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小星星

回學校的路上,林郁星拿着手機反複翻看夜景照片。

當他翻到最後一張合照時,林郁星會匆匆略過。他不敢細看,第一是覺得自己在畫面裏太傻了,第二是顧鐘逸就在身邊,他每看一眼,心裏就酥酥麻麻的,好不奇怪。

他偷瞄了一眼專心開車的顧鐘逸。

顧鐘逸發現了:“怎麽了?”

“沒什麽。”

顧鐘逸唯有在紅綠燈時,才會望向林郁星。不過他什麽都沒說,他很滿意安逸的現狀。

林郁星收起手機,突然說:“學長,其實……你一點都不像大家說的那樣。”

“他們說我什麽?”

林郁星如實告知:“他們說你很冷漠,不近人情,是個冷臉王。”

顧鐘逸的手握了握方向盤:“他們說得沒錯。”

他的人生,是在這兩年裏才有了變化。但顧鐘逸不想對外改變太多,并非他自戀,而是以他的出身和樣貌,性子冷一點反而少點麻煩。

林郁星卻當即為他打抱不平:“可我不這樣覺得了。”

顧鐘逸在一個紅燈前停下。

林郁星的聲音清脆,他發自肺腑地說:“認識你之後,我發現你真的很好。不管是對朋友,還是對我這樣的人。雖然,你之前說我們是互助互利,但你大概不知道,你幫了我很大一個忙。”

顧鐘逸安靜地聽他說話。

林郁星抿了抿唇:“還有剛才,你明明可以不管我,可你還是帶我看了這麽漂亮的夜景,還教我拍照。我、我第一次經歷這些,我很開心。你也沒有和別人一樣,笑我連這都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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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鐘逸和傳聞截然不同。

林郁星想到了什麽,問:“難道,是追你的人太多了,所以你故意裝成不好接近的樣子嗎?”

顧鐘逸的眼底,是一盞路燈殘留的光影。

他沒有隐瞞,坦然道:“不與人親近,保持适當的距離。這是我從小到大,一直被家中教導的理念。”

顧鐘逸與林郁星一樣,對“家”這個字潛意識中充滿抵觸。

林郁星啞然,他無意揭開別人的傷疤。

顧鐘逸看到紅燈滅了,慢慢踩下油門:“不過,這兩年裏,我不想聽家裏的話了。”他将氣氛重新帶回了輕松中,“你可以理解為是我的叛逆期到了。”

在重生之前的28年裏,顧鐘逸活得痛苦又孤寂。

他沒有真正的朋友,沒有關心他的親人。他如同一縷枯井中的靈魂,守着一輪天空,羨慕天上無拘無束的星星。

現在,這顆星星就在他身邊,眨着一雙漂亮的眼睛,困惑地皺起眉:“叛逆期?”

顧鐘逸與星星的相識,要追溯到他9歲那年的暑假。

他做了個大膽的決定,他要去找他的生母。

起因是他偷聽到了一個電話。

原來,為了避免顧鐘逸的生母回來找孩子,顧莊一直都在暗中監視她。

顧莊與顧鐘逸的生母之間,本就是一場不對等的“愛情”,自負的顧莊自私自利地用錢劃清了界限。

但由于他的一個疏忽,聰明的顧鐘逸從他的書房內,找到了生母所在的地址和一張近況照片。

摸着陌生女人的照片,顧鐘逸的內心生起一團熾熱的火焰:“媽媽?”他無聲呼喚,生疏且本能。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撒了謊,獨自坐上了去往外省的長途汽車。

年幼的顧鐘逸坐在颠簸的大巴車上,一路都害怕地睜着眼睛。直到他困得不行了,才敢稍微眯一會兒。

他是滿心歡喜的,期待地想着自己也要有媽媽了。

不是像許萬玲那樣關系不遠不近的媽媽,而是像楊青家一樣,是個能夠偶爾親親自己額頭的媽媽。

一瞬間,所有的疲憊與不安,都變得值得起來。

晃晃悠悠的路程漫長,顧鐘逸在經歷了幾次幹嘔暈車後,終于,他在一個小鎮上,找到了一家簡陋的小面館。

顧鐘逸拍了拍背包上的灰塵,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認真地整理一番。彼時的他個子不高,沒有看到收銀臺上側放着的一張全家福。

