眉看着他,洛無塵這才轉頭,道:“傲風山的險沒人比我更清楚了。”就連洛寒衣,都不知道現在的傲風山究竟成了什麽樣。
洛寒衣慣來喜歡養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是以山中的險非是山勢險,而是其中的東西。
“所以,宋毓沒死。”可他既然沒死,為何洛無塵将京都攪得這養翻天覆地,他卻沒有半分動作。
這大半年的時間,他又在做什麽?
洛無塵看出了澹臺漭的想法,偏頭看向宋毓的方向,嘴角勾着淡漠的笑,“你說,一個絕處逢生的人,會做什麽呢?”
他殺了宋默成,許是助了宋毓一把,現今他身披雍國九皇子的身份。
若是想要秘密外出借兵,又何嘗不可呢,借不借得到,就得看宋毓的價值,又許諾了什麽,又是朝哪國借。
可他現今已經借到了,那麽,宋毓的價值必然有所體現,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朝哪國借的。
洛無塵的視線看向楚陵,楚陵正扶着江随雲躲在一座宅子裏,宅子已經被射得千瘡百孔,宮門口霎時間便被箭矢清理了個幹幹淨淨。
螳螂捕了蟬,黃雀之後又黃雀。
澹臺漭看着洛無塵,“所以,你早就知道。”因為早就知道,所以故意放出要點皇帝天燈的消息,因為早就知道,所以……他依舊在布一張網,把所有人都罩在裏面,力求疏而不漏。
洛無塵偏頭,微笑着看向澹臺漭,很多時候雖然不想承認,可洛無塵覺得,澹臺漭到底是這世上最懂他的那個人,他懂他未盡言的言中意,這種被人看透的感覺到洛無塵有些無所适從,卻又有些享受。
可惜……他命不久矣。
洛無塵強壓下心中的那抹微不可見的不甘,輕輕垂下眼睫,待到箭矢放空,一幫整齊的軍隊才從四面八方朝着皇城圍攏。
不論是洛無塵,還是殷老丞相,此刻完完全全地變成了甕中鼈。
宋毓那張臉已經被毒蟲撕咬得不能看了,臉僵得像是戴了一張可怖的面具。
“洛無塵,想不到吧,我還活着。”宋毓說話的時候擺了擺手,那些不知何國軍全都站在他身後,只要他一聲令下,便會化作狼群,将他們盡數撕咬成渣。
“毓兒。”殷老丞相當即淚目,拖着殘破的身子朝宋毓爬了過去,“外公以為你死了。”
殷老丞相不愧活了八十年,此刻亦不忘用親情去打動宋毓。
從前所有人皆言宋毓純良,可經歷過被放逐卻無一人為他求情,明知道是一條死路,卻依舊送他去死的人,他還會純良,還會如以往一般,戴着那張純良面具嗎?
洛無塵看得失了笑,那笑聲低低,覺得殷老丞相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宋毓能直接下手殺他雙兵,此刻又豈會去看那微不足道的親情。
殷老丞相在地上拖行出了一道長長的血色印記,宋毓看着匍匐在他腳下,頭發已然花白卻還妄想稱帝的殷老丞相,二話不說,拔出身側士兵腰間大刀,朝着殷老丞相揮手,毫不留情地砍了下去。
雍軍齊齊瑟縮了一下,洛無塵到底手段殘忍,可模樣生得好看,跟現在的宋毓完全不一樣。
現在的宋毓,不止有了一張宛若厲鬼一樣的臉,就連手段,也比洛無塵狠厲幹脆。
“洛無塵,現今我如你的意,出現了,你還有何話要說。”宋毓想等一個答案,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他,反而讓他在傲風山谷裏生不如死。
他本來應該死了,可是天不絕他,他還活着。
宋毓的視線看向不遠處已經從屋裏出來的楚陵,他一直很喜歡楚陵那張臉,更喜歡楚陵足上金鈴。
