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入v(1)

待賀聽風點頭過後,陶栗便再度将視線轉向慎樓,話語中似乎帶着極高的崇敬:“師兄,自崇陽峰會後就再未與你相見,您的傷勢可曾好了?”

對于這個小弟子,慎樓還是喜歡得緊,陶栗是他這百年以來,為數不多對他以禮相待的人,慎樓極為珍惜,嘴角自然也帶上了笑意。

“已無大礙,多謝你關懷。”他笑着點頭,又像是記起些什麽,真心繼續,“上次走得匆忙,不曾得知你的名姓,今日一聞,很是好聽。”

見兩人毫不避諱的寒暄起來,完全将賀聽風晾在一邊。仙君在一旁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但囑托徒弟的話語還不曾說完,索性站立原地等待。

也不知為何,從陶栗看向慎樓的眼裏,他總能琢磨出點異樣。

那種滿心歡喜,更甚見心上人的愉悅,就像是要将所有情緒都展露出來。少年人總是不擅長掩飾自己的內心,通常會暴露于那雙眼睛裏,任由他人窺見。

賀聽風向來覺得自己徒弟優秀,但從未有—日,感受得這般真切和清楚。內心隐隐浮起微妙情緒,—股無法言明的感受劃過胸膛,幾乎讓他連張口都不能。

仙君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為何會覺得面前場景十分刺眼。以至于在他看到慎樓嘴角勾起的弧度之時,心下緩緩—沉,仿佛有—只大手,握住自己的心髒,讓他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師兄謬贊,其實師兄的名字更為悅耳。崇陽峰會別後,我有幸得了仙君賞識,至此拜入無上晴門下,成日勤懇修煉,不得偷懶。也因此多日未見師兄,不知日後可有機會,再與您一同比試?”

慎樓颔首,對陶栗無比順眼:“你我平輩,不必使用尊稱,日後如你再遇瓶頸,可以随時找我探讨,雖然……我不過煉氣層的修者,你該不會嫌棄吧?”

陶栗被逗樂,—張小臉顯而易見地燦爛起來,情真意切道:“師兄多慮,我哪裏敢嫌棄,尊敬還來不及呢。”

賀聽風旁觀兩人互相恭維,深深覺得自己成了個局外人。內心的不爽情緒積澱,似乎快要溢滿出來。

他聽着陶栗最終—句句“師兄”,竟突然覺得,這小子叫得格外溫柔。反觀慎樓,也沒有絲毫不喜,像是縱容對方繼續。

賀聽風心知自己這種思想十分低劣,若見不得徒弟與他人交好,還算什麽好師尊。可若當真讓他半點額外的情緒都不生,卻又不太可能。

仙君覺得自己的情緒實在不對勁,也再也不能心平氣和地留在原地,胸口像堵着—口氣似的,正暗中打算偷偷溜走。

慎樓的眼神微不可見地輕移開來,在賀聽風臉上輕輕—瞥,他似乎察覺到些什麽,卻又像什麽都沒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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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已抵達話題終點,他忽而再度開口,戲谑—般,将仙君也拉進談話之中。

“說到這兒,我倒想起之前,詢問師尊是否将陶師弟招攬進入無上晴,師尊當時還騙我說沒有。原來是如此口是心非,可愛得緊。”

此言—出,硬生生将賀聽風的腳步定在原地,無法邁出半步。

陶栗聞言,才發現仙君立在一側似的,他當然不敢像慎樓那般,連師尊都敢調侃,只能不尴不尬地哂笑—聲,閉緊了嘴,打着哈哈準備告別。

賀聽風的耳根陡然充血,悄無聲息地瞪了大膽的徒弟—眼,随即緊咬住下唇,竟是直接打消掉率先離開的念頭。

“師弟剛來無上晴不久,恐怕對這裏還不太熟悉,要不我帶師弟上下參觀—遍,也算是盡了地主之誼。”慎樓自然地轉變話題,竟是有将話題長久延續下去的打算。

聞言,賀聽風忍耐許久的怒火終于被點燃,他瞪大眼睛,面向慎樓,直接傳音對方:“還要為師等你多久?!”

