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雖然慎樓心知,對方既出此言,定然會替他保守秘密。雖然他們才相識不過一天,但莫名其妙地,慎樓心頭對澤川有極大的信任感。

這人仿佛從頭到尾都散發着我很可信的金光。

然而聽聞師尊二字,慎樓隐隐又有魔氣外溢的征兆,不過現在,他稍作調息,已能控制得當。

也不知為何,這禁淵古怪的很,似乎暗處有股怪力,試圖将人心底的戾氣逼出。因為哪怕他在外界,都不至于如此輕易就被心魔引誘,且百年間雖噩夢頻頻,卻從未有一次,比今日情形更為駭人。

往日裏,被折磨得難受之時,他往往會戴上面具,直接将十方獄魔王的稱號昭告天下,然後為非作歹一番。

盡管他從未手刃正義之輩,久而久之,五洲內竟然刮起一陣魔尊為害人間的謠言。

慎樓只覺得冤枉,一時間他竟然分不清,對于世人來說,到底是日常血洗江湖的魔尊,還是時常搗亂的仙君之徒更為可惡。

他此番壓抑魔氣實屬明目張膽,讓澤川想忽視都難。

眉頭輕蹙,語氣裏是滿滿地不認同:“你既然知道修魔會影響心性,最終可能嗜殺成性,無法挽救,為何還要走這一條不歸路?”

慎樓不以為意,惡狠狠地出聲嗆道:“不關你事。”

任誰被多次冷落,恐怕都很難會心情平和。澤川眼底生了怒火,正準備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眼神卻被慎樓緊抿的唇瓣,和在微乎其微顫抖的手臂吸引。他突然福至心靈,明白對方所為,一定也深有苦衷。

沒有一個天性純善的人,甘願承受天下人的唾棄,去翻開那本禁書,從此與正道徹底背馳,還要永遠承受心魔之苦。

這樣想着,澤川看向慎樓的視線不禁慈愛了幾分,覺得自己方才實在是有些咄咄逼人。

“對不起嘛,阿樓,是我錯了,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就責怪于你,你別生我氣。”澤川語氣軟了一些,帶上些許誘哄的意味,一方大俠如此低聲下氣道歉,恐怕很少有人會選擇不原諒。

但很顯然的,慎樓就是那個意外,他眸光一沉,緊握拳頭時,幾乎能聽到骨骼碰撞産生的喀吱聲:“阿樓也是你能叫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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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我不備,好好過了把師尊的瘾,就真把自己當成仙君了嗎?”

澤川一噎,看着慎樓眼中明顯的“你配嗎”,差點說不出話來。

目光閃爍了下,不敢再看他,因為害怕被人聽到,只低聲嘟囔一句,話語中很是不服氣:“我比你大,不叫阿樓叫什麽。慎兄?這也太難聽了吧。”

怎麽,難不成就準你師尊叫得!

慎樓權當沒聽見,淡淡掃了他一眼,往巨石外走去,也并不在意,身後是否又跟了一條小尾巴。

子夜早過,時間流逝已久。天邊白晝即将破曉,從縫隙之中滲透出一抹黯淡的光亮。

“阿樓,你去哪兒?”

“阿樓,別走得太快,等等我。”

慎樓停下腳步,太陽穴突突直跳。一路上不知被多少個“阿樓”荼毒,但若真算起來,他覺得以自己全盛時期的武力,恐怕都打不過這個平平無奇的劍客。

轉過身去,似是妥協一般:“你随鄒意他們,喚我師兄便是。”

“想得美。”澤川心說,這小子是何等的惡趣味,但要他當着小輩真叫出那個稱謂,可比要了他的命還難受,“你少占我便宜。”

“既如此,你也別跟我套近乎。”慎樓故意晾他。

澤川卻不惱,反而眼角微微向上挑起,餘波蕩漾着溫柔的笑意。

慎樓竟從這個笑容中窺探到了一分他師尊的影子,近乎出其不意開口道:“你與我師尊是何時相熟的,為何我從未聽他提起過?”

他不肯放過對方細微的表情變化,也正如他預想那般,澤川再度脫口而出:“你當然不知道。”

此言既出,澤川的表情似乎僵硬了下,微微偏開頭,像是擔心被慎樓看到眼中的波動。停頓半秒,随即坦然繼續道出說辭,不慌不忙的模樣。“你師尊還不能有幾個你不認識的好友了?他當年雲游四海,以天下為家之際,你應當還沒出生吧?”

有理有據,從容不迫,這個回答看似完全沒有差錯。慎樓垂眸,遮去眼中一絲流光。

但就是太完美了,又讓他沒辦法徹底相信。

他胡亂點了幾下頭,當作自己已然知曉。暗地裏,卻仍舊沒放棄,悄悄觀察着澤川的神情。

某一時刻,慎樓似乎清晰地注意到,對面看似臨危不亂的“高人”,見他相信自己的理由後,方才自以為沒人看見似的,小心翼翼地舒出一口氣。

“傷勢如何了?”

