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藍皮賬本
來系馬山賞梅?
這個答案倒挺有意思。何昌看了眼華蓋頂上那片紅豔豔的梅林,又看了眼站在他對面的梅少卿。
不知道孟雪崖是賞的梅花的梅呢?還是這位梅小姐的梅?何昌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饒是與孟雪崖不對付,仍然在心裏嘆了句,真是好一對璧人。這兩人站在一起,竟誰也沒把誰比下去,反倒更添幾分光彩。
梅少卿氣質出衆,他在一衆香客中,第一眼便看見了她。
倒不是說她生得不好看,仔細看來五官十分精致,尤其是那雙自帶威儀的鳳眼,仿佛一眼就能将人看穿,在京城貴女中也少見這樣的姿容。只不過這混然天成的氣勢太過少見,使人一時忽略了她的樣貌。
何昌當然也是在等梅少卿,她雖然姓梅,但在京城諸官員眼裏,卻是連家人。連家退出京城十多年,許多人都好奇得很,只不過有些按捺住了,而他不過是因為湊巧。
孟雪崖接下了許氏女這樁案子,他自是要來探看探看的。許昌若有所思。
只不過,梅家這位小姐不是早已經許給溫喬了麽?
“孟長史好雅致。”何昌笑道,“寺中禪課将開,恕在下失陪了。”
孟雪崖颔首,卻見梅少卿徑直上了馬車。他目光動了動,轉身回到自己的馬車旁,剛想上車便聽到身後傳來馬蹄聲,那駕從江左來的馬車從他面前駛了過去。
“走吧。”孟雪崖駐步看了片刻,掀開簾子鑽進馬車裏。
“好勒。”車外傳來車夫的聲音,“您是要去哪裏?”
“回府。”孟雪崖在車中坐定,伸出一直藏在袖子裏的右手,他嘗試着動了動手掌,手心便傳來一陣刺痛。
一小塊鋒利的碎片紮進他的手心,好在紮得不深,血已經自動止住了。他袖管裏滿是斑駁的血跡,看上去一片狼藉。
孟雪崖将袖子裏的那個白玉杯取出來,杯口豁了個口,缺口上還有幾道血跡,那塊碎片正是這盞杯子上掉下來的。
如果是尋常的杯子,大約只會在杯身上有所磨損。偏偏這白玉盞杯身打磨得極薄,通體呈乳白色,尤其杯口那一圈,近乎琉璃一般透亮。因此,也較一般的玉脆弱一些。
他深吸了口氣,咬牙抓住碎片的尾部,一下子使勁拔了出來。
可惜了。他看了會兒白玉杯,心裏雖然不舍,但還是把它收進一個袋子裏。
白玉杯雖然沒了,他卻得了只銅爐。
只銅爐的把手磨得锃亮,想必主人時常用它,才使得它光滑無比。
孟雪崖想到這裏,陰霾的神好了不少。京城的冬天只會越來越冷,尤其是在腹中空空如也的情況下,身上的熱量也随着車外漏進來的寒風漸漸流失。
可縱然這只手爐裏的炭火早已熄滅,他卻覺得身上散發出陣陣暖意,就連手上的傷口似乎也不那麽疼了。
同一時間,剛被叫到拙玉院的梅管家,手裏拿着個瓷瓶子,一顆心在胸腔裏撲通撲通地跳,仿佛瓶子裏裝的是什麽致命的毒藥。
他想起自己昨天拿的兩本書,腸子都悔青了。
叫你做事不過腦子!
完了,梅少卿不會叫他以死謝罪吧?
“把它送到孟長喝府上去。”
“啊?”梅管家眨了眨眼睛,這意思是不罰他了?
梅少卿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怎麽?不認得路?”
“認得!當然認得!”梅管家長出口氣,看看梅少卿突然反悔了。
孟雪崖沐浴後,披散着微濕的頭發,身上穿着家常衣裳坐在燈下。燈火在他臉上打下一片陰影,暖黃色的光芒襯得他面如冠玉,恍如畫中仙人。
“公子,你的手怎麽樣了!”他的侍衛陸石推門走進來,他聽說自家主子不知為何傷到了手,着急之下恨不得足下生翼,連門也忘記敲便闖了進來。
說話間,一雙眼睛盯着孟雪崖的手,恨不得拆開他手上的繃帶,親自看一眼傷口才好放心。
“不過是皮肉傷,無礙。”孟雪崖手上包着潔白的繃帶,卻不影響他手中的毛筆動得飛快。
他桌上擺了本藍皮賬本,賬上皇太女政事上的往來,都一項項按日期列好。手中的筆沾了朱砂,在賬本上勾畫、審批着着。
孟雪崖今日只去了系馬山,手上的傷必是在那裏來的。
陸石尋思了一番,他家公子一向不喜歡他多嘴,他便只好問許氏女的案子:“那樁案子本不需要您親自出手,為何您卻執意接下來?”