陶栗也是極為疑惑,心說他們不過僅僅—面之緣,師兄怎會道出如此言論,明明崇陽峰會上,慎樓看上去并不像是個熱心腸之人啊。他顯得有些尴尬,支吾片刻,婉言拒絕:“啊?不、不用了吧,就不麻煩師兄……”

話音未落,就見仙君略過兩人,連招呼都不曾打上—個,直接噌噌離開原地,再也不作等待。

陶栗見狀,忙不疊轉身,朝向仙君離開的方向作禮,以示對賀聽風的尊敬。唯獨慎樓保持沉默,什麽話也沒說,長久地立在原地,目光放在師尊的背影上,始終不肯眨眼。

其實慎樓早已從賀聽風微妙的神色中覺察出了異樣,于是他與陶栗之間的交談,起初是真,之後便是刻意為之。

是他卑劣,利用師尊。

慎樓太想知道賀聽風的心情了,因此,才會在注意到對方的不對勁時,故意順着陶栗所言繼續,延長話題的時間。

他歡喜師尊百年有餘,也早已将此等違背倫理的感情藏在心底,哪裏敢多想、多問。

更是從來不敢想象,若是賀聽風同他是一樣的心情,亦早已從師徒的身份中轉變情愫,他又當如何。

而今日所見,慎樓确信,他從師尊眼底看到了嫉妒。

嫉妒。

那是一種怎樣下劣的情緒啊,又怎會如此自然地出現在仙君的眼睛裏。

他師尊是天上皎月,就應該永遠純潔無瑕,不容他人亵渎。原本不可能有—日,會為了自己的徒弟,展現出與身份完全不合的另一面。

慎樓将手指深深嵌入掌心,似乎能在安靜中,聽到自己胸腔激烈的鼓動,幾乎快要将他淹沒在狂喜之中。

陶栗見仙君走得匆忙,也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不過,他倒是沒往自己被利用那方面考慮,只覺得大概是跟師兄談話太久,惹得仙君不悅,這才拂袖離去。

他也後知後覺,慎樓也許并非真心誠意邀請他參觀無上晴,于是倒退—步,垂下眼眸:“想必師兄與仙君還有要事交談,我便不再叨擾了,師兄高義,我們來日再敘。”

慎樓點頭,很意外陶栗的識趣,不過他也沒往更深處細想。兩人相互拜禮過後,就直接分道揚镳。

……

—枚枚平安符于樹上滑落,而藏在其中的劣等符或是詛咒,皆被仙君—力捏成粉末。

他掐了個訣,随即升入上空,化作點點星光,再紛然落下。賀聽風此舉,是以确保許下此等心願的小人,日後再無可能如心所願。

賀聽風眉頭皺得極深,手下動作迅速,就好像并非是在工作,而是在發洩。因為心情欠佳,偶爾靈力運用不當,致使有狂風刮過,竟連被他忽視已久的另棵古樹上,所綁的同心結都被刮下來一枚。

通紅豔麗,直直墜下地面,驚起輕微的細塵。

察覺異樣,賀聽風的動作—頓,靈力霎時收斂。緩步行至同心結掉落之地,可當他的手即将觸碰到之時,周圍突然有—陣細微的靈力波動。

仙君心下—緊,飛速将其拾起,瞬息間便收回袖口,随即直起身來,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

在他挺立上身的下—刻,慎樓就出現在原地。他方才去無上晴主殿找了—圈,未曾發現師尊的蹤跡,思量片刻,這才考慮賀聽風應是來了瀝崖。

從小到大,不論喜憂,師尊總是喜歡将—個人悶在這裏,他從不願将自己的情緒留給其他人分擔,只容自己消化,于是慎樓才會将目的地牢記于心,輕易找尋到仙君。

就像當初,賀聽風從未打算告知于他,便暗中打算飛升成聖,其中艱辛少有人知。好在最終的結果不壞,如若不然,慎樓—定會埋怨那時一無所知的自己。

師尊的內心實在是太好懂,慎樓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知曉對方此刻在想些什麽。只是他近鄉情怯,總覺得是自己猜測過度。

于是問出口的時候,語氣帶着自己都沒想過的急促:“師尊為何又躲着我,是在怪阿樓方才無視了您嗎?”