可是楚陵可能怎麽都想不到,正因為他與自己那淺淺的交情,讓他從荙楚成功借兵,代價是讓他把楚陵親自送回去。
楚陵身上究竟有什麽秘密,宋毓不知道,可是現在,他特別想撕碎楚陵那張漂亮的臉。
他曾經多信任楚陵啊,把他當做自己的救命稻草,可最後,也是這根草,親自斬斷了自己的根,任由他掉進那不見天日的地獄裏。
楚陵扶着江随雲,直直地朝宋毓看了過去,這些兵他認識,是他大哥豢養的親兵,這一批親兵名喚「罪陵軍」,誓要捉他楚陵回荙楚。
顯然,只剩半條命的邵雪月也認出來了,他擔憂的看向楚陵,不由咬緊了牙關。
他不知道楚陵是否有告訴洛無塵這個消息,他們回荙楚之路的艱難,遠比洛無塵想的難了許多倍。
澹臺漭輕輕往洛無塵身邊邁了一步,無聲地用一種保護的姿态站在他身邊。
整個戰役,他都不曾見過青黛跟蓼實,洛無塵一定有後招,只是不知洛無塵的後招究竟是什麽。
據澹臺漭所知,除了被調派出去平亂的兵,包括赤令軍在內的二十萬,現今有十萬都駐紮與京都,現今他被騙進了城,盡數皆在方秋嘆手裏。
而現在城內亂成這樣,方秋嘆又在何處。
倘若方秋嘆當真叛了,為何殷老丞相危急子時,他卻不見蹤影。
京都西門。
蓼實聽着驟然安靜的京都內,等得焦急,為何一直沒有信號傳來。
林柚看着蓼實,也是滿心擔憂。
他們跟公子約定的時間為戍時中,現今已然到了戍時初。
“蓼……”林柚方才說出一個字,就聽蓼實道:“方秋嘆的家人都安頓好了?”
“早就安頓好了,送去了大盛。”大盛兵強力壯,且有月燭溟與沈牧亭坐鎮,一般人不敢去擾,就連荙楚,也是觀之。
蓼實閉了閉眼,只希望青黛能快點,最好趕在戍時中之前與他們彙合。
而這邊,青黛利用聽風樓的便利,迅速将這個消息傳進了方秋嘆的耳朵裏。
方秋嘆初初聞得這道消息時是震驚的,他震驚于洛無塵什麽都知道,居然還将他的家人從雍國軍手裏成功救出,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
他叛了洛無塵,可洛無塵從來都沒有忘記他。
緊接着另一條指令再次出現在他耳中。
方秋嘆來不及多想,只得再次整軍。
皇城軍迅速分散,十多萬兵将京都團團圍住,雪月閣的數千人則秘密從皇宮密道秘密進京。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洛無塵等在人多勢衆的宋毓面前,宛若一只随手都能捏死的螞蟻,可宋毓一點都不着急,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時間等得起。
他等着好好折磨他們一番,他想看楚陵哭着求他的樣子,更想看看,被他時時護着的江随雲究竟哪裏好,被他如此幫助的洛無塵又哪裏好,他們能做到的,他一樣可以,只要他坐上那龍椅,他楚陵要什麽,他宋毓都會滿足他。
雪風呼呼地刮了起來,寒風裏帶着濃郁的血氣。
洛無塵有些冷,澹臺漭便側身一步,擋在洛無塵面前,妄圖為他擋住迎面而來的寒風。
澹臺漭身上的血腥氣很重,盡數萦繞在洛無塵鼻尖。
洛無塵看着澹臺漭的背影,極力壓制住心裏那份悸動。
殷老丞相已死,雍軍無頭目,現今的勢明顯是宋毓占了上風,可雍軍遲遲沒有往宋毓那邊靠攏,現今宋毓的模樣,比洛無塵還讓他們懼怕。
那下手毫不留情斬殺殷老丞相的手法,讓他們感覺,那刀随時都橫在他們的頸項。
洛無塵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身後的澹臺卓,澹臺卓見洛無塵看過來,眉目一凜,知道洛無塵所言的時機到了。
宮中驟然亮起了一團煙火,在半空猛地炸開。
