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豆漿油條(一)

“刺啦”一聲。

一根長長的面劑子被放入油鍋中,立馬引出無數小氣泡,将面劑子裹了個嚴嚴實實,你追我趕好不熱鬧。

那面劑子先是從頭到尾浸泡在油裏,炸一會兒後浮了上來,氣泡卻不見少。此時面劑子米白色的外皮變得微黃,在一雙木筷的波動下,于油鍋中均勻翻面。

随着面劑子在炸制的過程中不斷蓬松變大,外皮顏色也跟着慢慢變深,漸漸由淡黃變成漂亮的金黃色。

“炸油條最要緊的就是給它不停翻身,讓每一面都能均勻炸制……”孟桑緩聲向阿蘭解釋,又往鍋中放入一根瘦長面劑子。

此時,油鍋中躺着五六根油條,由左至右,熟的程度不一。

孟桑極為耐心地依次為每一根翻面,不停來回重複,絕不厚此薄彼。每當最右邊一根油條熟了,就會被立即撈出去控油,同時再扯着新的面劑子放入鍋中,整套動作下來井然有序。

“除了翻面,另一要點就是油溫,像現在這般是恰好的。竈火過旺,則油條容易炸老,油膩有餘,酥脆不足。”

“好了,你來試試,”孟桑将手中木筷遞與阿蘭,又低頭交代,“柱子,竈火記得控住。”

看火的柱子連忙應聲:“孟師傅放心,我曉得!”

站在一旁的阿蘭接過木筷,心中默背了一遍方才孟桑所言,十分拘謹地為鍋中油條翻面。

“炸油條僅需仔細小心,沒什麽難的,放輕松些。”孟桑拍拍阿蘭肩膀。

正在說話時,有兩位監生走入食堂。

孟桑有些詫異,下意識瞄了一眼窗外。

現下還未到卯正,怎得就有監生來食堂了?未免也太早了些。

孟桑下意識看向來者,意外發現其中一位監生頗為眼熟,好像他昨日也是第一個來食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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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着招呼:“今日朝食剛做好,兩位稍等,這就為你們盛來。”

來者正是許平和薛恒,前者神采奕奕,後者眼皮子還耷拉着,似還沒睡醒,困倦不堪。

許平目不轉睛地盯着阿蘭炸油條,順手去扯薛恒地袖子,很是興奮:“安遠兄,你快來瞧瞧這新吃食。剛放入鍋中不過瘦長一根,出鍋時竟能變得這般大,看着好生有趣。”

而薛恒敷衍地“嗯”了一聲,看都不看一眼,顯然對食堂的吃食興致缺缺。

昨日他受了田肅等人的激将法,下學後立即找人回去傳話,說無須家中日日再送吃食來,以後與許平共進退。

然而此番壯志豪情,等嘗了一口食堂的暮食之後,頃刻間轉為後悔,恨不得将那傳話的人喊回來。

真的是太難吃了!

白飯煮得夾生,咽下去時如同砂礫刮過喉嚨;紅燒鯉魚,魚肉都炖老了,嘗着還有堪比黃連的苦味;就連最不容易出錯的清炒時蔬,都做得軟爛寡淡如嚼蠟……

一回想起來,薛恒硬生生壓下想吐的沖動,長長嘆了口氣。

據他所知,長安城裏的名廚,最頂尖的留在皇城,次一點的不是在各大酒樓,就是在高官貴胄府裏,再次一等的好歹能自己支個小攤、開個食肆賺銀錢,手藝最差的才會進各個府衙公廚食堂,每月混個養家錢而已。

眼前這位被許平等人誇上天的新廚娘,或許做出來的吃食稍微正常一些罷了,而許平他們又一直在食堂受苦,所以相較之下,才會覺得驚為天人,實則平平無奇。

正出神想着,身前突然傳來孟桑輕快的嗓音:“每人一碗豆漿、三根油條,請慢用。”

聽見了陌生的吃食名字,薛恒下意識瞄了一眼盤中油條,眉頭微皺。

遍數各類面食,他不喜撚頭。此物吃着口中全是油膩感,即便是用最爽口的茶湯漱口,仍覺得那難受勁兒揮之不去。

而這油條的做法,瞧着和撚頭很是相似,同樣是炸制而成的面點,只怕入口也是一般膩味。①

身旁是許平在急聲催促,薛恒只好端起盛着朝食的碗盤,跟在好友身後尋了一處桌案。

坐下後,薛恒很是嫌棄地将裝着油條的盤子推到一邊,恨不得離它遠遠的,随後漫不經心地端起豆漿。

豆漿剛從鍋中舀出,此時還冒着隐約熱氣,其漿液泛着淡淡的黃,色如暖玉,質地幹淨,倒是勾起薛恒一絲興趣。

以免燙唇,薛恒先是吹了吹碗邊,方才抿了一口。

漿液湧入口中的瞬間,醇厚的豆香席卷整個口鼻,細品還有一絲絲不可忽視的甘甜。

一口咽下,微燙的液體順着喉嚨滑入胃腹,暖意以胸腔為起始,不多久就奔向四肢和五髒六腑,只覺得異常舒坦。

國子監食堂煮的豆漿,全然沒有往常喝到的豆腥味,其濃醇絲滑完全超出薛恒預料,來不及細想就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到後來甚至顧不得有些燙口。

