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白衣劍客的手僵在半空,然後不動聲色般,半是難過半是無措地偷看了慎樓一眼。

一張平平無奇的面容,當然,這是在慎樓的眼裏。世人除卻他師尊,都驚不起他半點波瀾。

慎樓裝作沒注意到對方瑟縮的眼神,這劍客的年紀不大,肯定被家裏人保護得極好,恐怕是頭一次直面生離死別。哪怕是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不小心沒命,都可能給他留下心理陰影。

但盡管如此,慎樓可沒有善心用以安慰。在劍客的注目之下,他直接掀開安平的衣袍,從上之下仔細翻找,總算在小臂內側發現了一道不明顯的咬痕。

兩個細小血洞,讓慎樓回想起初入禁淵時,所看到的那條黑蛇。

原以為安平對付那小蛇妖應該不在話下,可沒想到,竟然連這般謹慎的家夥都會不小心中招,這禁淵之中,果然危機四伏。

面前的屍首逐漸冰冷,慎樓無意識蹙眉,他從未想過,安平會死得如此輕易。

可那劍客自然是不懂他心有所想,誤以為對方也是跟自己一樣,在為初遇的同伴之死而難受。他率先站起,似是不願再看這殘忍一幕。

“找個地方把這位小兄弟埋了吧。”

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所言隐隐帶有命令的語氣。或許是向來随性慣了,而家裏的父母的人也都大多偏袒。

慎樓聞言,卻根本不做理會,權當未曾聽見。将衣袍泛起的褶皺撫平,連招呼都懶得打,直接就想離開。

要他做埋屍體這種苦力活,還是為了厭惡多年的安平,慎樓可沒有這麽好心。

那劍客原本立在一側,正等待慎樓幫忙,餘光卻見對方有離開的架勢,他連忙“噔噔噔”擋在慎樓身前,欲言又止,最後只憋出一句:“……你怎麽走了?”

他雙手大大張開,好像擔心自己不這樣做,攔不住慎樓離開的腳步。腦中靈光一閃,忽而也覺得自己剛才所言有些無理,便趕緊連聲道歉。

“對不住,是我冒昧沖撞兄臺。不知兄臺可否與在下一同掩埋屍首,這禁淵中兇獸極多,在下擔心小兄弟的屍首被啃噬了去,連死後都不得安寧。”

絮絮叨叨,慎樓簡直煩不勝煩。他皺着眉頭,總算将視線放在此人身上,但說出口的話卻毫不留情:“走開。要行善積德你就自己埋,少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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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他直接手臂用力,把身前人推開,頃刻間消失在原地。

而被他留在叢林的劍客,卻連整張臉都是僵硬的,好半晌才捂上方才被推開的手臂,眼中意味不明。

……

“瞧我說得對吧,你這個徒弟本就不是什麽好貨色。連身隕之人是無上晴的弟子,他都不願意好好埋葬,果真是冷血無情。”段清雲窺看谪仙令中景,随時對慎樓的行為做點評。

雖然大多數都是不贊同,但他擔心被揍,諷刺挖苦都甚少有。

但很奇怪的,賀聽風這次卻沒有出言反駁,只是緊緊盯着那鏡中之景出神。表情不算好看,明顯被慎樓全然不顧安平屍首,一走了之,而感到有些微難受。

段清雲好半天沒收到來自仙君的駁斥,意外地轉過頭去,何曾想,直接撞見了賀聽風尚未收斂的不認同。

他自覺抓住了慎樓的把柄,添油加醋似的再度開口:“我看他生來就是如此心性,不過從來在你面前僞裝乖巧。聽風,你可真是被騙得不輕。”

“你有完沒完?”賀聽風打斷了對方。

然後原本緊捏着的谪仙令瞬間消散,竟然再也不願意同段清雲共享畫面,但也不知為何,他心裏挺不舒坦,也許是現在才發現乖徒弟沒有想象中的純良,讓賀聽風有些意外地難受。

但哪怕如此,他也不喜歡從外人嘴裏聽到對于慎樓的斥責,這是仙君多年習慣,要想更改實屬不易。

“我并未強迫你喜我徒兒,但這不是你輕視他的理由。”賀聽風眸中全然無半點溫情,仿佛剛才暗自生悶氣之人并非他自己,咄咄逼人一般,再開口時連語氣都顯得刻薄了幾分,“不要讓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段清雲心頭大震。

他怔怔然看着面如冰霜的好友,巧舌如簧的嘴頭一次說不出話,喉嚨滾動了下,潤濕幹澀和沙啞:“……聽風。”

然而賀聽風并不願再看他,竟然直接略過段清雲,離開原地。

……

外界如此,禁淵之中的時間卻依然在流逝。再看撇下劍客,獨身離開的慎樓,他并未無頭蒼蠅般亂竄,而是有明确的目的地。

他需要找到董宜修的準确位置。

不論是如若這小子丢命,董拙可能會找無上晴麻煩,還是師尊雖未言明,卻極力暗示的囑托,慎樓都必須把董宜修給護好。

臨出發前,賀聽風給予每個人一枚信筒,用以互相聯系。方才見頭頂上空的信號彈的位置,應當就在據他不遠處。

沒了安平,擁有這信物之人就只有三人,鄒意金丹期不懼危險,那麽便只可能是董宜修發射的,這也說明,對方現在或許遇到了大麻煩。

慎樓飛速穿梭其中,腳步加快,只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然而,到場之後,他卻只看見了坐在石頭上的鄒意。單手握劍,盤腿居于巨石,看到慎樓的身影,方才縱身一躍,飄然落地。

慎樓心裏沒來由地慌亂,湊上前去:“是你放的信號彈?董宜修呢?”