宋毓看得這道焰火,微眯了一下眼睫,他看着洛無塵,嘴角勾着一抹可怖的笑,淡然擡手,喝道:“殺——”
城外的蓼實看得這道信號,猛然下令,“進城。”
京都城外的兵如螞蟻般爬上了城牆,撞擊着城門,片刻後,盡數如流水般湧了進去。
城內卻已然厮殺成了一片。
洛無塵等着宋毓殺上門來,畢竟雍國之大,想要大海撈針找一個宋毓太難,也極其容易讓他遁得無影無蹤,洛無塵,料到他會回來。
澹臺漭長/槍挑刺,将洛無塵牢牢護在身後,罪陵軍的攻擊力遠比雍國州郡的兵力強,一時間場面散亂得如在地上撒了一把青豆。
宮門轟然大開,青黛領着聽風樓跟雪月閣的人,從內殺入。
江湖人的戰亂手法到底跟朝廷有系統的規章不一樣,他們殺得狠,殺得絕,根本就不會顧忌上頭是否有什麽命令。
只要遵照一條命令即可——殺了敵軍,不管用什麽方式。
城門口的兵緩緩朝宮門逼近,所有人都殺紅了眼。
宋毓隐身與大軍之後,看着裏面的楚陵拿着一把破刀,護着江随雲,他姿容絕色,饒是沾染了血色,也依舊讓人驚豔不已。
宋毓看得紅了眼睛,心底的恨也更多了幾分,“除了楚陵,一個不留。”
全軍盡皆聽令。
洛無塵聞得這言論卻笑了起來,他不知道宋毓是故意忽略了方秋嘆還是料定方秋嘆現在絕對進不來城,總之,宋毓到底少料了幾分。
就在澹臺漭手臂被砍了一劍之後,洛無塵才感覺自己終于恢複了點力氣。他掙脫了澹臺漭一直握着他的手,道:“我無礙。”
洛無塵這次是真的無礙,澹臺漭給了他足夠的休息時間,偶有刀劍,都不等他動手,澹臺漭快他一步,在他之前将人挑刺與長/槍之上。
這樣随時都把他扶着的澹臺漭,讓洛無塵心尖蕩起了點點微酸的漣漪。
澹臺漭不贊同地看向洛無塵,沒有放手,洛無塵有些無奈,用一個巧勁,手腕一轉便掙脫了他,神色凜然地道:“蓼實很快就來。”
看着這樣的洛無塵,澹臺漭抿緊了唇,沉沉地「嗯」了一聲。
罪陵軍先前混跡于雍國軍中進城的,人數固然可觀,到底不如他京都十萬兵馬。
很快,大街小巷裏都傳來了喊殺聲。
洛無塵看着面色微變的宋毓,知道自己料對了。宋毓是真的沒有料到,小小京都,竟然能容得下十萬兵馬。
“捉了洛無塵與楚陵。”宋毓慌張開口,他是真的不曾料到京都還有這麽多兵,方秋嘆帶走的加上澹臺漭的兵,頂天也就一萬,為什麽忽然會出現這麽多兵,那些喊殺聲,好似整個京都的大街小巷都有。
宋毓确實慌了,但是,他不能回頭。
罪陵軍殺得更加兇殘了。
直逼楚陵與洛無塵。
澹臺漭這邊被罪陵軍圍住,洛無塵也被另一批罪陵軍圍住,被圍一批,洛無塵就殺一批,下手半分沒有猶豫,累了便執劍撐地,微微喘口氣。
洛無塵每一次的回頭,都能看到澹臺漭護在他身後不遠處,為他清掃身後障礙,換他一往無前。
宮門口轉瞬屍山血海。
澹臺漭只是一個回頭看了一眼澹臺卓,那邊洛無塵便已然沖破包圍圈,足下一點,直接落在楚陵跟江随雲身側。
江随雲是真的不會武,一直被楚陵護着,楚陵身上的傷也肉眼可見的多,血色将他那身紅色衣裳浸染得深紅。
洛無塵又去看邵雪月,邵雪月正被雪月閣的人扶着,想要沖出罪陵軍,可罪陵軍的包圍圈太緊實了。
洛無塵讓聽風樓的人把各位大臣護送入宮,青黛很快就來到洛無塵面前,看着洛無塵那滿身血色,死死咬緊了牙關,“公子……”
“準備好了嗎?”洛無塵臉上的血有的已然幹涸,微微偏頭看向青黛。
“只要公子一聲令下。”
“很好。”
洛無塵旋身躍上一柱子上,白衣變紅衣,就連墨發之上都在往下滴着血,他眺望着不遠處黑壓壓的人影,嘴角輕輕勾了起來,随即偏頭看向宋毓,“九皇子,在下為你送上最後一次的大禮,你可喜歡?”
