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走出公安局後林想容立刻打了輛車, 目的地是瑞和醫院。
坐在車上她一直在想, 警察究竟找到了什麽樣的證據?
她對江家的感情一直很特殊, 有恩情有仇恨, 還有數不清的憤怒與絕望。她跟這一家人糾纏着度過了十幾年, 最初的美好已經完全想不起來,記得的只剩利益糾葛下的一地雞毛。
剛下車,就看見年輕的醫生坐在臺階上,一陣風吹過,吹起他穿着的白大褂和旁邊搖搖顫顫的樹枝。幾片泛黃的綠葉落在他腦袋上,他伸出手摘下頭上的樹葉,放在手掌輕輕一吹。
那片落葉飄着飄着, 就飄到了林想容的腳下。
她彎腰撿起這葉子, 朝醫生揮了揮手, 快步向對方走去。
“你來啦。”
“王醫生。”她把手上的帆布包放在他面前, 看着青年腼腆地接過去。他打開包看了看, 指着裏面的一疊複印病歷問:“這些都是江海的?”
“對,都在這了。”
“我跟應老師說了,你就放心交給我吧,轉院的事情我也會盡快幫你安排。”王坤撓了撓他稀疏的頭發, 一只手插在口袋裏,另一只手拎着包, 領着林想容走進住院部。
黃昏中路燈跟着他的腳步漸漸點亮,他走得很慢,臉色沒什麽血色, 不像周圍匆匆而過的醫生,倒是和穿着病服的病人有點像。
“你下午是有什麽事嗎?怎麽晚上才來?”他一邊複印病歷一邊問。一個護士替他們倒了兩杯茶,告知她餐廳還在營業中,沒有吃飯可以去那裏享用晚餐。
“我們醫院的餐廳還是很不錯的。”他把打印好的病歷整理整齊,放進辦公室的櫃子裏,指着走廊盡頭的門說:“你沒吃飯吧,我和你一起去。”
她沒有說話,點點頭,跟着他朝餐廳走去。
她故意拉開了一點距離,觀察着年輕醫生的步伐。他的胳膊上有淤血的痕跡,沒有外傷,但好幾處青腫。雖然他見到自己的一瞬間眼睛裏滿是光澤,但也掩蓋不住臉上的疲态。
“下午我被刑偵隊叫去配合調查了。”她坐在餐廳裏,扒拉了幾口米飯。瑞和醫院的餐廳在點評網站上都排名很高,可惜不對外開放。她把剩下的菜各點了一份,她吃菜,王醫生就坐在對面看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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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為難不了。”她擡起頭沖他笑了笑,眼中有光:“那警察應該比你還年輕,我跟他聊了聊人生理想,年輕人,最容易被理想和信仰打敗。”說着俏皮地做了個鬼臉。
“噗——你也是年輕人。”
“我比你們大多了。”
說完她傷感地捧着臉:“前些天照鏡子看自己的臉,眼角又多了細紋,也不知道是誰說歲月無痕,明明到處都是痕跡。”
“沒有,你很好看的。”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手指顫抖地拿着筷子,替她夾菜。接着話鋒一轉,緊張地問:“那警察都問你什麽了?”
“也沒什麽……就問問案發時候我在哪,他們是懷疑到我頭上了。”她無奈地攤手,在王坤面前說自己這就叫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也不知道懷疑她的理由是什麽,她有不在場證明,根本到不了案發現場。□□也不太可能,按照江洋那死狀,沒幾個殺手有這閑工夫去弄出這種儀式感。
“懷疑你?那他們能力不行啊。”王醫生附和她搖了搖頭,一邊幫她剝着蝦。他有一雙白皙修長起了繭的手,一雙拿手術刀的手,救人治病,仁愛衆生。
“是啊,我當時正躺在酒店裏泡溫泉,怎麽可能千裏迢迢跑回家剁了江洋呢。雖然我還挺想剁了他的,可惜時間不夠。”她不滿地抱怨了幾句,看着被消滅一半的菜有些出神。
她發現自己回國以來,都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今天這頓,大概是這段時間最豐盛的晚餐了。
空蕩蕩的餐廳只剩他們二人,頭頂的吊燈是唯一的燈光,他看着她燈光下溫柔又成熟的臉,和身後那一片黑暗。往後是淩空的窗外,沒有退路。往前是他頭頂的這盞孤燈,馬上就會被人關上。
他一直想努力保護這個人,不要讓她陷入暗的那一邊。
哪怕自己已經陷入黑暗的泥潭。
“有一件事要跟你講。”他剝完蝦,取下戴着的手套,搓了搓手,猶豫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說:“幫你辦完轉院的事後,我就要辭職了。”
“嗯?怎麽了?”
