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蔥油拌面(五)

食堂內,忙完了監生這一波,送走唯一一位來食堂用朝食的白博士,孟桑三人剛給自己拌了面囫囵吞下,還未真正歇上一會兒,又迎來了新的一波客人。

這回來的俱是監內的雜役等,陸陸續續約有五十餘人。比之監生,他們人少得多,也不怎麽挑細面種類。

正巧剛剛已經備下許多細面,竈火有柱子守着,只需要孟桑和阿蘭輪流去竈上煮面即可。

先去的是飛快扒拉完朝食的阿蘭,而等孟桑吃完想去換班時,卻被阿蘭和柱子齊齊攔住。這二人,一人用言語一人用神色,不約而同地勸孟桑去歇着。

孟桑就被推到一旁清掃幹淨的桌案旁坐下,一臉茫然。

思來想去,左右煮面也不是什麽難活,自個兒扯了一早上的面也有些疲累,孟桑便也半推半就歇着了。

片刻後,徐叔與魏詢一同進入食堂大門。

孟桑瞧見了,連忙和這兩位問好,随口問:“您二位可用過朝食不曾?倘若不嫌棄,可嘗嘗我與阿蘭他們做的蔥油索餅。”

話雖這般問,但孟桑其實沒抱多少希望。昨日她便聽柱子說過,徐叔和魏詢在務本坊內有屋舍,又無須早起,是少有的那些不住在國子監內的人。

如魏詢這般性子,必然家中備了朝食,無須來食堂用朝食。倒是徐叔還有些可能,畢竟是個老饕,許是昨日吃了蔥油拌面後意猶未盡呢?

聽了孟桑所問,徐叔笑呵呵地順勢應下,坐在孟桑對面。

出乎意料的是,魏詢輕咳一聲,竟也落了座,淡聲道:“我也要一碗。”

孟桑有些訝然,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魏詢,随後笑着揚聲讓阿蘭再準備兩碗。

一旁,徐叔轉過頭沖着魏詢笑,調侃意味十分濃,直讓魏詢板着的臉越發僵硬,撇過視線。

哼,他并非貪戀口舌之欲,不過是來看一看這孟師傅第一日朝食做的如何罷了!

很快,兩碗蔥油拌面就送到了魏詢和徐叔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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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叔昨日吃過一回,一拿到手就輕車熟路地攪拌起來,勢必要讓每一根面條都充分裹上蔥油醬汁。

而魏詢略有些遲疑,掃了徐叔一眼,後知後覺地仿照着他的動作開始拌面。

待到拌勻,魏詢卷起一筷子送入口中,當即感受到了蔥油汁與面香相結合的妙處。舌尖甫一接觸到醬汁,剎那間激起人進食的熱情,一掃清晨疲憊,那面條光滑筋道卻不難咬,哪怕是他這樣略有些松動的牙口而言,也不怎麽費力。

一碗索餅下肚,魏詢二人意猶未盡地擱下木筷。

徐叔摸着肚子,笑着問:“孟師傅明日要做什麽?盡管報上食材,我讓底下人先幫你買來,免得耽擱孟師傅做事。”

孟桑笑吟吟道:“都是庫房內有的食材,今日便不報新的了,也給徐叔少添些麻煩。”

聽見這話,徐叔半是惋惜半是期待,誠懇道:“都依你的,不過孟師傅若是中途發現缺了什麽,盡管來找我,徐叔必定立即找人買全補齊!”

眼前的徐叔看起來一副無比好說話的模樣,面上滿是真真切切的親和笑意,和昨日初見時精明圓滑、試圖推掉麻煩的狐貍,仿佛全然不是一個人。

孟桑忍不住腹诽,這差別也太大了,果然對付一位老饕就得用上美食。

魏詢睨了身側人一眼:“徐老兒,我讓你提點看照一下人,你私下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各種推脫事情?”

徐叔讪讪一笑,尴尬地咳了兩聲:“老魏,你怎能這麽說呢?這不是我昨日身子有些不舒坦嘛,今後必然是孟師傅要什麽給什麽,沒有我老徐不應的。”

聞言,魏詢只是冷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也不曾起身離開。

精明如徐叔,哪裏看不出魏詢是有話要與孟桑說,自是随口找了個說辭,撐着他那圓滾滾的腰走了。離去前,他還笑着囑咐孟桑,讓她想去庫房的時候,随時找他。

待徐叔離去,雜役将桌上空碗皆數收走。無需多言,這些雜役就自發遠離了這處桌案,人為空出能清淨說話的地方。

孟桑與魏詢相對而坐,她暗自打量魏詢的臉色,心中雖無忐忑,但多少有些好奇和不解。

這是要找她單獨說些什麽?

沉默并未持續很久,魏詢清了清嗓子,淡聲道:“你可曉得食堂內其他師傅們都做些什麽?”

孟桑不解其意,挑着自己已知的說了:“陳、文、紀三位師傅都是負責暮食,一人一道菜式,白飯是幫工們煮,而您負責的是祭酒、司業并各學博士等人的暮食。”

“所言不錯,”魏詢投來認可的目光,接着開門見山抛出來意,“那孟師傅除了做朝食之外,晚間可願來助我一臂之力?”