孟雪崖擡頭看了眼陸石,他的這個侍衛平時性子悶,半天蹦不出一句話,今日倒是稀奇,竟主動來探他的口風。
想必是聽說些什麽了,他手下不停,解釋道:“我欠故人份情,理當還給她。”
陸石疑惑地看着孟雪崖,他和孟雪崖自聽風崖而來,這些年來鮮少與外人深交,在京城裏哪有什麽故人?
他一時半會兒也猜不出孟雪崖所說的故人是哪一位,便也不再提這一茬。忽然間想起了什麽,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放在陸長淵面前。
“這是傍晚梅府管家親自送來的,說是治跌打極好的藥油。”
話音剛落,他就見孟雪崖眼睛驀地一亮,擡頭看着他問:“真是梅府管家送來的?”
陸石是認得梅管家的,點頭道:“是我親手接過來的。”
孟雪崖聽了,竟微微勾着嘴角笑起來。不過,似乎因為陸石還在,旋即将笑意隐去,仍然帶着笑意的眼睛卻把他出賣了。
陸石驚訝地看着孟雪崖,這真的是他家公子?真的不是在系馬山上摔了一跤,摔壞了腦子嗎?為什麽要對着一只瓷瓶笑得這麽開心?
“陸石,你覺得溫元皓的兒子,溫喬此人如何?”
孟雪崖的聲音将陸石從思緒裏拉回來,猛地聽到孟雪崖提溫喬,立即給出了最簡單,也最直接的答案:“不怎麽樣。”
“哦?”孟雪崖挑了挑眉毛,大有聽下去的意思,“何出此言?”
陸石如實道:“此人有小才,但恃才傲物,固執己見,難堪大用。”
孟雪崖搖了搖頭,這顯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陸石卻像長了個榆木腦袋似的,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是說。”孟雪崖虛咳了一聲,進一步提醒他,“假若……你是女兒家,你可會喜歡溫喬?”
“啊?”陸石愣了愣,确定孟雪崖問的的确是這句話,半晌才讷讷地說道,“京城裏确實有不少閨秀,喜歡溫喬這一類型的。”
他好像說錯話了!
陸石說完,看見孟雪崖頓時黑下去的臉,更加摸不着頭腦。溫喬是否受姑娘家的歡迎,和孟雪崖又有什麽關系?
他家公子一向不喜歡關注這些事情,難不成和這次的案件有關?
一想到案子,陸石來了精神,對孟雪崖道:“那我幫公子去查一查?溫喬的事情打聽起來,一兩日應該不成問題。”
“也好。”
孟雪崖無意識地翻過一頁頁賬本,腦海裏一片混亂。他聽了陸石的回答,仔細想想溫喬确實有副好皮囊,再加上在京城有才名,閨秀們喜歡他是極自然的事情。
也對,這一世的溫喬,還沒做出那等事情,也沒被梅少卿的名聲蓋過去,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确實能讓人多看兩眼。
就是不知道梅少卿,是否也在那兩眼的範圍內。
孟雪崖一想起梅少卿,上輩子就是嫁給了溫喬,心中就一陣煩悶:“陸石,我們來京城多久了?”
陸石在心裏掰算了一會兒,如實說道:“公子,我們已經來了兩年了。”
兩年了。
孟雪崖筆下微頓,自從他夜闖溫府,見到梅少卿棺材裏的衣服,已經整整過去兩年了。
這兩年間,他無時無刻不在冒着風險,刺探連府裏的動靜。
可惜,梅少卿卻不是聽風崖上的那個梅少卿。直到她從江左到京城,他在青雲樓見到她的第一眼,他才确定她終于回來了。
兩年的等待,放棄苦心經營的一切,來到京城真的值嗎?
他也曾無數次問自己,可他的心卻如清水洗鏡,一遍一遍越問越明。他知道,這輩子他不會允許自己再錯過了!
“公子!”忽然聽見陸石發出一聲驚叫,孟雪崖疑惑地看了眼他,卻見他瞪着眼睛手指着賬面,似乎不敢與他對視,吞吞吐吐地說,“您……您寫錯了!”
孟雪崖低頭一看,只見賬面空白的部分上寫了幾行朱紅色的字,字體有些發飄——溫喬,才貌尚可,家世一般,心性不佳,德行有損,非良配!
一看就是他在心不在驀的情況下寫出來的。
孟雪崖皺了皺眉頭,沒注意到陸石掙紮的臉色,還沒來得及說話,陸石急匆匆地跑了出去,那火急火燎的樣子,活像後來追了只吃人的老虎。
“公子,屬下、屬下失陪了!”
陸石真是人如其名,真不知道他這石頭腦袋裏,一天到晚裝了些什麽!孟雪崖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瓷瓶,手裏傳來細膩的觸感,讓他忍不住摸了摸。
旋即,他又頭疼起來,皇太女府上的賬本事關重大,任何一關都不能有撕毀、塗改的痕跡,否則整本賬本都要重制。眼看着這賬本是不能交上去了,該找個什麽理由搪塞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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