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白眼狼

夏日炎炎的拂則山,群木成林,碧草連天,卻無論如何也遮擋不住山外烈火一般灼人的陽光。

印斟一步一步往祠堂裏走時,迎面正巧碰見一對年邁的夫妻,看那樣子,應該是長住山上養老的居民。

老頭子佝偻着腰,叽叽歪歪在旁小聲埋怨道:“近來這些天也不知怎的回事,家裏總在丢東西。”

老大媽也在旁撇嘴道:“是啊,廚房被掀人得亂七八糟,跟狗啃了似的,也不知是誰做的缺德事兒。”

老頭子道:“看樣子也不像老鼠糟蹋的,應該是山裏一些流浪的野獸。”

老大媽嘆了一聲,似是無奈道:“要當真是山裏的野獸,我們這倆不中用的老東西,怕是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得命喪黃泉咯!”

兩個老人一邊說着,一邊悠悠朝山下走遠,印斟卻在這時微微停下了腳步,擡眼望着那座雜草堆圍成的小破神祠,不由自主将目光凝住。

成道逢吩咐他給神像貼金,他自然不敢有多怠慢,香火和供品也都準備好了,就等到往祠堂裏一應打理齊全。

可當印斟輕手輕腳,一把将門推開的時候,卻意外發現拜墊前的香爐一片狼藉,細碎的香灰撒得滿地都是,幾乎将昨日才清理幹淨的神像染至斑白。

而且最讓人可氣又可笑的是,盤裏堆好的一些水果全部沒了,遍觀整間狹窄的房屋,竟連一顆完整的果核都不見蹤影。

——印斟當時的第一反應,就認為是那妖物留宿不成,反回到神祠裏大發脾氣。瞧那神像前擱的一小塊拜墊,本就足夠破舊不堪,如今棉花都給擠了出來,正可憐兮兮朝外露着白餡。

印斟慶幸自己多在鎮上買了一塊新的,不然哪天成道逢突發興致想來山上看看,恐怕要被眼前這般光景給氣得當場休克。

也幸好,那該死的妖物眼下不在。

印斟圍着祠堂內外找了整整一圈,心說這忘恩負義的東西倘若現在回來,自己準能一掃帚過去送他上天。

後來仔細想了一想,印斟決定這新帶來的包子也不給他吃了,反手擱在門外放着,自個兒再握着抹布水桶,無奈将祠堂內外又給打掃清理了一遍。

然而打掃到一半的時候,祠堂石階上忽而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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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斟陡然轉身,便見是那家住山腰的趙憑疏,從小和他一塊兒長大的,如今正大汗淋漓,連跑帶跳沖進祠堂裏頭,一個勁地沖他喊道:“斟……斟哥,你去看看我娘,快去看看我娘,她好像快不行了!”

印斟手裏抹布一扔,一時再顧不得其他雜務,不由分說便随趙憑疏一路往他家的方向跑。

趙憑疏和他母親所住的地方,離祠堂并不算遠,前後也不過一兩裏的短暫路程。兩人推門進去的時候,已然出了一身熱汗,趙憑疏連口水也沒喝,一進屋就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老母親扶了起來,邊哭邊喊:“娘,娘……您醒醒!兒子把斟哥喊來了,您快給他說說,是咋回事吧!”

印斟匆匆朝趙母掃過一眼,但見老人面色鐵青,額頂發黑,全身僵直,嘴裏斷斷續續念着幾段呓語——顯然正是邪物纏身之兆。

趙憑疏跪在母親身邊哭天喊地,印斟更是不敢多加拖沓,飛速從袖中抽出一張符紙,啪的一聲正貼在老人額際。

随後,運功施術,念動咒語,單以食指凝聚全身內息,堪堪拂上符紙最中央處,竭力出手一點——

不過片刻之餘,只聽趙母猝然發出悶咳,雙目圓睜,自其耳鼻口三處幽幽冒出縷縷黑煙,水汽蒸發一般,瞬間于人眼前消失不見。

待得再看老人之時,适才一臉烏青色澤已然煙消雲散,獨那雙目再次緊閉,仍是駭得意識昏沉,久未能醒。

印斟捏過她的手腕,粗略為她把了把脈,半晌過後,轉頭對趙憑疏道:“……沒事了,只是近來暑熱難擋,須給你娘開上幾副藥方,消消火氣。”

“可……可她還沒有醒啊!”趙憑疏不由倉皇道。

印斟收回手臂,聲線低淡道:“睡過一陣,自然就會醒了,不必煩憂過頭。”

趙憑疏連連點頭,眼裏還夾帶着一顆兩顆淚珠:“多謝斟哥,多謝斟哥!還好你今日上山來了,不然遇到這般狀況,我都不知應該找誰幫忙!”

