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南浦市被自西向東的長江一分為二,顧雲風工作的金平區刑偵支隊在西邊,而他現在開着車,打算去江東的父親家。

在他初中時期母親就病逝了,這之後和父親顧濤一起生活,直到念完大學。工作後他在單位附近貸款買了房子,叫父親一起住但被拒絕了。

顧濤居住的老小區門前是條單行道,只能出不能進,繞個大圈進去要開五六公裏的路,因為交通不便又年代久遠,住這的居民越來越少,大部分房子都出租給附近工作的外地人,居住人群魚龍混雜。

這裏沒多少人賣掉房子,都幻想着哪天這片區域重新規劃,成功動遷一夜暴富。顧雲風也幻想過成為天降橫財的拆二代,不過這些年拆遷成本過高,他估摸着十幾年內這種好事輪不到自己頭上了。

顧雲風把車停在了一公裏外的停車場,拎着買好的水果走在長了青苔的石板路上。

昨天夜裏下了雨,地面潮濕路有些滑,說是單行道,但基本沒有機動車從這過。這個小區已經存在了快40年,十年前修葺了一次,把灰溜溜的牆壁塗成了明黃色。這些年過去,明黃色變成了土黃色,醜的不忍直視。

街邊賣小吃的大叔跟他打着招呼:“雲風啊,來看你爸了?”

“是啊,于叔。”他笑着點點頭。一陣風來,路邊香樟樹上的黑色果實噼裏啪啦地落在地上,砸到他身上留下幾個黑色印子。

再一擡頭,到家了。

拿出鑰匙,熟練地開了門,一股辛辣的酒精味竄入鼻腔。

他換上拖鞋,穿過潮濕陰暗的走廊,木地板舊的開始咯吱咯吱響,牆上挂着十幾年前流行的複古裝飾。客廳中央頭發花白的老人坐在地上,旁邊幾只打翻的酒杯。

兩只香燭,一碗清酒,他舉着酒杯對着煙霧中的黑白照片發呆,半晌把碗裏的酒一飲而盡,左眼一行清淚。電視機裏放着顧雲風欣賞不來的戲劇,門框上的風鈴随風而響。

他擡頭,注視着櫃子上擺放整齊的相框。相框裏的女孩子笑靥如花,卻在一個盛夏的雨夜永遠睡去。

顧雲風有時候覺得害怕走進這間屋子,這裏一切的一切,都和十八年前一摸一樣,時間仿佛停在了那個時刻,唯一變化的只有牆上那只天藍色的鐘,和父親逐漸花白的頭發。

“爸,你怎麽又喝酒了。”地上躺了兩三只酒瓶,兩瓶啤的一瓶白的。他彎腰把酒瓶和酒杯都撿起來,放桌上。

混着喝對身體不好也更容易醉倒,他說過好幾次但老頭就是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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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又是你姐姐椿秋的忌日了。”顧濤轉身望向他。他的頭發好像更白了些,臉發紅眼白布滿血絲,皺紋比他上次來更深。

顧濤有點醉,他艱難地站起身,嘴裏念念有詞:“前幾天我夢見你姐了,她說馬上就有人替她報仇了,她就安心了。”

“你說,椿秋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麽?”

“你想多了。”顧雲風把他扶到沙發上坐好,給他披件灰色睡衣,打開那扇用了很多年的風扇,聽它吱吱呀呀轉着。

“法院宣判的時候我們都在,該殺的殺,該判的判,對吧?”

“那如果該殺的沒被殺呢。”他抓住顧雲風的手,眼神忽然兇狠,然後又茫然望向窗外。他像在看着遠方下落的太陽,又或許只是盯着若隐若現月亮的陰影。

伸手拍了自己的腦殼一聲長嘆:“唉,是我對不起她,對不起她們啊。”

“說什麽呢,爸,你就是執念太深,日子總要繼續過的。”他被顧濤的眼神吓了一跳。

顧濤只是搖搖頭,收回目光,從櫃子裏拿出一只打火機空殼:“如果不是我要出去散什麽步,她根本不會去那個公園。如果,不是我犯了煙瘾跑去買煙丢下她一個人,她就不會遇見那些事了。”

“她還能好好活着,去上大學,找個離家近的工作,結婚生子。”說到這他低下頭,眼淚淌過幹枯發皺的臉頰,他眼神空洞地盯着什麽都沒有的地板,良久又伸手去拿女兒的照片。

“如果她還在,可能孩子都好幾歲了,會有個小男孩小女孩,喊我外公。”

姐姐去世的時候他才八歲,三年級。他那時候還小,但那一年的所有事都記得清清楚楚。

在這之後每年的今天,顧濤都會像個酒鬼般喝個爛醉,說一堆胡話,好像不這麽做,就沒人會原諒他。

“你媽媽怨我恨我,還氣得生了病。我他媽也恨自己,恨得要死。之前你說讓我也搬去你那新房住,我不敢啊,我每天晚上睡覺都夢見你姐姐和你媽,她們打扮的特好看,踏着月光和星塵來看我。我怕她們回來了進不了門,我還要給她們開門你說是不是。”

“她們只認得這一條路,認不得去你那的路。”說着顧濤笑起來,給自己兒子也滿上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好了,爸,別想那麽多了。”顧雲風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明天我請了假,去看看姐姐,你想想要給她準備什麽,她以前喜歡漫畫對不對,你還記得她那時候最愛哪個漫畫?”