洛無塵的聲音都沒變分毫。
不論是皇城軍還是聽風樓跟雪月閣的人,聞得這道聲音,齊齊擡眼看向洛無塵。
他孑然一身,縱然渾身是血,也依舊姿容淡絕,嘴角的淺笑勾勒得如同潑墨山水畫中,被人玩鬧似的添了那鮮紅的一筆,憑添恣意與殺伐。
那邊蓼實看見了這道身影,很快就殺了過來。
不論是哀嚎還是屍體,都是飛濺的,馬蹄聲震徹着衆人內心。
這一場混戰,持續到了子時。
所有人都是疲憊又狼狽的,宋毓自知難活一命,算來算去,他終究算不過洛無塵,也太着急了些。
直到此時,宋毓才看清,何謂甕中捉鼈,誰是甕,而誰又是鼈,他始終沒有洛無塵周全。
他以為只要借着殷老丞相的勢進得這京都,那一切便可水到渠成。
可他萬萬沒想到,洛無塵竟然會在京都城外埋伏那樣多的兵,力求他宋家血脈斷絕。
宋毓被人押着跪在地上,脖頸間抵着大刀,臉上不知何時染了血,他擡頭看向不遠處那道纖弱身影,“你的複仇,擾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這便是你願意看到的?”
洛無塵聞言,卻輕輕笑了起來,他道:“亂國的非是我洛無塵,”洛無塵将沉雪背負于身後,慢慢踱步到宋毓面前,一字一句地道:“而是你宋氏。”
他的聲音慣來很輕,可這句「你宋氏」,卻讓宋毓掙紮了起來。
怎麽可能是他宋氏,若是沒有他洛無塵,雍國依舊如往,百姓如往,何以如今這般血染山河。
“宋毓,你別忘了,你宋氏究竟是如何治國的,又是如何對待前朝百姓的,又給了前朝皇族,何種結局。”澹臺漭緩步踏入宋毓眼簾,沉聲道。
前朝皇室全族,盡皆被施以淩遲之刑。那時,洛無塵才——五歲。
“小到尚在襁褓的嬰兒,上至皇親國戚,哪一個不是死于淩遲之刑?宋毓,你還言你宋皇室仁慈嗎?”澹臺漭一直都覺得宋皇室殘暴無比,他不一視同仁,前朝朝臣就算伏降也難逃被追殺至全族覆滅的下場,何來仁慈?
宋皇室的殘忍,他當真不知道嗎?
宋毓抿緊了唇,看向洛無塵,随後視線又挪向扶着江随雲的楚陵。
楚陵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移開了視線。
從前,楚陵言他是宋皇室中,最溫潤純良的人,所以他才願意助他。
可他最後被送去傲風山,妄想得到楚陵的只言片語時,楚陵卻無視了他。
誰知道他當時究竟有多怕。
宋毓忽然猖狂地笑了起來,橫在脖頸間的刀在他脖子上劃出道道血痕,他道:“對,我宋皇室殘暴,可而今,你們這些人,又如何呢?”宋毓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後的視線落在洛無塵身上,“當真仁慈嗎?”