沒等孟桑發問,魏詢接着道來緣由:“我年紀大了,腿腳不能久站,近來很是吃力。本想從食堂裏其他三位師傅裏挑一位來,然此三人的技藝都無法讓監生滿意,何況是諸位大人們呢?幸好尋到了孟師傅,我分別嘗過你做朝食、暮食的手藝,昨日也特意去找姜老頭問過你的脾性,倒是十分适合。”

“你且放心,只需你每日負責一道菜式即可。此外,雖然公契定下後不好輕易找監丞變更,但孟師傅你多做的活,我會從自己的月錢裏貼補,不會讓你白幹。”

如此一番詳實又懇切的言語,孟桑既不便推辭,也不願推辭。

她笑道:“這有什麽的,您不必憂愁,我應下就是了。”

心中大石落定,魏詢神色輕松許多,換了一種更緩和些的口吻:“桑娘,我聽姜老頭說,你來長安本是為了找阿翁?”

眼下魏詢抛開“孟師傅”的稱呼,而換成“桑娘”,一為親近之意,二則表明此為私事。

孟桑颔首,語氣帶着幾分無奈:“确是來長安尋阿翁的。家中突逢變故,阿耶阿娘在外生死不知,無法再呆在揚州府,我便試着來長安投奔阿翁。只可惜我與阿翁素未謀面,對之知之甚少,來長安後遍尋不得。”

她忽而喜道:“魏叔是要幫我尋人嗎?”

“不錯,”魏詢點頭,神色沉靜,“雖說你在國子監內做活,無須擔憂吃住,也不會遇着什麽歹人,但一個孤零零的女郎在外,總歸讓人不放心。”

孟桑心頭仿佛湧過暖流:“多謝魏叔關懷。”

魏詢擺了擺手,又問:“我本就是長安人士,又在國子監裏呆了許多年,身邊也有許多好友,你且說些線索,我托人幫你問一問,興許能快些找到你阿翁。”

提起這個,孟桑卻犯了難,長嘆一聲:“阿翁與阿娘之間關系不睦,早早斷了聯系,平日阿娘也不怎麽提起阿翁。我所曉得的一些線索,都是從阿娘往日的只言片語推測而來。”

“無妨,你只管說來。”魏詢心中有數,此番尋人必定不易。畢竟孟桑都來了長安兩月有餘,仍然沒有頭緒,可想而知她手頭也沒什麽線索。

于是,孟桑将自己所知道的娓娓道來:“阿翁在長安為官,我阿娘是家中獨女,早年喪母,并無兄弟姊妹。阿娘曾提起過,說‘庭院內有一棵百年桂樹,自小就愛在樹下玩耍’,可見早在三十餘年前,阿翁就有了自個兒的宅院府邸,或是家境殷實,或是官位不低。”

“離家時倒還帶出一支阿娘的簪子,只是來長安首飾鋪子問過,是當年長安城裏流行的樣子,并無特殊之處,也追溯不了買家。”

魏詢蹙眉:“這線索着實少了,簪子且不提,這偌大長安城一百餘坊,家中種桂花的不知凡幾,而在朝為官者人數衆多……對了,你還未說你阿翁姓氏。”

孟桑這才發覺自個兒竟然把最重要的給忘了,連忙補充道:“姓裴,阿娘名喚裴卿卿。”

如此聽完,魏詢也不免犯難,嘆道:“朝中姓裴的老大人們可不少啊,況且也不曉得是否還留在長安,萬一已經去了外地任上……”

是了,當初宋七娘也是這般說的。七娘常出入高官府邸,是少有對各家內情知曉一二的,即便是如此,她也會對孟桑尋阿翁一事犯難。

在孟桑來國子監當日,她還特意早早遣了奴仆來姜記食肆,說會幫着再留意。

孟桑沉沉嘆氣,她自然也曉得其中變數頗多,或許阿翁早已外任,或許阿翁換了宅邸,或許阿翁已故……可她又能怎麽辦呢?阿耶阿娘生死不知,她但凡回揚州府,就免不了要被那些不常來往的叔伯們壓着随意嫁人。

留在長安尋人,雖然前路不可知,但也比胡亂被人許配出去好得多。

孟桑強打起精神,溫聲道:“我曉得尋人不易,魏叔不必心中存有負擔。無論結果如何,您此刻願意相助,桑娘已是感激不盡。”

魏詢擺手:“我會盡力幫你尋人,多餘的話不必再說。”

尋找阿翁的事情暫且沒有下文,孟桑本身倒還看得開,只管把此事暫且抛之腦後。

她領着阿蘭二人去庫房領了食材,一邊為明日朝食做些準備,圍了一圈挑壞豆,一邊暗暗思索晚間究竟要做什麽菜式。

夏末秋初,日子一陣冷一陣熱的,沒個定數。就拿今日來說,是要比前幾日要涼快些,倘若衣裳穿薄很有可能受了涼氣。

要不做一道熱乎些的下飯吃食?

就在孟桑沒想出個所以然時,恰巧望見徐叔領人過來,他身後的雜役們提着扁擔,筐裏各色食材都有。

徐叔遠遠孟桑,笑眯眯道:“莊子上送了新摘的菜蔬,孟師傅快來瞧瞧,有什麽想要的盡管說,我都幫你留下來,不必客氣。”

孟桑丢開手上一把豆子,湊近去看,在看見其中一個裝滿新鮮茄子的扁擔筐時,忽然靈光一閃。

對喽,這個冷冷熱熱的時節,暮食用一道魚香茄子煲,可不就正恰當麽!

孟桑笑着指了過去:“徐叔,那就不跟您客氣了,我想要那筐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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