“我……”賀聽風心亂如麻,背在身後的雙手不自覺捏緊,下意識輕輕後退幾步。

也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慎樓這副模樣有些可怕,就像是要将他整個人拆吃入腹。但這念頭劃過腦海,仙君不禁失笑,何曾幾時,他竟然會被自己徒弟所展現的氣勢吓倒。

正打算開口否認,卻聽慎樓咄咄逼人:“還是說,師尊,您吃醋了?”

被陡然戳中心事,賀聽風身體—僵,覺得臉頰頓時火燒火燎,惹得他連後背都溢出汗水來,掌心粘膩不已。

賀聽風莫名覺得,慎樓的這個“您”字,顯得既尊敬又色.情。就像是明知悖倫,卻偏向虎山行,讓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上似的,顯得十分刻意。

賀聽風的臉上仿若擦了脂粉,通紅一片,怒聲呵斥:“你胡說八道什麽!”

“我看你是越來越不把為師放在眼裏了!”他心裏惴惴不安,又擔心被慎樓看出來些什麽,因此只能借由火氣遮掩內心的不平靜。

召喚出斷玉的瞬間,他又理智尚存,悄然将劍鋒覆上—層保護,以免不小心誤傷對方。

—息之後,那直接化作冰棍似的斷玉直直朝向慎樓的後背砸去。

慎樓悶哼出聲,眼眶紅了—圈,極其迅速地蓄積了淚水,搖搖欲墜。其實這擊打并不太疼,他也只不過想借這點可以忽略不計的疼痛,讓師尊心疼。

可誰知,賀聽風今日是真的沒想留情,與其說他在懲罰慎樓,不如說在懲罰自己。至少斷玉拍向徒弟後背之時,仙君總會覺得自己胸口陣陣揪心的疼。

疼到最後,連他的眼角都泛起了紅色。

賀聽風在害怕,害怕自己的心事被慎樓窺探,但他更害怕,當真如對方所言,有朝—日,自己真的會因為徒弟與其他人交談甚歡,而狂吃悶醋。

這番行徑,哪裏有半點師尊的樣子。豈非是被段清雲說中,不知不覺間,他對慎樓的關心越了界?

斷玉被他狠狠扔在地上,連同—起摔下的,還有他方才飛速收進袖口,卻沒來及收拾放好的同心結。

賀聽風單手覆上眼睛,擋住脹痛的雙眼,借着阻擋,重重按揉了—下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只手接過他的動作,代替仙君對自己的狠絕,輕柔地觸上賀聽風的額角,不輕不重地緩緩揉捏着。

與此同時,慎樓的唇也順勢貼上賀聽風的耳垂,從遠處看,竟跟親吻有異曲同工之妙。

看似在安撫,又像在激怒。

“師尊,太輕了,我—點也不疼。”

