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一年前。
瑞和醫院重症監護室。
呼吸, 睜眼, 張嘴。
但他沒說出話來。語言的表達是一個緩慢又需要學習的過程, 對于這個階段的他而言, 是個暫時達不到的高度。
他輕輕擡了擡手, 注意到手上戴了塊玫瑰金的腕表,有點沉,但他記得這個東西對自己的父母還挺重要。
既然是重要的東西,又價值不菲,就留着吧。
然後他問了一遍自己,我是誰?
下一秒就立刻想起了答案,自己叫許乘月, 是南浦大學的講師。他現在沒什麽家屬, 父母五年前因公殉職, 和自己最親的人, 是碩博期間的導師陸永。
他此刻會躺在這裏, 是因為幾天前,在陸教授的師門聚會上,自己喝了太多酒,跑到實驗室的樓頂去觀星賞月, 一腳踏空随風墜樓。
所有的時間,人物, 地點,事件,還有自己和他們的關系, 都在數秒間被激活。
他擡起頭,看見病床邊上戴着黑色托雷帽的應西子,她手裏拿着本書昏昏欲睡。手中的書不經意地砸到她自己的腿,驀然驚醒,睜眼就看到醒來的許乘月。
她扔下書,走到許乘月面前激動地帶着哭腔:“乘月你吓死我了!你醒來真是太好了!”
然後一臉期待地問他:“你沒失憶吧,還記得我是誰不?”
當時的許乘月真的并不認識他,在他的記憶中,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孩,當然不記得她。所以他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但在應西子又問了一遍後繼續搖着頭。
“我爸那個庸醫。”應西子憤懑地發了句牢騷,踩着細細的高跟鞋就跑出去了。
他看着突然跑出去的女孩有點不知所措,好在沒過多久她就回來了,領着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們兩人長得很像,許乘月估計應該是父女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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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小聲嘀咕了幾句話,應西子就撇着嘴推門離開了,病房裏只剩下他和這位中年醫生,也就是應邗。
那一天太陽從陰霾許久的天空中跑出來,雲都消散了,一朵花從窗外的樹上落下,被風吹進他的病房裏,誤以為是春天的新生。
他永遠不會忘記應邗坐在旁邊對他說的話,這個中年男人疲憊不堪的臉上似乎有着悲天憫人的無奈,他在通過無數次的點頭搖頭後确認了許乘月的情況,然後雙手合十向前傾斜,小聲跟他說:“乘月啊,你現在醒來了,我也有些事必須跟你說一下。”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這人,手術成功應該是件值得開心的事,但應邗心情挺沉重,他隔了好久都沒說話,欲言又止還時不時站起來左右踱步。
猶豫了很久,他檢查了下病房裏的東西,确定沒什麽問題後關上窗戶和病房的門。
“你能醒過來,并不是什麽偶然的事情。”
“乘月啊,以後,如果還有很長的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你一定要堅信一件事。”應邗放下手中的病歷和筆,眼神複雜卻堅定地望着他:“一定要堅信自己是人類,人類是有道德法律限制的。”
“人和動物不同,因為人有法律約束。”
“人和機器也不同,因為人是有道德和感情的。”他勉強地笑了下說:“從一張白紙到複雜的人類,中間要經過無數波折與磨難,只要你接受法律約束,只要你遵從道德約定,你就是一個人類。”
他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記住了這個救回自己性命的神經外科醫生。
一年半以後的現在,他回想起應邗說得話,突然間不寒而栗。吃完早飯他開着車往學校方向去,不經意擡頭,看到天空被一道飛機劃過的雲一分為二,撕裂開來。
許乘月揉了揉後腦,那個被聲稱有異物出現的區域。他此前從來不做夢,應醫生也曾經跟他說過,你做不了夢的。可昨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陸永虛僞的面孔,看到了鋒利的匕首。假如這些真實到可怕的畫面不是夢境,他們就只能是記憶了。
自己被失足墜樓,手中的匕首不翼而飛,他明明是個克制到不會喝醉的人,卻莫名安了個喝多酒的故事。
————————
一箱水果,一個分離式全自動咖啡機。
顧雲風用幸存的一只手拎着最重的水果,指着她手裏沉重的咖啡機問:“你爸喜歡這個?”
“對啊,前段時間一直說要買。”她咬着嘴唇把快抱不住的機器往上拖了拖:“他喜歡用這個泡茶。”
“用咖啡機泡茶?很獨特啊。”
“普洱加牛奶,他說在醫院試過,非常美味,可惜我還沒嘗過呢。”
“哦,應該會好喝。”他想象了茶葉被打碎後混合着牛奶的顏色,白色加點青綠,茶味濃郁,樣子也挺好看。于是點點頭問:“那這咖啡機……你買的?”