殺盡朝中權臣,只為複仇,洛無塵與他宋皇室又有何區別。
洛無塵沒有說話,而這時,楚陵站了出來,他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的,最後站在宋毓面前,“至少他沒殺盡你雍國民。”
霁國子民盡數被流放,活得不如一個畜生,十四年了,全憑洛無塵一人将養着他們,洛無塵就算權傾朝野,也不曾動過百姓。
京都即将迎來混戰,洛無塵早早便将京都百姓換了出去,雖算不上特別仁慈,可他到底不會濫殺無辜,不會在殺戮的快/感中迷失自己。
這便是他們的最為明顯的區別。
他宋皇室仁慈嗎?上至皇帝,下至跟着皇帝打仗,稍有功名的臣子,他們何曾當前朝子民為過民,就連奴隸都算不上,頂天算是牲畜而已,他們可有睜眼看看,那也是活生生的人,是民。
洛無塵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氣似的,喉間梗得難受,好似只要張口,便能在這大庭廣衆之下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他極力站直了身子,微微閉了閉眼。
“宋毓,結束了。”楚陵親手拿起了一把殘缺的刀,宋毓卻笑了起來,“死在你手裏,也不算虧。”
他的命本來就是楚陵救回來的,現在,他還給他。
天際下起了雪,落在血裏,瞬間化作了水,寒風嗚咽,如泣如訴。
“噼啦——”
溫熱的血灑了一地,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地上骨碌碌滾動的那顆頭顱。
宋毓被楚陵一刀斷頭,那顆頭在地上滾了幾圈後,面對着楚陵,還眨了眨眼。
楚陵沒有多看一眼,宋毓與他,本身只能算是交淺言深,是宋毓暗自裏太過依賴與他,而且,他從來都沒想過要真的去幫宋毓。
他所有的出發點,都只因為一個人——江随雲。
楚陵扔了刀,走到江随雲身邊,也不知他是怕的還是累的,渾身都在輕輕顫動,楚陵擡起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輕聲道:“別怕。”
江随雲本身是個什麽性子,楚陵清楚得很,他能在澹臺卓面前深沉,皆因他不想讓澹臺卓失望。
他是前朝皇族的血脈,身負重任,他不能軟弱。
而今有了洛無塵,有洛無塵在前為他遮風擋雨,把他護得那樣好,可他依舊端着一副穩重的架子。
“随雲,我在。”楚陵輕輕将他攬在懷裏,語氣幽幽。
這邊邵雪月看得楚陵這時竟然這般溫柔,瞟了一眼洛無塵,半撐着身子站起來,道:“現今應當如何?”
邵雪月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眼看現在已然安寧,只想快點找張床躺下去,然後找些漂亮丫鬟伺候他的起居。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洛無塵身上。
洛無塵硬生生地将喉間的那口血壓了下去,面上揚着清淡絕倫的笑,将所有的一切後續布置下去。
罪陵軍洛無塵交由楚陵親自處置。
醜時,一切塵埃落定。
澹臺漭滿身是血地站在洛無塵身側,他怕洛無塵堅持不住,只得抿唇不動聲色地護着他。
洛無塵感覺到了,卻也只是微微偏頭,“多謝小将軍護我。”
他将話說得疏離,澹臺漭不語,可卻心如刀割。
在所有人面前,洛無塵不能表現出分毫虛弱,縱然他這一身病體人盡皆知,可他得撐着。
這一撐,便是一夜。
回到琉璃殿不過半刻鐘,洛無塵便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
彼時,澹臺漭才将将将他送回琉璃殿。
“洛無塵——”澹臺漭想要确定他是否安好,并未立即離開,可就在他打算轉身之際,洛無塵「砰」地一聲倒了下去。
白芍在琉璃殿裏擔驚受怕了一夜,見洛無塵還算安然地回來,立即去準備給洛無塵沐浴,聽得這道喊聲,立即沖了出來。
赤雪不安地在半空盤桓,嘴裏喊着“洛無塵,洛無塵……”
赤雪的聲音尖利,似泣,所有人都附近的人都聞得了這道尖利的聲音。
正在整軍的青黛跟蓼實聽得這道聲音,齊齊轉頭朝聲音傳來之處看了過去,就見赤雪渾身都灑着金粉,仿若成仙的鳥。
“公子!”青黛跟蓼實幾乎是在同時偏頭互相對視了一眼,兩人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驟然緊縮的瞳孔,立即放下手裏的事朝琉璃殿飛奔了過去。
另一邊的江随雲也聽得了這道聲音,兩人對視了一眼,相互扶持着盡數趕往琉璃殿。
原本清冷的琉璃殿,不過片刻便擁擠了起來。
該到的,不該到的,都到場了。
他們到的時候,就見洛無塵躺在澹臺漭懷裏,嘴裏不住地吐着血。
江随雲想要過去,卻被楚陵拉住了,江随雲不解地看向楚陵,楚陵朝澹臺漭看了過去。
澹臺漭抱着洛無塵,手像是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似的,道:“洛無塵,洛無塵,你怎麽樣洛無塵,洛無塵……”澹臺漭慌了,看着洛無塵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好似下一秒這個人就會死亡。
澹臺卓看着澹臺漭帶血臉上的晶瑩,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這是成年後的澹臺漭,第一次落淚。
以往不論怎樣,澹臺漭都不會哭,自他娘死後,澹臺漭便再也不曾哭過了。
“阿漭……”澹臺卓在心裏嘆息一聲:“洛無塵對你,當真就那麽重要麽?”