他坐了一會兒,心髒不斷地加速“撲通”,緊張不已。

可空蕩蕩的面館裏一個人也沒有。

就在他等得快要睡着時,意識朦胧間,他聽到一聲如羽毛般柔軟的呼喚。

迎面而來的,是一陣淡淡的茉莉香。這是他的生母蘇莜的信息素,如顧鐘逸夢中的那般好聞。

顧鐘逸呆呆地看着她,舍不得移開目光。

“小朋友,是來吃面嗎?”

蘇莜只是出去買了個醬油的工夫,店裏就多了位小客人。

她對顧鐘逸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你先看看菜單,看好了和阿姨說。”她不由得摸了摸顧鐘逸的臉,根本沒想到,也不敢想這就是自己的兒子。

顧鐘逸鼻子酸酸的,他想告訴她:媽媽,我是顧鐘逸,我來找你了。

但話未出口,蘇莜腳邊跟着的一個小團子奶聲奶氣地喊道:“媽媽,抱!”

順着聲音,顧鐘逸看到了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紮着兩只辮,撒着嬌抱住了蘇莜的腿。小女孩怯怯地望着顧鐘逸,在蘇莜抱起她後,就躲進了媽媽的懷中。

蘇莜顧不上顧鐘逸了,她走到一旁,小力地撫着女兒的背:“爸爸馬上就回來了,等下讓爸爸帶糯糯去睡午覺好不好呀?”她和天底下大多數的母親一樣,對自己的孩子有着無盡的耐心。

被喚作糯糯的小女孩軟乎乎地答應,不顧夏天的炎熱,她蹭着媽媽的脖頸,一刻都不松開。

顧鐘逸額角的汗水,滑進了他自己的眼睛裏。

蘇莜笑着親了親糯糯的額頭。

顧鐘逸看着眼前的場景,眸中的波瀾平息。

胸膛中,一顆緊張炙熱又急切的心慢慢冷卻了下來。

蘇莜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她笑起來的樣子,是顧鐘逸在顧家不曾見到過的光景,是顧莊與許萬玲都沒有的樣子,是一個母親發自內心去愛着孩子的笑容。

這些,都不屬于顧鐘逸。

顧鐘逸低下了頭,盯着自己踩過一地泥濘才走到這裏的髒鞋子,輕聲說:“我要回家了。”

他跑了出去。

身後的蘇莜沒有追上來。

她也不會追上來。

顧鐘逸回頭,小小的面館在視線的末尾,變成了一粒沙子。

他委屈地哭了。

顧莊知道他的去向後,大發雷霆。要不是楊青的父親攔着,恐怕顧鐘逸的腿是真要被打斷了。

顧莊發狠的樣子烙在了顧鐘逸的心裏,讓他生出無限的恐懼。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好幾天,才能下床走動。

沒過多時,顧莊便讓邱姐過來,替顧鐘逸收拾了行李。

顧鐘逸不敢問原因,害怕地縮着脖子。

許萬玲看着一瘸一拐的顧鐘逸,不忍地喚住了顧莊:“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何必還要把他丢到福利院去,這要是傳出去了,多難聽?”

“所以我專挑了一所省外的福利院,不會有人發現。”

許萬玲實在是無語,提醒道:“顧莊,他才9歲。”

顧莊沉着臉:“我給他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他卻念着一個外人。既然這樣,那就去試試跟那女人一樣的窮苦生活,看看離開了我,他能得到什麽!”

