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應西子一下飛機就感受到了令她永生難忘的熱度, 這種濕熱帶着粘稠和厚重, 好像穿了件棉襖在熱水裏游泳, 每動一下她都覺得自己快虛脫地沉下去。

還是北方的夏天舒服啊。她感嘆着, 走出工作日空蕩蕩的機場, 在路邊打了輛車,踩着黑色細高跟趕緊鑽進車裏。

“師傅,去南浦大學。”

昨天晚上她給許乘月發消息說自己今天回來,他不假裝說來接自己也沒什麽,但不至于到現在連半句回複都沒有吧?

她本想再發個消息說自己已經到了,想想還是算了,幹嘛理一個老對自己愛搭不理的人呢。

在北京呆的這大半一個月她一直心緒不寧, 她爸媽還在那邊參加會議, 自己先開溜跑了回來。反正那種高端講座她也聽不懂, 還不如一個人回來自由自在。她坐在出租車後座上, 翻着微信通訊錄, 之前乘月給她發了在刑偵隊裏直系領導的名片,那個人叫什麽來着……姓郭還是顧?

想了半天也沒記起來,她回到和許乘月的聊天記錄裏,往前翻了一頁就看到了那張名片。顧雲風, 就是這個人。她發了幾條信息,對着鏡子化了一路的妝。

對她而言,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又隐秘的事情。

自從唐志海跳車自殺後,分局已經開了十來次會, 一天到晚給他們上如何防範嫌疑人過激舉動的課程。不出意外,每次開這個會他都會被罵的狗血淋頭,畢竟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跳的車,不罵他還能罵誰,沒把他處分他已經感激涕零謝天謝地了。

顧雲風在又一次被罵的快失去人生意義後郁悶地想下個游戲排憂解悶,一開機就看見應西子發來的消息。

——晚上七點,隐溪茶社見,地點就在你們分局出門左拐兩百米處,要事相求。

要事?他在辦公室角落裏吃着盒飯,想不出這個和自己沒有任何交集的姑娘找他能幹嘛。自從他跟許乘月說這段時間天天接受思想教育後,這家夥就借口說自己課程多還要兼顧項目進展,完全不見蹤影,留他一人挨罵受訓承受巨大壓力。

他回想了一下關于這個姑娘的事情,突然記起她好像前段時間出差了,現在恐怕才剛回來吧。于是他立馬編輯了一條消息——你才回南浦吧?需要人接你嗎?

——哎呀,我已經在出租車上了。

那就算了。他迅速解決掉晚飯,心想一定要在趙局開完會之前走人,免得他看見自己又是一頓教育。

在茶社老板的指引下繞過一條蜿蜒的室內溪流和人造假山,他才找到應西子訂的包間。她穿了一件墨綠色的連衣裙,系黑色腰帶,手裏拿着個羊皮褶皺包,腳上的細高跟輕輕敲着鋪在地上的竹編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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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風環顧四周,沒見其他人才确定這就是應小姐,畢竟上次見她的時候戴着遮陽帽,他沒看清臉。

“吃過飯了嗎?”他問,拿過石桌上的單子,要了壺花茶。兩人喝個茶還專門訂在私密性極強的包間,這得是多大的事啊。

她搖了搖頭:“我晚上不吃飯,吃點水果就可以。”

“哦,怪不得你那麽瘦。”他漫不經心地說着,眼也沒擡真去點了幾個水果拼盤。坐在對面的女孩聽着倒是挺開心,在點的單上全後囑咐服務生後續不用再提供其他服務。

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表情,顧雲風坐在窗邊,開窗是一大片空曠的綠地。

“乘月他……在你們那還适應嗎?”應西子咬下一口芒果,小心翼翼地問。

“還挺适應吧,其實這問題,你親自問他更好啊。”

“嗯……也對。”她不好意思地點頭:“他前段時間參與的那個案件破了嗎?”

“破了,他出力不小。”

“那之後,他會經常呆在你們那嗎?”

“這得看他。”這樣一問一答的兜圈子搞得顧雲風實在是很尴尬,他端起茶壺,替她續上一杯:“應小姐,你找我有什麽要事,關于許教授的吧?”他靠在椅子上看着女孩子閃爍的雙眼,輕而易舉就看見她高跟鞋之上的少女心思。

“嗯。”她回答地支支吾吾,“可能也,也不算重要的事,就是希望您能幫我一個忙。”

“你說。”他把石桌上那瓶插滿栀子花的花瓶移到窗邊,背靠藤椅,看着她猶豫不決地喝着茶。應西子許久都沒說話,捧着茶杯喝了好幾口,最終還是擡起頭,一只手撐着左臉,西瓜紅的雙唇微微張開。

“您知道一年前他在學校實驗室墜樓的事情嗎?”她把有些雜亂的發梢捋到耳後,自然地搭在肩上。

“聽說過,都說他當時聚餐喝的有點多,意外墜樓。”清風吹進他深灰色的長袖中,劃過皮膚。他向前靠在桌邊,疑惑地問她:“你覺得不是嗎?”

“當然不是。”她搖了搖頭,手臂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白皙的手腕處戴着一串綠色手鏈。

“我聯系您,就是為了這件事。”她咬住下唇開口說:“我想拜托您,重新調查乘月墜樓的真相。”

真相?