這個答案是肯定的,澹臺卓早就知道,因為知道澹臺漭的固執堅持,他管不了,澹臺漭這人只要認定了什麽,連死也改變不了他的想法。
正因為知曉澹臺漭這樣的性子,澹臺卓對于澹臺漭對洛無塵的心思,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洛無塵感覺自己的臉上落上了幾滴溫熱,又聞得澹臺漭如此呼聲,便知是澹臺漭哭了。
哭什麽呢?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過是強弩之末,就連師父這個節骨眼上都不曾回來為他去找沈牧亭,妄想救他一命,他的歸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所有人才任由他權傾朝野,卻分毫不為所動,甘心為他所用。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洛無塵,不過是個命不久矣的破布娃娃,他有威、有勢,他故了,江随雲才能理所應當的踏上那尊皇位。
洛無塵清楚得很,可心裏卻依舊忍不住的酸楚。
他熬得太累了,從未有過片刻的放松。
這一放松下來,洛無塵只感覺自己的喉間像是開了閘,想要再次說一句「無礙」,可張口就是忍也忍不住的血自喉間溢了出來。
他能聽見澹臺漭在說話,可是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他動了動嘴,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整個人耳朵、眼前、都是空的。
“太醫,叫太醫,叫太醫。”澹臺漭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勢,扯了一旁的大氅裹着他,把洛無塵死死抱在懷裏,直接往太醫院的方向沖了過去。
沒走一步,他足下都是血印,明明戰事已然停歇,可他身上就是血湧如注,根本分不清那些血是他澹臺漭的,還是洛無塵的。
青黛跟蓼實還有林柚趕過來的時候,只能看到澹臺漭赤紅着眼睫,眼前除了那通往太醫院的宮道之外,好似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看不見青黛跟蓼實,更看不見在他身後緊緊追趕的驚疑未定的群臣。
澹臺卓忍着喉間的那股哽咽,見江随雲也要沖上去,道:“公子,你不能走。”
江随雲不能走,現今洛無塵病重,生死難料,這國需得有人打理。
現今正是戰後,江随雲,片刻都不能走。
江随雲的步子一頓,幾乎是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澹臺卓,楚陵不動聲色的走到江随雲身邊,看着澹臺漭跟洛無塵消失的方向,道:“随雲,這是洛無塵的心血。”
洛無塵為你沖掠堅持到如今的地步,拿命在為你鋪路,你如何能負了他。
“可是……”江随雲喉間哽咽得不行,最後還是道:“他是我皇兄啊。”從前從未見過,卻在相逢後,處處為他着想的皇兄,他怎可在這個節骨眼上,連看一眼都不能。
“洛無塵,不會怪你。”楚陵伸手輕輕壓住江随雲的肩膀,好似這樣就能給江随雲無限的勇氣。
道理江随雲都明白,可他……可他……
很久之後,江随雲才哽咽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現今若是沒人坐鎮,國将再亂,洛無塵這一年多以來所做的一切都會付之東流。
時隔一年,江随雲再次拿出了曾經身為赤令軍首領的魄力。
有洛無塵在的時候,江随雲是将赤令軍全權交由澹臺卓與洛無塵的,而今再次回手,倒也不顯生疏。
青黛、蓼實、林柚、澹臺漭,就連負傷的邵雪月也瘸着腿在洛無塵病重這幾日時時守在門外。
兩天之後,緊閉的房門大開,林冬引滿頭是汗地從屋內出來。人出來的時候,幾乎站立不住,幸得林柚反應快,一把将他扶住,道:“林太醫……”