鄒意恭敬朝着慎樓拜禮,面上極為動容:“已無大礙,還要多謝師兄和前輩贈予的丹藥。”

慎樓并不否認功勞,淡定接受謝禮。

往常多話的董宜修今天也不知怎麽,反常地沉默,眼神時而看看慎樓,時而瞥向澤川,興味非常。

澤川可不知對方心裏所想,其實董宜修是昨晚起夜,聽到了他哄騙慎樓的話,誤以為他們二人玩起了什麽有趣的角色扮演,這才收不回調侃。

他只當是董宜修還未忘記昨夜一幕,慎樓所以有的發狂和走火入魔,皆被對方盡數收入眼底。澤川不得不防,但有慎樓在場,他的話語也不免委婉了些。

“董公子可要将丹藥收好,那是你師兄歷經千辛萬苦,方才找尋到的,連我都沒資格擁有。”

慎樓聞言,不禁側眸看澤川,那丹藥根本于他們二人無所裨益,也不知道這老怪物到底在陰陽怪氣些什麽,反正聽上去就不是好話,反倒像是威脅。

他昨夜不甚清醒,因而并未發現自己的秘密已然洩露給了董宜修,只當是澤川在跟對方打什麽啞謎,并不太感興趣。

“我觀昨日有感。禁淵之中仿佛有此禁制,人數聚集便可召喚上古兇獸。世人言之機遇,應該就是來源于此。你們昨夜所得丹藥,就是饕餮死後幻化之物,但并非上乘,僅僅修身。也許只有将所有人積聚,方才能窺見最終寶藏。”

董宜修吓了一跳:“所有人?照師兄你這麽說,到時候我們将聚集禁淵中所有上古兇獸?這……”

連鄒意都面露難色,似乎回憶起昨日與饕餮大戰,還頗有些心驚膽戰。

更何況,說出這種話之人,是個尚未突破煉氣層的毛頭小子,就更加顯得他大言不慚。

慎樓所言并無道理,但也許這就是為何,千百年來,進入禁淵之人一直恪守規則,遵循三月後出的道理。

他們之中,定有武功上乘的冒險者提出此番猜測,但其中又有多少怯懦退縮。積聚所有人斬殺妖獸,機遇必定豐厚,但所帶來的危機更是足足翻了幾番。

恐怕很少有人願意為沒有保障的機遇送命,或許那些不曾流傳出來的,也大多已經葬身淵底。

“你們師兄說得沒錯,既以窺探提前出關秘法,何不一探究竟,你們難道可以在此忍受三月不沐浴、不吃煮食的日子?”澤川的眼神輕飄飄地瞥過董宜修,暗示這小子恐怕最多待三天就撐不住。

鄒意覺得倒還好,畢竟他曾多次出門歷練,早有心理準備。而慎樓對此也甚少在意,若是實在忍受不了髒污,暫且用潔淨書清洗一番便好。

不過……

他的眼神看向出聲的澤川,對方目光坦然,看似完全沒有夾雜私心。但慎樓就是覺得,這恐怕只是澤川的心頭所想。

倒是跟他潔癖眼中的師尊有些相似,但澤川的身形更為纖弱一些,面容也稍顯稚嫩,一雙玉藕爆發力十足,且總是說着氣死人不償命的調侃,哪裏跟他溫柔的師尊有半點重合。

慎樓微不可見地輕搖頭,認為自己猜測對方是賀聽風的想法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他暗自肯定這個念頭,再不将窺探的視線放在澤川身上。

因此,他也恰好錯過,自己方才垂眼看去之時,澤川幾乎瞬間緊繃的小臂。

早前仙君贈予的信筒僅剩下兩枚,一枚随着安平之死葬身泥土,一枚存于慎樓手中。

盡管他很想将此物私藏,作為今後回憶的珍寶。但既然決策是他提出的,而信筒同樣也是最快,最便捷的能聯系其他人的方式,他斷不可能藏私。

慎樓用指尖摩擦了下信筒外壁,眼中流連不舍,但他最終還是将其遞上前,放入澤川手中。

只需被對方用靈力小小滋潤一下,再度發射半空之時,便綻放出與先前截然不同的絢麗。無數的煙花在空中炸響,勾勒出一幅紅橙藍綠不斷變幻的畫卷。

而禁淵之下的所有人,皆被徹底籠罩在滿天煙霧與顏色之下,大之于上身,小之于腳尖,都點綴了無數的星光點點。

澤川仰頭看去,于是這盛世所有的煙火都墜入他的眼裏。

連慎樓都被這盛景吸引,被火光奪取了一秒鐘的注意。然後,他的眼底卻只容得下身邊人的身影。

他薄唇微動,嗓音低沉,帶着自己都沒發現的小心翼翼和緊張情緒,幾乎輕到讓人難以聽清。

“……師尊?”

似已開口,卻像未曾。

他哪裏敢問,是他在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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