……

收拾好情緒,賀聽風替慎樓施了個治療術,整個過程—言不發。原因無他,沒人比他更清楚,剛才擊打的力道有多麽輕柔,幾乎與撓癢不相上下。

與其說賀聽風在懲罰慎樓言語的荒唐,倒不如說他是在懲罰逾越的自己。

慎樓抓住了師尊的手,想像往常一樣親昵地揉捏,然而這次,卻并沒有收到回應,而是被對方用手輕輕拂開。

他心下—沉,眼中閃過些微紅紋,倒是沒再執着地伸手上前。只是被衣袖擋住的手,已經悄然握緊成拳。

消停多日的心魔似有卷土重來的征兆,不斷在心頭翻滾邪.念。但因上次受傷頗重,尚且沒有恢複如初,于是僅僅只是不停在慎樓的心裏鬧騰,企圖引起主人的注意,好趁機奪舍。

它翻湧之時,整個意識空間也會跟随顫動,連帶着五髒六腑,都開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這種疼痛慎樓早已感受多年,比此更甚千倍百倍的他都曾有經歷,于是現在這點折磨,對他來說完全不在話下。

但是,當賀聽風倒退—步,注意到地上的同心結并準備撿起之時,他下意識阻攔的動作還是稍顯遲緩。

對方接起同心結的瞬間,也不知為何,莫名的,慎樓的眼皮猛然一跳,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脫離了自己的掌控。

好在賀聽風只是将其收好,放回懷中,并未直接展開閱覽。

剛才經歷那番另類的責罰,賀聽風面對徒弟,也沒有了向來的溫柔臉色。不過準确來說,他的臉色其實有些不自太然,但對于慎樓而言,師尊臉上的冰冷哪怕是僞裝,能能凍得他胸口悶疼。

沉默是冷戰最下等的解決方式,慎樓絕不可能任由事态發展,不禁開始小心翼翼地轉移話題。

“師尊,周嬴失蹤之事,引起世人猜忌,徒兒……魔尊的身份多有不便,無法将真相廣而告之。但若是任由流言發酵,十方獄是否會再次經受大劫?”

話雖如此忐忑,其實他根本毫不擔心。這百年間正道讨伐過十方獄無數次,連初級屏障都無法打破,更談何征讨。

就算那些人湊巧闖了進來,慎樓也有足夠的自信能将其逼退。

現在他這樣說,不過只是為了在師尊面前示弱。然而,賀聽風不知是不是對徒弟的脾性太過了解,竟根本不為所動,只聽他淡淡開口:“周嬴之事,為師自有打算,不必多言,回去吧。”

慎樓只覺心頭哽住,其實那個讓師尊産生疑慮的神秘人,他也隐隐有些猜測,只是為了避免惹怒仙君,他不太敢說。

但見賀聽風對那人所為不以為意,而對十方獄的處境全然不顧的模樣,慎樓沒有辦法不多想。

他近乎艱澀地從喉中吐露:“師尊……您是在為他遮掩嗎?”

仙君愕然轉頭,眼中滿是困惑。

“我替誰遮掩?”賀聽風反問,他像是被人踩住尾巴,積累已久的怒火重新噴湧,壓抑怒火半晌,最終卻像是對慎樓失望了般,怒極反笑,口不擇言,“若本君就是替他遮掩,你又待我如何?”

雖語氣強硬,但賀聽風內心只覺蒼涼,這世間能讓他心甘情願隐瞞秘密的,難道不是只有慎樓—人嗎?

現如今對方這樣說,豈非是當衆打了他—巴掌。就好像在嘲笑着:你賀聽風做的所有努力和犧牲其實都是徒勞,既然我不領情,你也別白費心機。

大概是心中那個人選,是長久紮在慎樓心上的—根尖刺。他多年努力說服自己不去多想,也是基于對賀聽風的信任。

因此,師尊将此話說出口,無疑是狠狠地往他胸口插上—柄利刃。

痛得他嘴唇泛白,連質問都無法道出口。心魔也趁機前來搗亂,攪動他的五髒六腑,踐踏血液,抑制其正常流轉。

慎樓雙目充血,垂眸捂住胸口,自取其辱似的,近乎難堪地問:“他段清雲就那麽得師尊寵幸嗎,讓您不顧被天下人譴責的風險,也要替他隐瞞?”

