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憂患
醫療中心一如既往地熱鬧,圖耶抖落一身寒氣,脫下外套搭在胳膊上,拽着拉維爾擠進電梯,順手按了個四樓,那是精神科的樓層。
拉維爾從圖耶肩膀上摘下一片羽絨服裏掉出的鵝毛,問:“怎麽不去外科?”
“先把檢查做了不好嗎?免得你老覺得我不配合。”圖耶扯了扯胸前的布料,這件衛衣他第一次穿,內襯稍微有點粗糙,蹭得他乳尖發疼。
怕不是破皮了,圖耶暗地裏罵了句髒話,拉維爾沒聽清,但也察覺到他語氣不好,以為他是在嫌麻煩,便低聲哄道:“這也是為了确保你的健康,別鬧脾氣了。”想了想,又加了句,“回去給你做蘋果派。”
這話活像新手爸爸對兩三歲的兒子說“乖乖打針的小孩有糖吃”,雖然用的是拉維爾招牌式的冷淡聲線。圖耶驚悚地瞪圓了眼睛,懷疑這人是不是睡太久腦子壞掉了,拉維爾被他看得臉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哪裏不對,強撐着找補:“你不喜歡蘋果派嗎?”
圖耶憋不住笑出聲,一時都忘了胸前不适,正好電梯到了地方,他擡腳往外走,意有所指地回答道:“喜歡啊,你做什麽我都喜歡。”重音放在了“做”字,配上還啞着的嗓音和暧昧的語氣,一句話就讓氣氛從少兒頻道跳到了午夜場。
大庭廣衆之下拉維爾才不上他的車,直接把他一個人丟進腦域掃描室,自己去找人拿要用的材料。圖耶無所謂地聳聳肩,小聲嘀咕:“真不經逗。”
拉維爾提着文件袋回來時圖耶已經做完檢查自己上樓去拆線了,掃描室的醫生把檢查結果交給拉維爾,向他轉述圖耶的話:“那位先生讓您不要去找他,就在這兒等着,他很快就下來。”
拉維爾頓了一下,很快點點頭接過文件夾,道了聲謝,終于明白圖耶為什麽要先到精神科來。恐怕他不拿臨床報告圖耶也會找別的借口避免他去外科和雷蒙碰面,真是個小肚雞腸的家夥。
既然圖耶都特意囑咐了,拉維爾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正好看看圖耶的腦域到底是什麽情況。他一頁一頁翻過紙張,默默在心中評估上面給出的指标,旁邊附的圖像也被他仔細觀察。幾頁紙很快看完,拉維爾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下意識地輕敲,眉心擰成結,這是他感覺到麻煩時的表現。
“唉,拉維爾?”清脆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萊娜挎着個單肩包走近,她和他打招呼:“還真是你啊,你坐在精神科外面幹嘛?”
她在高塔接觸最多的人就是拉維爾,又受了他不少照顧,心裏是拿他當嫂子看的。嗯……雖然圖耶那個別扭玩意兒樂不樂意還得另說,但不妨礙她先抱個大腿嘛!
萊娜性格開朗大方,拉維爾體諒她一個女孩子,小小年紀就經歷了那麽多事兒,對她倒沒有很冷漠,一來二去他倆關系居然還不錯。見她過來他禮貌地颔首示意,應道:“陪圖耶來做檢查,他去樓上複診,我在這兒等他。”
“對哦,他搬去和你一起住了。”萊娜坐到拉維爾旁邊的椅子上,笑眯眯地說:“他這人就是嘴硬,前腳還和我說養好傷就走呢,後腳就跟你回家了!”
拉維爾捏着檢查單的手用了點力,攥出道淺淺的折痕,他清楚圖耶不會在高塔久留,卻沒想到這麽快。萊娜在三教九流裏練出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一看拉維爾聽完她說話情緒立馬低落就暗叫不妙:“啊……你不知道圖耶要走?”
