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妹妹

一頓飯吃到月上中天,芬利要回高塔,林頓順路送他,漆黑的改裝轎車停在四人面前,穿着制服的士兵下車向林頓敬了個禮。芬利打開後車門坐了進去,林頓和拉維爾告別,一只長了翅膀的龐大獸類憑空出現。

它的頭顱像鷹,身子像獅,比成年男人還要高,竟是一只英武非凡的獅鹫。林頓在獅鹫的背上拍了拍,它低下頭朝拉維爾致意,順便還和圖耶友好對視了一眼,甚至調皮地眨了眨瞬膜。圖耶看得目瞪口呆,然後就見獅鹫巨翅一展飛上了天空。

“路上小心點。”林頓叮囑道,又轉向圖耶,對他說了今晚第二句話:“下次來家裏吃飯,我親自下廚。”

沒等圖耶回答便上了車,能硬扛炸彈的車門緩緩關上,士兵坐進駕駛位,引擎聲一響,轎車繞過兩人往大路開去。圖耶有點懵,他張了張嘴,好懸沒爆粗:“剛剛那是個什麽玩意兒,假的吧?”

“他叫翎,是我父親的精神體。”

圖耶頭回見到誰的精神體是神話裏才有的,他一時語塞,最後幹巴巴地稱贊道:“還挺厲害的,都沒見過這樣的精神體。”

男人都對強大的生物有所向往,圖耶想了想現在只有拇指大的阿佩普,語氣裏不自覺帶了點羨慕,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聯邦歷史上有記載的幻想種精神體不超過五只,沒見過很正常。”拉維爾自然地牽起圖耶的手,時間還不算太晚,高塔派的保镖沒跟來,他們可以兩個人慢慢走回家。

圖耶魂都快被翎給勾走了,聽說還有其他幻想種,他興奮地與拉維爾十指相扣,極有興趣地追問:“不超過五只?都是些什麽?”

“我想想……有地獄犬,獨角獸,最強大的是一頭雙足飛龍。”拉維爾博聞強識,輕易就從記憶裏翻出了曾經讀過的資料,“東方的國度應該也有些奇幻物種,具體是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聯邦成立百餘年,覺醒的哨兵和向導不計其數,居然就這麽幾只傳說生物,圖耶握着拉維爾微涼的手揣進自己溫暖的兜裏,咂咂嘴說:“概率真低,難怪沒怎麽聽說過,弄得我一直以為精神體都是現實存在的物種。”

“說不定某個時期這些幻想種的确生活在現實裏?”拉維爾不負責任地猜測,招來身邊人一個白眼,不過片刻後圖耶又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肯定道:“也有這個可能。”

兩人便一起笑出了聲。

他們手牽着手走在中央區的繁華街市,身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談話聲融進城市的喧鬧。月光和明燈的見證下,銀白和墨黑兩顆腦袋挨在一起,和世界上所有的普通情侶一樣,說着沒營養的話題,露出最會心的笑。

拉維爾喝了點酒,皮膚微微泛紅,笑起來眉眼彎彎,灰藍色的眼睛亮亮的,落進了漫天的星河燦爛。圖耶看得失了神,甚至有些想不起來初見時這個男人是如何的冷漠。

芬利說拉維爾小時候乖巧又恬靜,待人溫和真摯,也許是照顧妹妹習慣了,他很會體貼身邊人的情緒。第一次見面,新家庭對芬利來說陌生又遙遠,是拉維爾主動伸出手安撫了他的畏怯,他覺得這個哥哥簡直就像故事書裏的小王子。然而一夜之間,小王子藏進了冰冷的殼子裏,連笑容都到不了眼底。

圖耶想到床頭櫃上放着的合照,一句話未經思考就從他嘴裏跑了出來:“能和我說說你妹妹嗎?”

怎樣深刻的感情,才能讓人失去後變得面目全非,他都有些嫉妒那個早夭的女孩了。

拉維爾漸漸收斂了笑意,但眼神還是軟的,他看起來沒多少不悅,很平靜地問:“芬利告訴你了?”

圖耶點頭:“說了一些關于你的部分,我想知道你妹妹是個什麽樣的人。”

多可愛的小姑娘,才值得被人長久銘記。

“伊絲塔啊……”拉維爾目光遙遙投向長街盡頭,懷念着早已逝去的故人,“她很調皮的。”

十六年過去,許多記憶早已模糊,唯獨那個太陽花一樣的女孩依舊生動。伊絲塔和拉維爾一體雙生,性格卻截然相反,她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仿佛兄妹兩人的活力都塞進了她一個人身體裏,從早到晚沒個消停,還特別喜歡叫哥哥,睜眼開始閉眼結束,叽叽喳喳像只麻雀。

後來她病了,只能躺在醫院裏接受沒完沒了的手術和化療,再也不能小瘋子一樣跑跑跳跳,唯一沒變的就是依然喜歡纏着拉維爾叫哥哥。

“哥哥,我什麽時候能好啊?”