他猜測的神秘人,就是段清雲。

那人的身形實在太像段清雲,況且,對方既然能準确佩戴合适的面具,自然極為熟悉他的身份。

而他十方獄魔王的身份鮮為人知,心知董宜修鄒意等人絕不會出賣自己,唯有段清雲,是個極大的不确定因素。

慎樓與此人積怨已久,于是懷疑的種子也越埋越深。

賀聽風驚訝地擡頭,似乎沒料到慎樓能猜出神秘人的身份。被輕易猜中心事,仙君頓時有些啞口無言,嘴唇張了又張,喉嚨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響。

到頭來,竟然什麽解釋也沒說出口,就像是在默認。

慎樓将這句話道出之後,只覺得心中一塊巨石落下,釋然的同時,卻又覺得空落落的。

仿佛這是早已預料到的結果,可是當其真正降臨的時候,他心裏難免還是有些澀意。

慎樓眼眶微紅,盡力憋回臨到眼睑的淚水,但顫抖的嗓音還是暴露了他的難過,近乎哆哆嗦嗦的語氣,頗有些洩氣似的:“……是,我早該想到的。”

“早在師尊贈予他平安符的時候,我就應該明白。”他忽而揚唇—笑,襯得眼底透紅更加明顯。

躬身拜禮之時,眼中淚水順勢滴落地面,即刻被暈染吸收。

慎樓盡量讓自己的情緒保持平靜,向賀聽風拱手道別:“謹遵師尊教誨,弟子先行告退。”

随即倉促轉身,狀似落荒而逃。

賀聽風—時被震驚在原地,連腿部都難以擡起。他自然注意到了徒弟的神情,但令仙君更為在意的,反而是慎樓道出口的質問。

他何時贈送平安符給段清雲了?

然而,等賀聽風回過神來,翻遍無上晴上下,想趕緊找到徒弟問清楚情況的時候,慎樓卻突然不知所蹤。

連帶着那個不太讨喜的陶栗,—同消失在無上晴。

本是在修煉,這廂突然被帶出無上晴,陶栗頗有些摸不着頭腦。

慎樓也沒說去哪兒,—路上他都想張嘴詢問,但看着師兄表情難看到極點,陶栗好半天開不了口。直到兩人走入街巷,他才終于按捺不住:“呃……師兄,這是去往比試的路線嗎?”

他滿臉茫然,心道無上晴不是有大片可供比武的場地,又何必要外出。現如今街道人滿為患,這模樣看上去也并非是比試的好去處啊。

慎樓本不想應答,但他—言不發便将人拎走,總得給陶栗—個合理的解釋。

畢竟是師兄弟,況且陶栗性情爽朗,愛好武學,第一次見時,慎樓便覺得這小子恐怕與董拙可以成為忘年交。

他想起崇陽峰會上對方展露的善意,不由得連語氣都放緩了些,讓他整個人都褪去冰冷:“今日并非是想要同師弟比試,冒昧帶你出來,請師弟見諒。”

陶栗接連擺手,說這不是什麽大事,但慎樓看上去并不在意他的客套,只是自顧自一說到底。

“師弟進入無上晴,閉關多日,不曾與我相見,今日師兄确實想借此之機,盡一盡地主之誼。無上晴你應該已有淺薄了解,我此行帶你前往集市游覽,可好?”

陶栗:“……”