鄒意點頭,算作回應了前一個問題,但聽到之後的名字時,表情卻十分怪異,竟然看上去像是在……忍笑?

慎樓卻看不懂這個暗示,他誤以為是董宜修遇到了什麽麻煩,如若不然,這倆成日黏在一起的家夥,怎會願意分開這麽長時間。

這樣想着,他語氣不禁氣急促了些。

“問你話,他人呢?”

“大師兄?”不遠處傳來聲遲疑,慎樓轉身看去,竟然就是他擔心了一路的董小公子。

但對于師尊之外的人,慎樓可從不會把情緒暴露徹底,只是他的表情依舊難看,冷聲道:“你去哪兒了?此處遍地危險,你還敢單獨行動。”

你要是死了,師尊恐怕得難受好些日子。

董宜修一愣,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聽見慎樓這滿滿埋怨的語氣,也并不反感,他心知對方是為了自己的安危,又怎會出言反對。

好在慎樓沒真打算說教,訓完話便轉頭,再次看向鄒意:“你們都遇到了什麽妖獸?”

按照目前看來,入禁淵者皆會随即遭遇兇獸,但妖獸實力卻各有差別。現如今,慎樓并未摸到規律,如若不然,他一個煉氣層修煉者遇到的黑豹,怎可能比築基層安平遇到的黑蛇還要兇殘。

“回師兄,我遇到了一只狼妖。”鄒意直言不諱,似乎對慎樓很是信任,哪怕受仙君囑咐要保護對方,也沒有一刻看不起武力比自己低的師兄。

不過說到董宜修時,鄒意嘴裏卻磕絆了下,像是有什麽東西燙嘴:“他……”

慎樓耐心有限,見對方欲言又止,也沒有繼續猜的心思,直接把頭轉過去,面向董宜修,以眼神示意:他不說,你來。

他的眼神明明不含深意,董宜修卻莫名其妙覺得後背一冷,他聳了聳肩緩解,話語有些遲疑:“兇獸的話,我好像沒遇到。”

“不過……”他突然從背後掏出一樣活物,單手捏着小東西的長耳朵,竟然是只灰兔。董宜修哂笑,略有些尴尬,“要真算的話,師兄,這東西是兇獸嗎?”

鄒意:“……”

慎樓:“……”

慎樓只需用肉眼掃視,就可以斷定董宜修手中的野兔靈智未開,在禁淵之中實屬難得,絕對和兇獸沾不上邊兒。

現在他終于明白,為何剛才詢問鄒意時,對方的表情如此微妙了。敢情大家都是一來就遭遇危險,唯獨董宜修這個運氣好到爆炸的臭小子,竟然一路都順風順水。

也不知道是不是董拙給他多求了平安符的緣故。

董宜修撓撓腦袋,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一來到禁淵後,就直接使用了信筒,然後漫無目的走上很長一段時間,才跟尋他已久的鄒意重逢。

從鄒意口中,他自然得知了對方一路的兇險,于是自己的遭遇就顯得格外離奇,現在知曉連慎樓都遇到了兇獸,董宜修突然覺得,自己豈非是極其幸運。

不過不論其中有多少疑點,既然董宜修還活着,慎樓就懶得深究。目光掃過面前兩人,直言詢問:“休息夠了嗎,機遇或許依山傍水,我們先去找水源。”

董宜修聞言,搖了搖手中的“大餐”。

“……然後先把你手裏的東西解決掉。”

慎樓其實不用餐也無礙,但他差點忘記,鄒意和董宜修還尚是必須解決溫飽的凡人,只趕路不停歇肯定會于身體百害而無一利。

在外人眼裏,他分明不過煉氣層的廢物,但面前,不論是公子哥董宜修,還是已至金丹期的鄒意,都對他言聽計從,根本不會說一句反話。

不知何時,月光傾瀉而下,灑在路上,偶爾也調皮映射在三人的後背,為其點亮一路燈火。

原來,時間不知不覺中已經到晚上。董宜修走在中間,被兩位師兄一前一後保護着,但他絲毫沒有位于中心的優越感,甚至有時候還會伸手,毫不畏懼似的,試圖戳弄慎樓後背的金光。

然後被鄒意猛地從後一拽,跌跌撞撞摔進對方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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