印斟擡手試了把汗,趙憑疏便趕忙上去給他遞了張手帕,一邊急着上下忙活,一邊又忍不住悲聲嘆道:“今年夏天,真不曉得是着了什麽魔了……我娘好生生在廚房裏生火做飯,說倒也就突然倒下了,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印斟目光一凝:“你說清楚些,具體是怎麽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本來我正忙着在後院裏劈柴火呢,叫了我娘半天,沒人應聲——跑去廚房裏一看,人倒下了,鍋裏煮好的白米撒得到處都是,連半生不熟的肉湯都給潑了一地,硬是糟蹋得一點不剩。”

趙憑疏苦着張臉,險些又要說出淚來:“早聽說隔壁李婆婆家裏也鬧了這麽一場,但他們家兩個老人都還沒事,山上的人都以為是鬧老鼠……怎輪到咱家一對孤兒寡母的,就差點丢了性命呢?”

印斟眉心一跳,面上卻仍是波瀾不驚:“鬧老鼠怎可能弄得天翻地覆?最多啃你一些飯菜,還是晚上偷偷摸摸的。”

趙憑疏道:“所以聽說你在神祠,我就趕緊過去了。咱們山上山下太平這麽多年,真要出什麽事情,誰也不會往那方面想……畢竟怪力亂神什麽的,也沒人真的會信。”

印斟懶得與他争辯,只淡淡問道:“那‘東西’除了弄亂廚房,搜刮吃食,還會做些什麽?”

“別的不做,就光偷吃的,要說起來,也沒人見過它長什麽模樣。”趙憑疏擰眉道,“山上總共只有這麽幾家住戶,它幾乎把所有街坊鄰居惹了個遍——但若要說傷人,我娘這還是第一次。”

印斟想了一想,又問:“它偷錢嗎?”

趙憑疏搖頭,說:“不偷,銀子就擱在旁邊,也沒見它動過。”

印斟腦袋裏情不自禁,浮現出一張清秀斯文的人臉——那厮餓極的時候,連紙都吃,不管味道如何,反正只要是吃的,都能被他幾口吃得一幹二淨。

于是片晌過後,印斟起身走向房門,并說:“……我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了。”

趙憑疏跟在他身後,滿面欣喜地道:“太好了,斟哥,我就知道你能給咱們除這一害!”

“具體如何,我得下山同師父商量。”印斟神情嚴肅,反手遞他一沓符紙,“夜裏将門窗關好,不要放不幹淨的東西進屋。”

趙憑疏微微一愣,很快又追了上去,連聲問道:“等等,斟哥,聽你這意思……要抓的東西,恐怕還不小啊?”

印斟回以一個複雜難言的眼神,趙憑疏心裏“咯噔”一下,瞬間明白事情有多嚴重,于是一把伸手緊扶着門框,接下來的很長時間,都沒能憋出一句話來。

其實真要追究以前那些時候,不管是來楓鎮還是拂則山,這一帶的居民都還是非常信仰天神的。只是當年游清神君帶來的太平日子實在太久,加之璧禦府成家一代更比一代沒落,人們年年過着舒适安逸的生活,便很少再去思考如何防患于未然。

但如今不該出現的東西,是實實在在出現在人眼前,傷人是真,而且目的未知,誰也無法預料它的降臨,将會給當地一衆居民帶來怎樣的一系列災難。

印斟一路腳步不停,淌着汗水徑直向神祠裏跑。

期間他一直在回想一件事情。昨日夜裏謝恒顏來到璧禦府的時候,那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叫他心生憐憫,忍不住施舍一些用以果腹的食物。

熟料這妖物恩将仇報,反手将神祠掀得七零八落不說,還跑去山民家中襲擊老人。

一直到現在,印斟才覺得自己這一腔好心喂了狗吃,全然讨不到好。他當初就該在謝恒顏前腳踏進府邸的同一時間裏,大聲叫喊,把師弟吵醒,把師父吵醒,讓他們所有人都知道,家裏進了這樣一個厚顏無恥的人形妖物。

然而後悔歸是後悔,當印斟沿途狂奔跑回神祠的那個時候,卻又被眼前淩亂不堪的場景給徹底震驚到了。

門前那一只用白布裹好的竹籃,裏面原本應是放着十幾個香噴噴的大肉包,熱騰騰朝外不斷冒着白氣——現今竹籃拆得連框都不剩,石階上下盡是竹草與布匹交相混雜的碎片,而且最重要的是,裏頭新鮮出籠的大肉包一個沒留下,唯獨殘餘一地髒兮兮的小片面屑,足以證明這位毫不留情的偷吃惡賊,曾經蹲在一旁恣睢無忌地享用了一餐美食。

印斟飛速奔走的腳步忽然停下,他獨自一人站在石階上方,面無表情地眯了眯眼,一時之間,竟不知該用怎樣的心情來面對眼前一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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