“最近有點累,想回老家休息休息。”他揉了揉眉心,扭頭望着窗外的星辰和明月。一陣晚風穿過半開的窗戶跑進來,搖晃他胸前的工作牌。
緊接着他捂着鼻子迅速抽出幾張面紙,下一秒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他用面紙捂住鼻子,死死掐住,過了幾分鐘才松開手。
然後直接丢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
這個時候林想容已經吃完飯,他起身想送她離開,剛一轉身就卻聽見她溫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最近身體還好嗎?”她還坐在餐桌旁,溫柔地看着他。
“挺好的啊。”
“別瞞我了。”林想容低下頭,刻意地看了下被扔進垃圾桶的紙巾,他剛剛反常地捏了很久的鼻子,是凝血功能出了問題,怕鼻血止不住吧?
仿佛過了極為漫長的時間,她站起來,小心翼翼問他:“你小時候得的白血病,是不是複發了?”
複發了。
他的心髒好像突然被誰捏了一下,沒理由地全身顫抖,握緊拳頭讓自己冷靜。
“你知道警方為什麽會找到我嗎?”她的聲音充滿溫度但卻很遙遠:“因為殺害江家的兇手不小心在現場留下了自己的血。”
她站在黑暗中看着他,眼裏充滿憐愛與惋惜:“警方對比了dna,自然就懷疑到我了,兇手的血,和我是一樣的。”
她低下頭,安靜地笑了。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和我擁有同樣的血了。”
再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她動聽的聲音在耳邊不停被放大放大,直到變成一顆沖磅□□,威力十足地在腦袋裏爆炸。
他們不是戀人,不是家人,卻流着同樣的血。
這就是他和她的血緣關系。他小心翼翼維持的唯一關系。
見王坤呆立在原地面色慘白,林想容知道自己猜對了。她走到他身邊,張開雙臂擁抱他,像在安慰一個胡鬧的小孩子。
“我建議你……立刻治療,不要拖了,先化療撐着,等再次配型成功就立刻手術。”
“來不及的……”他魂不守舍地說,這怎麽可能來得及呢,新的配型遙遙無期,手術也需要一段時間,更何況,他根本不想治療。
“不,你必須再次手術。”林想容雙手捧着他的臉,斬釘截鐵地說:“重新手術,你的dna被改變,所有證據就消失了,這就變成一樁死案。”
“到那個時候,一切證據都會指向我,而我,又有确鑿的不在場證明。”
“殺人償命,不是應該的嗎?”王坤震驚的無以複加,他腦子很亂,低下頭不知該怎麽辦:“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也沒想活着。”
“那要看殺的什麽人。”她伸出纖細的食指放在他唇邊,讓他不要說話:“你去治療,去尋找第二次萬分之一的概率,我來幫你拖延時間。”
城市的燈光通通亮起,沒有溫度寒冷深入骨髓。林想容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左手指着最亮的那顆星,雙眸深邃映出整個夜空:“當年我救了你,你就應該努力活着。”
“活着,才能償還我對你的恩情,活着,才能為我出生入死,刀山火海。”
——————————
在實驗室忙完已經是晚上八點了。許乘月開着車往顧雲風家去,路過瑞和醫院時突然想起上次住院的費用還沒報銷,他得去住院部再複印幾份病歷。
晚上八點行政部門應該已經下班了,但抱着試一試的想法,他還是将車停在了醫院停車場,一個人朝住院部的神經外科走去。
電梯停在了八樓。門一開,令他詫異的是,面前站着兩個等電梯的人。
而且他都認識。
他記得這個年輕醫生,自己住院時有來查過房,人很腼腆,高高瘦瘦今天臉色尤其蒼白。可問題是……他怎麽會和林想容走在一起?
“你們要下去?”許乘月問。
“我送一下她。”王坤點頭說:“一會兒我還有個手術,還會上來的。”
“哦……那我和你們一起下去吧。”
“???”王坤和林想容兩人面面相觑,他這剛上來還沒走出電梯,就又要下去?許乘月往裏退了幾步,待他們進來後按下一樓。他莫名生出一種直覺,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遇見林想容,本來就是件古怪的事情。
出電梯後他感覺林想容明顯放松了一些,不像剛剛三個人時那樣緊張。旁邊有康複中的病人在散步,還有匆忙走過的醫護人員。
他理了下領口問:“林女士,你來住院部是……?”
“我打算讓江海轉院,轉到瑞和醫院的神經外科。”
“為什麽?”
“因為你啊。”她在許乘月的車前停下腳步:“以前江家不願意,現在他們都走了,我就可以做主了。”
“我不願意放棄任何一種可能,我相信,他一定會醒過來的。”她看向他的目光淩冽又憐惜,和她身後卷起的風一起,包裹着落葉與塵埃,掠過城市上空。
“像你一樣,重新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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