“國師的身子……”林冬引從未見過有人能病重成這樣,身體像是已然死亡,偏偏他還有呼吸,随後他朝在場的衆人跪了下去,“老夫無能。”
“不,你能。”澹臺漭的眼睛血紅,在林冬引跪下去之前單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硬生生地将他提在半空,不準他跪,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你能。”
那聲「你能」,像是一柄重錘敲擊在衆人心尖,好似這才讓他們認清,洛無塵雖然病重,到底沒有真的亡故。
——有救。
“不會的。”青黛轉身一把拽住了蓼實的手臂,道:“不會的,瘋賴子說了,公子能熬到明年初春的,他已經在找沈牧亭了,沈牧亭能救公子的,沈牧亭連起死回生都能做到,他一定能救公子的,一定能……”
蓼實沒有說話,慣來老成的那張臉上是難掩的絕望。
是啊,沈牧亭的本領他們都已經知曉,可那又如何,現如今,他們找不到沈牧亭啊。
聽風樓的人找了,就連雪月閣的人都找了,他們都把範圍擴散到了鄰國,可就是沒有那個沈牧亭的消息。
怎麽能這樣呢?
将将處理了所有事,怎麽就能迎來這樣的結果。
“不會的。”蓼實哽咽開口,“公子不會有事的,一定會找到沈牧亭的。”
這話說出來,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安慰青黛,可是卻沒有一個人開口承認蓼實的話。
他們太安靜了,安靜地好似默認了,洛無塵回天乏術。
“他命那麽長,怎麽可能死在這裏。”就連邵雪月的聲音都哽咽了起來。
可是他此話一出口,卻換來了青黛跟蓼實兩人齊聲一道:“你閉嘴。”
邵雪月知道這兩人幾乎是把洛無塵看做自己的命,被吼了也沒有還嘴,只是心裏難免難過。
他知道洛無塵病骨支離,可當這一天當真來臨時,他依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怎麽會呢?
不都說禍害遺千年,洛無塵這個禍害,怎麽就能死得這樣早。
他都熬了十幾年了,還不能熬過這幾個月嗎?就不能熬到洛寒衣回來嗎?
邵雪月不由自主地落了淚,當那淚滴落在雪地裏,将面前的雪融出一個淺淺小坑的時候,邵雪月才驚覺,自己居然為洛無塵那個殺千刀的哭了。
哭了一滴,第二滴便順其自然得多了,他的眼淚像是不斷線的珠子似的流了一臉,任誰也想不到,面前這個無聲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人,會是那個處處看洛無塵不順眼的雪月閣閣主邵雪月。
澹臺漭幾乎是提着林冬引的領子進去的,林冬引被勒得喘不過氣。
可是在進屋後,看到渾身都紮着銀針的洛無塵時,卻讓澹臺漭的心瞬間千瘡百孔。
他松開了林冬引的領子,林冬引奮力地咳嗽着,道:“洛神醫留下了不少藥方,只要為國師大人施針加以藥浴,或許能熬過這個冬日。”
澹臺漭看着床上的洛無塵,随後朝林冬引重重地跪了下去,“有勞林大人了。”
洛無塵病重不醒的消息澹臺漭等人封鎖了起來,畢竟現今朝中不穩,洛無塵的餘威不可或缺,半個月後,洛無塵被秘密接回了國師府。
江随雲借着洛無塵的餘威将朝中治理得很好,澹臺漭一直守在洛無塵床側,赤雪偶爾也會來給洛無塵抖抖粉,希望這個總是威脅它,但又待它極好的「壞人」能醒過來。
這日子一熬,便到了來年三月。
洛無塵醒來的時候,是晚上。
他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漆黑一片,身邊卻是火熱的。
“白芍?”洛無塵虛虛地喊了一聲,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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