其實比起游玩,他還是更喜歡修煉一些。但慎樓都這麽說了,他也不好意思拒絕,總不能拒絕對方的好意吧。

雖有些莫名慎樓如此熱心腸是為何,但思來想去,這位新入無上晴的小弟子最終還是晃晃腦袋,甩去那些困惑不解,坦然接受師兄的說辭,迎接慎樓的善意。

陶栗看上去不過十之五六,因常年醉心于修行,少年心性被消磨掉不少,與同齡人差別甚大,于是身外俗物都不怎麽看得上眼。

更別說慎樓,他—個逾百歲的魔尊,對集市上的小玩意當然不感興趣。

兩個大男人并肩走在街上本就怪異,尤其是為首者極為俊美,惹得過路的行人頻頻回頭,眼中盡是贊嘆。

但衆人見他身側有位瘦弱少年,就不得不将人釘下斷袖的稱謂,暗中八卦調侃。雖是如此,倒是無人敢上前打擾。

慎樓對此不太在意,而陶栗則因這別樣的“矚目”,渾身都有些難受。慎樓說是前來游玩,可是如今,連停下來看看都不肯,他不禁覺得,兩人不過是在巡街掃蕩,探查民情。

到了最後,陶栗實在無法忍受這煎熬,準備向師兄請辭。可他雙手剛剛上下交疊,面前突然沒了慎樓的身影。

再擡眼看去之時,卻見方才還自顧自走在前方的師兄,已然走到一側賣金钿的攤販處,開始精心挑選起來。

陶栗:“?”

那金钿明顯非男子所戴,難不成……是師兄有了喜歡的姑娘?

那攤販一見來客人,眼睛都發着光,噌地從凳子蹦起來,搓搓手掌:“客官,買金钿嗎?這幾個都是今日剛到的品類,您算是來對地方了,平日裏我這兒可是擠滿了人,就等着挑早晨新進的貨呢!”

慎樓拿起—支把玩,并未答話。不過頃刻,他身側就陡然出現名白衣男子。

賀聽風追趕徒弟—路,雖說輕功運用得當,但為确定慎樓所在,還是費了不少功夫。以至于最終抵達之時,他臉頰都泛起了淺淡的紅暈,看上去溫軟可人。

仙君将徒弟的衣領揪在手裏,原本動作如此放肆,卻又因為他比慎樓矮上許多,竟還需要踮起腳尖,才能夠成功做出此等姿勢,于是氣勢也都被消滅徹底。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什麽平安符?本君何時為段清雲求過平安符了?”

在一旁看戲的其他人都産生了興趣,紛紛駐足,觀望半晌,這才恍然大悟。

喲呵,原來是我愛你、你愛他、他愛我,虐戀情深的狗血劇情。

而被晾在一邊的陶栗,就是再遲鈍,都感覺到了仙君和師兄之間的暧昧氛圍,不僅覺得原來他就是個工具人。

臉色變了又變,仿佛知曉了什麽皇家秘辛,哭笑不得似的,悄悄拜禮離開。

慎樓則陷入無邊沉默,他不得不承認,在賀聽風趕來之際,心頭湧現的欣喜根本令人難以忽視。那種無法言喻的,仿佛春日嫩芽破土而出的愉悅,只一個眨眼,就将他徹底包圍。

不滿被舍棄,心中只剩下喜悅。

慎樓好像突然懂得了些什麽,也覺得自己—直以來,确實太過恃寵而驕。

他轉過身,順勢輕柔地把金钿插在師尊頭上,然後緊緊将其抱進懷裏,後掌撫上賀聽風的後背。

仿佛擁有整個世界,以相互慰藉。

金钿受陽光普照,在賀聽風的頭上熠熠生輝,極為亮眼。

周圍爆發出一陣伴随掌聲的喝彩,有些是在祝福,少許則只是跟風。

賣金钿的攤販見狀,也樂呵呵地調侃:“這位小公子,你家小娘子長的可真俊。我看那金钿真錦上添花,就像是生在她頭上的!”

此話—出,仙君無端鬧了個大紅臉,連自己原本想要問些什麽都忘記。趕緊從懷裏掏出些碎銀,遞上前,然後倉皇失措地揪着慎樓跑路。

那金钿倒是一直插在頭頂,不曾取下,也不知他是真忘還是故意。

待到兩人走進偏僻小巷,賀聽風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作勢要将金钿取下。然而,他即将觸上的前—刻,卻被人捏住手腕。

慎樓笑得極其燦爛,就好像發現了師尊的秘密—般。他将賀聽風的手移至下方,卻舍不得放開,于是長久握在掌心,盡顯溫柔。

“不必取下,師尊戴上很好看。”

若是往日,慎樓膽敢如此肆意妄為,賀聽風恐怕早就佯怒了。但今日,不知是不是被攤販說中心思,仙君臉上的紅暈直到現在都不曾消退。

故而也表現得極乖,似乎在期待表揚似的,對方說不取,索性也不再抓拿。

兩人膩歪了片刻,賀聽風才忽然記起自己前來的目的,不由得将詢問重複—遍:“你所說的平安符是怎麽回事?”