“他不是會留在高塔的性格。”拉維爾沒有正面回答,反而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更像是自言自語。圖耶最讨厭束縛,費盡心機搭上高塔只不過是因為色欲熏心,他們之間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圖耶哪裏還有理由把自己關在“籠子”裏。可他不能讓圖耶就這麽走,拉維爾把手裏的東西遞給萊娜:“你看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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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娜好歹是個專業的赤腳醫生,從圖耶覺醒開始就一直在他身邊,大傷小病都幫他治過,接過文件夾翻開第一頁就知道這和他那個糟心的大腦有關系。
“精神圖景破損情況有所好轉,負面情緒堆積減少……”萊娜小聲念出各項指标中透露的信息,這是好消息,壞消息也有:“……底層建構異常松動……是因為那次迷失嗎?”
萊娜擡起頭問拉維爾,她沒親眼看見圖耶替拉維爾擋槍,但後續的搶救是有所耳聞的。圖耶差點死在手術臺上,她聽說後不知道多害怕,也正是因為拉維爾救了圖耶一命,她對他才格外有好感。
拉維爾向她點頭,萊娜眨了眨眼睛扇走眼底濕意,盡量冷靜地陳述:“圖耶的精神狀況看似比之前好了很多,但這只是因為結合。他的底層建構不穩固,一旦遭受劇烈的負面刺激就會直接崩潰,到時候神仙也救不回來。”
也就是說,圖耶不能大悲大怒,不能憤恨,不能難過,尤其,還不能見血。對一向情緒波動不強烈的圖耶來說,最容易刺激到他的兇性的只有血腥與暴力。
“他不能離開。”萊娜斬釘截鐵地說。圖耶這人肆意妄為,不會為了活命壓抑欲望,他在高塔的約束下尚且能裝得人模人樣,一旦回到舊城便如鳥入山林,再沒人管得了他。
“他不會願意待在高塔。”
拉維爾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他和萊娜都是如此了解圖耶,以至于他甚至開始思考把人關起來的可行性,他沒法由着圖耶去送命。
萊娜卻以為他不想管圖耶的事,帶着哭腔低聲喊道:“他會死的!”
這本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毛病,有強如拉維爾的結合者,多加注意說不定能夠壽終正寝,可對圖耶來說卻是催命符。他瘋慣了,一點不惜命,倒叫在意他的人提心吊膽。萊娜知道圖耶不會聽自己的話,說了多少次要他別殺紅了眼就什麽都不顧,下次他還是帶一身血來敲她家門。
她低頭擦了擦眼角,收拾好情緒,慢慢地說:“你可以留下圖耶的。”
“如果說他會為誰做不願意做的事,那個人一定是你。”
萊娜吸吸鼻子,繼續說:“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麽執着地想要一個人,他這人其實懶得很,喜歡的東西不多,又容易喜新厭舊。但他對你不一樣,他看你的眼神太熱烈了,別人碰一下都不肯。”
“他可以為你加入高塔,也可以為你留下來,拉維爾,你幫幫他好不好?”
萊娜對他們之間的事所知不多,她不确定拉維爾對圖耶到底是什麽态度,但既然願意同住,必然是有情分在的,她便又費勁地想幫圖耶說話:“他算不上好人,但也沒有壞得離譜,如果他做過什麽不對的事,你別怪他,他沒學過怎麽對別人好。”
他們少年時缺錢,萊娜不得不勤儉節約到摳摳搜搜的地步,然後就養成了習慣。圖耶以為她喜歡錢,三不五時就要在診所窗臺底下塞幾摞鈔票,明明她已經能夠養活自己,他還當她是當年那個小妹妹,直白又莽撞。萊娜啪嗒啪嗒掉眼淚,她早就沒有親人了,不想連最後一個相依為命的同伴也失去。
萊娜話說得颠三倒四,好在意思表達到了,拉維爾被她哭得手足無措,他從口袋裏取出手帕遞給萊娜,清了清嗓子說:“我不會讓圖耶死的。”
拉維爾說完愣了一下,十幾年前他對另一個小女孩說過類似的話,而他最後沒能實現承諾。一瞬間的心慌讓他指尖冰涼,他還會重蹈覆轍嗎?他真的敢再負擔起一條生命的重量嗎?
他又要以什麽樣的身份,去留下圖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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