一旁,許平卻是先夾起炸至金黃色的油條,毫不猶豫地咬下。

清脆的“咔嚓”一聲,酥脆外皮應聲而裂開,露出內裏的蓬松氣孔,與此同時,一股鎖在裏頭的熱氣跑出,帶着微微濕意。

外皮嘗來脆而不焦,微硬,但內裏卻十分柔軟,絲絲縷縷粘連在一處,在口中被津液沾濕後逐漸變得濕軟,自帶的小麥香氣沁人心脾。

酥脆與柔軟兩種完全相悖的口感混在一處,別有一番新奇滋味。

僅這一口,許平就深深喜歡上了油條這種吃食,“咔嚓咔嚓”聲中,飛快把兩根大油條吃完,意猶未盡地舔走唇上殘留的細碎酥殼。

喝了小半碗豆漿潤口後,許平的手又伸向盤中僅剩的一根,心中很是不舍。

只剩一根了……

眼下小半監生都已來了食堂,在孟師傅那兒排起了隊,待會兒只怕人更多,想領第二盤不易啊……

忽而,許平掃到一旁被薛恒嫌棄的油條,靈光一閃,懷抱期待地問:“安遠兄,這油條你若不吃,我便拿走了?”

薛恒正沉迷豆漿無法自拔,自是樂得送這個人情,毫不猶豫地點頭:“此物瞧着就油得很,你盡管拿去,我可不願受這罪。”

許平聽了,當即反駁了幾句“此物并不油膩”。奈何無論怎麽說,薛恒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許平便不再多費口舌,徑直将盤子拉過來,繼續豆漿、油條交替着吃,舒坦極了。

就在薛恒慢慢飲着豆漿,自得其樂時,一些周遭監生的交談聲不免傳入薛恒耳中。

“敦平,這油條吃着忒酥忒脆,裏頭又綿軟可人,你快嘗嘗!”

“我平素就不愛吃炸制而成的面點,譬如撚頭,吃下總覺油黏嗓子,這油條……還是算了吧。”

聽到這裏,薛恒深以為然,這種炸的面點最是難吃。

“哎呀,敦平你就嘗一口,當真是一點也不油,配着豆漿更妙!”

“……當真沒有诓騙我?”

“騙你作甚?你且試一試再說!”

接着就沒有交談聲了,應當是名為“敦平”的監生正在嘗試吃油條。

對此,薛恒有些同情“敦平”,怎就耳根子這般軟,當真聽了旁人的勸呢,等會兒必然會深深後悔,再喝兩碗可口豆漿都壓不下那難受勁兒……

下一瞬,卻聽見那位名為“敦平”的監生驚呼:“竟真的一點都不油膩,确如愚之所言,配着豆漿,別有一番滋味啊!”

“嘿嘿,讓你方才不信我!”

與此同時,不少贊嘆油條美味的聲音,從食堂各個方位傳入薛恒耳中。

聽着這些毫不掩飾的贊嘆,薛恒的眼中閃過一絲掙紮和躍躍欲試。

這麽多同窗的口徑完全一致,應當是可信的吧?況且光飲這碗豆漿,确實無法果腹……

念及此處,薛恒感受到腹中傳來的饑餓感,敦促着他快些做出選擇。

耳畔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響,那是許平不亦樂乎地啃着油條,毫不掩飾對這種吃食的喜愛之情,惹得薛恒更餓。

猶豫許久,薛恒輕咳兩聲:“子津,我拿一根油條嘗嘗……你放心,就一根。”

許平已經在吃第四根大油條,已是有些飽了,随意點了點頭。

取了一根油條過來,薛恒內心還存着猶豫,索性将一整根油條撕成一塊塊的,浸泡在最後小半碗豆漿中。

夾起一塊送入口中,奇妙口感與動人的混合香氣,使得薛恒倏地睜大了雙眼。

吸飽豆漿的油條失了先前的輕盈,但帶來妙不可言的口感。

随着唇齒的擠壓,油條中的豆漿迫不及待湧出,在濃醇豆香的基礎上添進油香、小麥香氣,越發誘人。原本酥脆的油條外殼被泡得濕軟,吃着分量十足,全然沒有薛恒想象中的油膩之感。

待薛恒回過神來時,碗中僅剩的小半碗豆漿又少了一半,吸飽豆漿的油條小塊已被吃得幹幹淨淨,他握着的木筷下意識伸向僅剩的一根油條。

可薛恒的木筷還未碰到那油條金黃外皮,就在半空中與許平的筷子撞在一處。

許平瞥了一眼薛恒嘴角的豆漿漬,挑眉:“不是說就拿一根,還說不願受這罪的嗎?”

薛恒默了片刻,大義凜然道:“賢弟,私以為,這份罪還是由為兄來擔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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