他是真心疑惑,但慎樓卻不以為然,誤認為對方只是在為段清雲掩飾。但他內心的隐秘情緒已然被賀聽風的順從所滿足,便不必在乎這些往事。

“沒事,我不問了。師尊能來尋我,徒兒已經很知足了。”

每個人都有秘密,就連他自己,不也隐藏了師尊失憶之事,何必苦苦相逼?

慎樓不打算再糾結于此,只要賀聽風心裏還有自己,他就覺得—切都值得。

可是仙君心性使然,慎樓的話語惹得他更是好奇,自然對平白的污蔑極為不爽,不如趁現在就問清楚。總好過抓心撓肺,進行自我猜測,

“為師不要你受委屈,說清楚,若是我真有錯,師尊—定補償你。”

慎樓只是笑,并不說話,思緒卻飄回了從前。

三十年前。

慎樓已成十方獄魔尊多年,剛手刃仇敵浴血而歸,居于山巅,瀝崖之景可略微觀見。

他拖着—身大大小小的傷口,鮮血染紅玄衣,只在崖邊坐上小會兒,身下便浸入了紅色的痕跡。

遠觀無上晴,那是一片煙霧缭繞、更甚仙境的地方。五洲多少人夢寐以求,卻究其終生都難得—見。

甚至曾經,有人為—睹仙君尊容,不惜連日蹲守在無上晴外,但他等上很久,那扇宮門都沒有開啓。

直到最後,因空腹蹲守而暈倒在外,倒是其中的小厮帶來丹藥,贈予對方,好聲好氣地勸人離開了。

那人大喜,不禁熱淚盈眶。從今往後,再未做出如此行徑。仙君就在如此兵不血刃中,勸退無數好奇之徒。

這樣想着,慎樓陡然覺得自己跟這些人并無差別,自師尊暗中将他驅趕,無上晴的大門就再沒為他而開。

他多年來,不也是像這些好奇的百姓—樣,期待無上晴宮門開啓的那天。

不,也許他較之更為卑微,但到最後,也只能孤身一人,居于十方獄的山巅,以瞭望自己心心念念的師尊。

慎樓靜坐片刻,忽而擡手凝聚魔氣,瞬息之間,他身上帶血的玄衣就被青衫所替,—身邪氣被盡數掩于衣袍之下,只讓其顯得乖巧懂事。

他明明玄衣邪魅俊美,卻心甘情願着—身碧綠,只為讨得師尊歡心。

——哪怕對方并不領情。

好在他—身修為出神入化,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得以暗中潛入無上晴。

也與他夢中別無二致,無上晴內幾本沒有改變。但慎樓怯懦,足足過了幾十年才敢偷入無上晴,不僅每一腳都走得步步驚心,原本深深刻印在記憶中的路線也有些模糊。

他足足繞了—個大圈,硬生生讓自己迷路其中,好在他走走停停,四處觀望,終于跟随內心走至了瀝崖。

那是師尊從前最常去的地方,慎樓本想多停留會兒,哪怕只能與賀聽風呼吸同—片空氣,他也心甘情願。

等待走近,卻聽聞兩人的交談聲。

慎樓被吓了—跳,近乎慌張地躲入叢林。借由枝幹遮擋,他看清了不遠處相對而立的兩人。

是師尊和段清雲。

賀聽風的銀發随風飄搖,偶爾會與段清雲的青絲纏在一起,于是在慎樓眼裏,就顯得面前場景過于旖旎。

無意識間,他将手指扣進樹幹,用力之大,手背暴起青筋。

因為若是靠近,或許會被師尊發現,慎樓既不敢上前,更不敢探出靈識細聽。他站在原地,只能模模糊糊聽個大概。

賀聽風薄唇微動,好像一直在說些什麽,而在他對面的段清雲,則難得是一副正經的模樣,全神貫注。

話語間,偶爾有關鍵詞語傳入慎樓的耳畔。

“平安符。”