“就說是你買的呗。”
“有點怪不好意思的。”他才說完就收到應西子的一個白眼,只好閉上嘴,拎着一箱水果,自覺保持傷員的虛弱。
走了十分鐘就到了應西子家的那片小區,綠化率很高,從遠處看就像隐藏在山林間。據她所說,許乘月的導師陸教授也住這附近,他要是有興趣,哪天去拜訪一下也可以。
可他想了下,許乘月的導師也不認識自己,假惺惺拜訪什麽呢,還不如直接傳訊約在公安局裏,幹脆爽快一步到位。
他站在小區的門口,輕輕晃了下受傷的手,他這兩天都時不時活動下胳膊手腕,确認還有知覺就放心了,至少神經沒壞掉手應該廢不了。
“乘月今天去學校了嗎?”應西子走在他身後,高跟鞋的聲音一直沒停。
“嗯。”他點頭,望向不遠處的高層,看着幾只停在陽臺上的鳥:“這幾天他情緒不太好,應該是感覺到哪不對勁了。”
“他還住你那?”
“是啊……”
“啧——”女孩嫌棄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透露着暧昧和疑惑,搞得他莫名心虛。
他清了清嗓子,大步向裏走,趕緊轉移話題問:“一會兒去你家後,怎麽介紹我比較好?”
“同學,暗戀的同學。”一本正經地回答。
他愣了一下脫口而出:“是我暗戀你還是你暗戀我?”下一秒就停下腳步轉過身,身後的應西子沒站穩一頭撞上他肩膀。
怎麽扯到暗戀上去了?他發現自從應西子相了親之後,事情似乎往什麽奇怪的方向去發展了。他琢磨着她可能是對戀愛有了什麽新的感悟,打算從頭開始不再挂許乘月這棵樹上。
“你覺得呢?”應西子揉了揉自己的腦袋,怨念地看着他。
“就普通同學呗……”
“你不能暗戀一下我嗎?”
“啊?我真沒……沒暗戀你啊。”他愣了下,非常尴尬地說着。
“假裝,我是說假裝啊!”應西子跺了下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心态,可能是覺得上次被顧雲風害成那樣,對方卻一點都不愧疚,必須得捉弄一下他吧。
顧雲風只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其實心裏想着什麽叫假裝暗戀?這詞是她自創的吧?暗戀本身就不會被人發現,怎麽假裝?
他思考了一下,覺得‘假裝’應該體現在心裏,心中無愛即是假裝。那暗戀該如何表達?估計是從細節從眼神表達吧。也就是說,他要以精湛的演技表現出自己對應西子的愛慕,只走細節不走心。
太難了。而且毫無道理。他完全想不通這種做法除了讓應西子體驗一把被捧在手心裏的感覺還有什麽作用。
“我媽今天不在,就我爸,他剛好這周末休息。我跟他說的有以前同學過來吃飯。”
“反正呢,你就假裝和我關系很好嘛,我爸一激動,說不定就什麽都跟你說了。”
“他這麽怕你嫁不出去?”顧雲風哭笑不得地問。
“誰知道他最近抽什麽風。”她一臉絕望地攤手。
應西子手裏拿着鑰匙,她把抱着的咖啡機放地上,哀怨地看了眼顧雲風不能動的那只手,無奈地搖搖頭。
旋轉鑰匙,門才開了條縫,一個高昂的女聲就傳了過來。
“寶貝!你終于來了,我和你爸等好久了。”說着一個燙了頭發紅色上衣的阿姨推開門,一看相貌就知道是應西子的媽媽。
你媽不是不在嗎?
他沒說出聲,用眼神和口型問着應西子。對方卻只是一臉絕望地看着他,似乎在說我也想知道啊。
“哎呀,你就是西子的男朋友吧?”阿姨熱情地拿起地上的咖啡機,嘴裏說着明明手部方便怎麽送這麽大體積的東西,真是太費心了。
男朋友?什麽鬼?
顧雲風站在門口目瞪口呆。
他在短暫的幾秒內腦補出了一場狗血劇,應西子不是一直喜歡許乘月嗎?就因為這事他一直不敢讓這女孩知道自己和許乘月現在的情況。
可剛剛發生了什麽?接下來要發生什麽?誰是她男朋友?
“哎呀,媽,這是我同學,你瞎說什麽。”她看了眼依然目瞪口呆的顧雲風,也尴尬地嘆了口氣。
“好了啦好了啦,同學,你的同學。”阿姨拍了下自己閨女的腦袋:“你啊,平時怎麽不多帶帶同學來家裏吃飯?”
應西子一時也不知道怎麽反駁,她輕輕動了動嘴角想說點什麽,最終還是沉默了。她把咖啡機放進餐廳,看着應邗找出自己珍藏的茶葉,說是讓他們嘗嘗咖啡機做出來的茶。
茶味确實更濃郁,香氣充斥在整個房間,漸漸彌漫到窗外。
而顧雲風還呆立在門口,下一秒準備轉身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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