啪——

手中的茶杯重重擱到桌子上。瞬間覺得手腳發麻,一種莫名的恐慌充斥着身體每根神經。

自己在害怕什麽?

“他本人已經承認是飲酒過量導致的意外墜樓了。”顧雲風調整了呼吸冷靜地說。他看過相關錄像,不像是說謊。這件事當時報了警所以有一些資料,許乘月醒來後警方就去了醫院,得到的本人回答卻是意外墜樓。

“他是那麽說的,但這不可能。”她一只手放在心髒處,另一只手握緊拳頭,眉眼間焦慮地看着他:“顧警官,我可以保證,我是他墜樓後的報案人。我打的報警電話和急救電話,我就在現場,我是有一定發言權的。”

“你覺得是自殺?還是謀殺?”

“謀殺。”

“你看見他被人推下去了?”

“沒有。”她低下頭:“我見到他的時候人已經躺在地上了,頭部受到撞擊,流了很多血。”

“那你的證詞沒有意義。”他無奈地笑了笑,深邃的眼眸望着窗外閃耀的星光:“高處墜樓這種情況,意外,自殺,謀殺,本身就很難界定,你又什麽都沒目擊到。”

“因為我确定他沒有喝酒。”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到達現場時沒有酒精的味道,他不可能喝多了跑到樓頂摔下去。”

“可他本人都說是意外了。”顧雲風輕聲反問對面的女孩:“你想說明什麽呢?他把腦袋摔壞了?還是受到巨大壓力為你幻想的罪犯開脫說謊?”

“他不是會向壓力妥協的人。”他很肯定地說:“腦袋也沒摔壞,看着挺正常。”

“是,我知道大家都這麽想。”她嘆了口氣,雙手放在腿上無所适從。

“可我确信自己的判斷,因為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以前不是這樣……。”

“你和他認識很久了?”他打斷應西子的話,眉頭皺滿密雲。

這句話立刻引起他的注意,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他還是很有興趣去了解這位年輕教授的過往經歷。他的家庭背景,他的生活環境,通過認識他的人,而不是那一行行冰冷文字中的記錄。在他接收到的檔案裏,許乘月的父母都是公安系統內部員工,五年前二人在一次合作任務中犧牲,當時許乘月還在讀書,接到消息後連夜趕到事發地的醫院,見到的只有永遠沉睡的父母。

他那時一定很痛苦吧,顧雲風常常這麽想。

“他以前什麽樣子?”

“其實和現在也差不太多,看起來對人冷淡,其實挺呆萌的。但他是個天才,至少我覺得他是個天才,可以大有作為的那種……”

“你這麽說就不對了,他現在也是啊。”顧雲風打斷她:“在我眼裏智商絕對異于常人,望塵莫及。”

但前面應西子說得沒錯,許教授平時看着很冷淡,但說話直接顯得非常呆萌。他一開始會覺得和許教授之間或許有着無法逾越的鴻溝,實際上多慮了,他們可以相處的很好工作時也非常合拍。

他雖然好奇,但一點都不在乎許乘月曾經什麽樣。

應西子只是搖了搖頭說:“他刊登在sci的文章全部都是在之前的兩年間發表的,在他墜樓獲救後,沒有再發過一篇,也沒有做出過任何創造性的學術研究。”

“如果人類沒有了創造力,和機器有什麽區別?”她肯定地說:“我知道他剛出事時确實需要一些時間去調養身體,但他……”她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感覺,昏暗的燈光下長睫毛搭下去。

“你很有創造力嗎?”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啼笑皆非地反問她。在他看來經歷過巨大變故性情改變再正常不過了,而她用一個病人暫時的脆弱去質疑整個人的能力,不太公平。

“你們怎麽認識的?”他算了下,許乘月二十四歲畢業,做了一年的博後才留校教書。算起來他們倆應該沒什麽交集。

“我和他是校友……不過他是學霸,我是學渣啦。”她解釋說:“那時候我在醫學部讀本科,他在信息學院讀研,他的導師陸永,和我爸認識,他們偶爾帶着我一起吃個飯。後來見過幾次我也就注意到他了。”

“他也剛好注意你了?”他倒了杯茶,從抽屜裏找出把折扇,展開扇子扇着風。

“沒,是我去勾搭他了。他那時候科研成果就很出衆了,研究的又是現在最受追捧的技術方向,再加上他本來就長得不錯,在學校裏很受關注。”

“你喜歡他?”顧雲風迅速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嗯,但是他不喜歡我。”她低下頭,咬了下嘴唇,好像回憶起什麽不太開心的事情。

他看的清清楚楚,應西子說起過去的許乘月,眼神明顯是不同的。那眼神中有憧憬,有膽怯,像捧着一盆金魚的少女,小心翼翼向前走着。

但此時此刻,她居然會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甚至說——如果人類沒有了創造力,和機器有什麽區別?

這通通都是對許乘月的否定和質疑。

“所以其實是——他不再是你喜歡的那個樣子,你不能接受對嗎?”

她搖了搖頭,沒有直面回答。

“我不能接受的不僅是他變了……”她仰起頭,望着黑夜中黯淡的月亮。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手術醒來後,居然忘記了我。我的存在,在他的記憶中被全部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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