“顧莊……”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

顧莊不願再和許萬玲廢話,背過身,不想把話說重了:“我打過招呼,他過去死不了,頂多吃點苦。”

這無疑是一個狠心的舉動。

顧莊從不把顧鐘逸當作一個孩子般寵愛,他自私地掐斷了顧鐘逸的童年。

但顧莊不知道的是,顧鐘逸在他的這個懲罰中,短暫地得到了自己的童年。

因為9歲的顧鐘逸在福利院中,認識了一顆9歲的小星星。

那是一個長得比同齡人要瘦小許多的孩子,即使在夏天,也穿着一件領子較高的衣服。小星星看似寡言沉悶,實則很愛說話,一雙眼睛更是燦若星辰。

但可憐的是,他是一個被孤立者。

這裏的孩子時常喊他怪胎或者醜八怪,沒有人願意和他玩。

所以,寂寞的小星星盯上了剛來的小瘸子顧鐘逸。

他會用這雙美麗的眼睛,在深夜裏注視着無聲哭泣的顧鐘逸,悄聲說:“別哭了,你瘸着腳,大家确實不愛帶着你玩。要不、要不明天我陪你玩吧?”

顧鐘逸背過身,他不是為了這件事哭,也根本不想和這裏的孩子玩耍。

小星星伸手撫了撫顧鐘逸的背,語出驚人地安慰道:“你看隔壁宿舍的東東,連腳都沒有,不還是一樣生活嗎?你堅強點吧……在這裏不堅強的話,很難過下去的。”

顧鐘逸眼淚已經打濕了枕頭,他怕顧莊真的不要他了。

小星星見他一言不發,不依不饒:“別哭了呀,你和我做朋友怎麽樣?以後,就我保護你好了。”

顧鐘逸不吭聲,心裏埋怨着:保護什麽啊,你瘦得像只小雞一樣。

小星星真心勸累了,貼着他睡了過去。

許久,天都要蒙蒙亮了,顧鐘逸才轉身過去,看清楚了小星星那張清秀的面孔。它清晰地印在顧鐘逸的心裏,逐漸與眼前19歲的林郁星重疊。

不知為何,他們的相識總是由一場誤會開始。

小時候的林郁星以為他是一個被欺負到哭的瘸子,對他呵護有加。

長大後的他,以為林郁星給自己送了一束表白的玫瑰,因此開始無法收攏暗戀的心思,遂而變成一場合約明戀。

如今,19歲的林郁星坐在他的副駕駛,一頭霧水地問:“你都大二了,才叛逆嗎?”

林郁星仔細想了想,算了,總好過自己這個沒叛逆期的人吧。

“是,所以才搬出來住了。”顧鐘逸理所當然地接話。

彼此的關系不知不覺地近了不少。

林郁星這才知道顧鐘逸不住宿舍,後悔地說:“早知道就不看夜景了,你送我到學校後都很晚了。”

林郁星沒駕照,懂得不多,只知道夜晚開車不安全。

他悄悄看了看時間,已經沒有公車了。

顧鐘逸說:“我的公寓離學校很近,你不用擔心。”

車子到校門口時,顧鐘逸沒讓林郁星下車。他直接開車将林郁星送到了宿舍門口,在林郁星同自己道別時,他挽留般抓住了林郁星的手腕:“郁星!”

“啊?”

“我……”他停頓了一下,“我很高興,你今天能和我說這些。”

“沒什麽呀。”林郁星不知不覺地被帶了進去。

顧鐘逸感受到林郁星的讓步,心中朝前跨了一步:“你是除了楊青以外,第一個和我說這些話的人。”

車內的信息素濃郁,讓人沉醉了幾分。

林郁星張了張唇,唇齒間莫名泛起一股甜味。

顧鐘逸與他對視,聲音溫柔,不容拒絕:“撇開合同,我們做朋友好嗎?”

時隔多年。

他們彼此都變了很多,唯獨林郁星的一雙眼睛沒變過。通透而明亮,仿佛一泓清泉中,落入了星辰。

林郁星因顧鐘逸的話愣怔,長久緩不過來。

他的老板不僅給他錢,帶他吃喝玩樂,現在還和他說,想和他做朋友?

林郁星覺得自己何德何能,居然一路踩着好運。

他本該拒絕的,可行動上,他不受控制地垂下眼簾,整張臉通紅着結巴:“我、我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所、所以,學長你松手吧。”

越說越小聲。

林郁星感覺自己要被顧鐘逸灼熱的目光融化了,一顆心欲跳而出。

但他在今晚,在今時今刻,在最恰當的一個距離中,給了顧鐘逸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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