“哥哥,我想養小兔子,不想吃蘋果。”

“哥哥,我頭發掉了好多,是不是不漂亮了。”

“哥哥,你別哭呀,我不疼。”

“哥哥,我能不能出去看看小花呀,我聞見香味了。”

于是他學會了把蘋果削成小兔子,蓄起長發讓病骨支離的妹妹能看一看她鮮活時的容顏,摘來一捧捧花束試圖留住春天,可再多的努力也阻止不了生命的消逝。伊絲塔的離開也帶走了拉維爾性格裏外向的那部分,長達數年的陪護讓身為哥哥的小男孩越來越沉默,直至自我封閉。

“伊絲塔很擅長哄人開心,最後一刻還在勸我不要難過,說我把她的臉也變醜了。”

他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得到的悲傷也過于沉重,因為害怕受傷,拉維爾選擇不再付出,像個懦夫一樣築起城牆,拒絕一切來往。直到圖耶這個不速之客強硬地拆掉他所有城池堡壘,大大咧咧地跑進來胡鬧一通,從此落地生根,枝繁葉茂。

“原來你留長頭發是為了你妹妹啊?”圖耶小聲嘟囔,“我一開始還覺得怪娘的。”

拉維爾笑了下:“最開始是為了她,後來大概是習慣了。”

人都要長大,再深的傷口也會愈合,但疤痕不會消失,它永遠停留在那裏。拉維爾早已能波瀾不驚地回憶伊絲塔,卻還是沒能徹底抹除過去的印記,比如這一頭長發,比如接人待物時的疏離。

“那我要是沒了,你會難過麽?”圖耶咽了下口水,故作輕松地伸出空着的手比劃了一下,以此掩飾他隐秘的期許,“會做些什麽來紀念我嗎?紋個紋身之類的?”

“會難過得想要和你一起死也說不定呢?”拉維爾酒勁上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他自己都分不清話裏幾分真幾分假,圖耶就像燒不盡的野草,一點點侵占着他的世界,發覺時已然盤根錯節,無處不在,若要拔除,與剜肉刮骨也沒什麽區別了。這樣的痛,他受得住嗎?

原來這才是結合者同生共死的本質,不止因為結合斷裂的傷害,更是一腔深情盡付,要人如何獨活?

“你這麽喜歡我了啊?”圖耶笑出聲,語氣裏很有幾分小人得志的嚣張,兩顆虎牙耀武揚威地露出來,像個偷吃到糖的小屁孩,哪有半點窮兇極惡的影子。

“是啊,很喜歡你,有沒有更開心一點?”

有沒有,更願意留在我身邊一點。

拉維爾含着笑看向圖耶,眼角洇開一點不易察覺的愁緒,互通心意後,他始終不敢再問問圖耶的打算,不敢考慮他們的結局。他能确定圖耶喜歡他,卻不确定這喜歡夠不夠份量,所以只好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他還是那個畏首畏尾的膽小鬼,可在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把刀遞了出去,親手給了圖耶傷害他的權力。

“既然你很喜歡我,”圖耶終于下定決心,慢慢收了肆意的笑,清了清嗓子,輕快地說,“那我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他擠了擠眼,痞裏痞氣地揚起眉毛:“我決定從高塔辭職。”

他散漫慣了,高塔又是規矩一堆的部門,別人擠破頭想進去,圖耶待了幾個月,卻始終喜歡不起來,也許他天生和這種代表秩序與正義的地方犯沖。

這算什麽好消息?拉維爾險些維持不住表面淡然,他艱澀地說:“你還是要走?”

“你是不是傻!”

圖耶簡直要被拉維爾的突然犯蠢逗笑了:“我是離開高塔又不是離開你。”

“我不回舊城了,打算自己找個活幹。”

心髒裏那棵大樹突然冒出了一粒一粒花骨朵,風一吹就開出了滿樹繁花似錦。拉維爾驚喜太過,完全繃不住風輕雲淡的表情,壓了半天才勉強讓自己不要渾身冒傻氣,他咳了聲,盡量沉穩地問:“你不留在高塔,那想去做什麽?”

雖然他已經很努力在克制,然而聲音還是浸了蜜一樣甜軟,藏不住的歡喜從每個角落溢出來,他好像真的醉了,暈暈乎乎踩在雲端一般。

“還沒想好,”圖耶耳根發紅,不自在地蹭蹭鼻頭,把他琢磨了許久的計劃說給拉維爾聽,“本來準備去西區一家槍械俱樂部當教練,他們開的工資還蠻高的,但那地方太亂,怕你不放心。正好萊娜說她有個在科技園搞軟件開發的前男友打算單幹,我聯系上他了,說不定會合夥弄個游戲工作室。”

拉維爾不喜歡他打打殺殺,肥仔的事害得圖耶差點把命搭進去,他同樣心有餘悸。雖然拉維爾沒提過是怎麽把他救回來的,但那肯定不是件容易事,他不能辜負拉維爾的努力。做個好好市民也沒什麽難的,總不會比在舊城長大更難。

圖耶興致勃勃:“市面上的游戲沒勁透了,都找不到幾個有意思的,不如自己做一款,要是啓動資金不足我就幹幾票大的再金盆洗手好了。”

“不行,”拉維爾立刻反對,“錢不夠我給你,你老老實實的別打歪主意。”

圖耶嘿嘿一笑:“那不成吃軟飯了嗎?”

“你現在難道不是吃我的住我的?”

“你要這麽說我可賴上你了!”

夜風吹散圖耶的宏偉藍圖和插科打诨,拉維爾輕聲回應,此起彼伏間,編織出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

拉維爾一步一步走向圖耶,懷揣着不安與期待,本以為是一場冒險,可這個男人不會讓他失望。他愛的人,早早就等在半途,只要他肯來,圖耶總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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