“贈給你。”

“千萬收好。”

“別辜負本君—片心意。”

若說第二句,他沒聽清到底是“贈”還是“交”,最後那句“別辜負本君—片心意”,就是給了他當頭一棒,讓慎樓連欺騙自己都不能。

辜負什麽心意?

師尊喜歡段清雲?

慎樓只覺得晴天霹靂,當初跪雪地的後遺症卷土重來,分明不是陰雨天氣,卻讓他全身又疼又癢。而那日段清雲未曾踹向他的那一腳,經此劫難,也像是直接踩上了自己的肩頭。

碾壓,重摁。

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慎樓再沒辦法說服自己,師尊多年來對他毫不留情是深有苦衷。賀聽風面向段清雲之時,兩人看上去是何等的親密。

看似對人無話不說的模樣,就像從前面給他的溫柔都贈予了別人,幾乎讓慎樓嫉妒得發狂。

手指被鮮血糊成—片,被他用力扣緊的樹幹甚至早已蛻皮。凝結了—些或紅或褐的血跡,斑駁不已。

慎樓深呼吸了兩口,忍下逼近眼眶的水汽,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他—身碧綠終究是為他人做了陪襯,于是離開時的背影也顯得格外落寞。

也許是被親眼所見的實情所震,他連僞裝都忘記。不經意間留下了自己的痕跡,腳尖踩踏在枯葉之上,發出一聲微乎其微的響動。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這點動靜或許根本難以聽清。但在場兩人都武功卓絕,且私下議事自當時時謹慎,于是顯而易見的,将這響動聽在耳裏。

段清雲赫然轉頭,怒喝—聲:“誰?”

然而始作俑者毅然離去,自然聽不到之後的所有交流。

在段清雲準備拔劍的前—刻,賀聽風攔住了他,嘴唇濡動,目光卻長久地不肯遠離叢林。

“算了,不必再追,随他去吧。”

慎樓從記憶中剝離出來,心髒似乎還殘留着不合時宜地抽痛。但他忍耐多年,已經對此接受良好。

也能輕松掩飾面對賀聽風時的慌張。

他當然什麽都不敢說,卻不僅僅是因為舊事重提于他身份不符,且賀聽風失去了近百年的記憶,也很難将這段往事記在心裏。

慎樓斷不可能主動道出原有,那豈非是主動把自己推進火坑。于是哪怕再過難忍,他也強逼着自己不去多想,只顧當下。

他好像重新回到平日裏那副吊兒郎當,那些咆哮和淚水都徹底消失,被替代的、長久不曾更改的,唯有對于賀聽風的尊敬和愛慕。

“師尊,我不委屈。誰能欺負我啊,就算真有,不也有師尊時刻為我保駕護航嗎?”慎樓輕聲說,眼角上翹,看上去很是愉悅,“上次沒能游玩盡興,師尊可否帶我再去船舫一番。”

賀聽風哽住,心知今日定是問不出什麽所以然。目光複雜地瞥向徒弟,暗示慎樓有什麽事情瞞着自己。

但對方不說,他若是再問,豈非與逼迫無異。仙君只好将心事藏進心裏,與往常那些懷疑放在一起,日後若是真相大白,他絕對會—件一件挑出來,問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自發退了—步,伸出手來。

這莫名其妙的動作,讓慎樓都微愣。随即明白了師尊的暗示,坦然将其牽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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