“你好好想下,一會兒我陪你去書店找找,明天給她,她會開心的。”說完他将顧濤扶到沙發上坐着,沒過多久,他就搭着毯子昏昏睡去。

顧雲風請了一天假,每年這一天都是如此,趙局也沒多說,爽快幹脆批了假條。明天一早他還要去給姐姐燒柱香,買了她以前最喜歡的水果零食。

他對姐姐的印象已經逐漸模糊了,就記得他和父母去醫院看姐姐時,她原本溫柔的臉上充滿了驚恐與痛苦,帶着屈辱毫無尊嚴地隕落在荒郊野嶺。顧雲風不願去想象她生命最後時光的遭遇,只是從那時開始,他會幻想着去做個蓋世英雄,鏟惡鋤奸,為柔弱的生命,阻擋些人間的鋒利。

好不容易讓自己老爹安靜下來,他打開手機,突然跳出來袁滿的微信頭像,她發了一大堆可愛,興奮,求抱抱的表情包刷屏,看得他一臉尴尬。他現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莫名其妙跟他自來熟的偶像明星了,送她們回去的時候互加了微信,純粹是為了工作聯系。他糾結了快一分鐘,還是沒回任何消息。

——顧警官,你看電視沒,快看西瓜臺,就這會兒,我正在錄節目呢。

——直播嗎?

他回了句。

——當然是直播,快打開電視準備好,小仙女們就要上場了!

——這麽晚了還錄節目啊。

——這已經算早了好嗎,平時經常淩晨錄呢!

顧雲風躺在床上打開電視,畫面中五個少女穿着天藍色的JK制服跳舞,除了袁滿其他幾個女孩他都不認識,類似的衣服一致的動作,除了發型不同簡直就是孿生姐妹。他們拍的應該是一檔競技類綜藝節目,AIR作為嘉賓受邀表演,為節目熱場。

空氣女團幾個月前一夜爆紅,但畢竟根基不穩,走的是流量路線,粉絲多在業界受認可程度卻不高。對于缺乏娛樂精神的他而言,人美歌甜,卻不抓耳,他看了不到半個小時開始哈欠連天,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他仿佛看到顧椿秋朝他走來,她依然是十八歲的面龐,清新的短發,穿白色連衣裙。裙擺上沾了鮮血。她微微蹲下身,伸出手用指尖刮了刮他的鼻梁,笑得可愛又酸澀。

“雲風,是你幫我報仇了嗎?”她睜大的雙眼滿是哀愁,用一種絕望到變形的語調哭泣着,“我走的時候你在嗎?姐姐覺得好痛啊,他們玷污我,用腳踹我,打我,最後拿着刀一步步朝我走來,将刀尖對着我的身體,看到我的時候,我還是完整的嗎?”

他有些恐懼地搖搖頭,不想作答。顧椿秋一聲嘆息,站起來望着遠處月光下的湖泊,“這麽說不完整了。”說完她抓住他的手,仔細端詳着手心的疤:“雲風,你怎麽流血了,你的掌心一直在流血,好多好多的血。”

“沒事的,我包紮下,一會兒就止住了。”他沒所謂地沖她眨着眼,顧椿秋卻像聽不見他的話,只是自顧自地喃喃自語:“看來替我報仇的不是你啊。可不管是誰,血債血償,我也無憾了。”然後她轉身離開,身後的衣裙随風而起,他伸手去抓但什麽也沒碰到。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姐姐已經連續出現在了他和父親的夢裏說着複仇,回想一遍不寒而栗。

當年的案件罪犯都得以審判,但争議還是有的。

最大的争議在曹燕的判決上——究竟誰才是殺死她的真正兇手。當時的屍檢結果顯示顧椿秋是遭遇長達兩個小時的毒打後被一把瑞士軍刀刺中頸動脈失血過多而亡。這刀的主人是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沈式生,他當庭承認自己的罪行,□□了顧椿秋并使用兇器殺害了她,原因是她在被運輸途中突然醒來,掙紮着跑下車并大聲呼救。

她下車的地方并非荒郊野外,擔心事情敗露他們下此狠手并抛屍荒野。但造成顧椿秋死亡的頸動脈傷口共有兩處,從受力情況及傷口切入的角度可以判斷,這不是同一人造成的。

顧雲風起身洗漱,他爹已經在廚房裏切菜,見他醒來催促着趕緊起床去看他姐姐。

“我昨天夢到姐姐了。”顧雲風洗把臉,望着鏡中摻雜血絲的雙眼說。其實昨天睡得不算晚,可夢到故人心神不寧,他還是一副沒休息好的模樣。

“她說血債血償了無遺憾了。我不明白什麽意思。”

顧濤沒有回應,切菜的節奏戛然而止,過了半分鐘,才聽見他悠悠的聲音:“我聽說,害死椿秋的那個女人出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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