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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自無上晴一別後,慎樓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容身之所,也從不将十方獄當作自己的家,對于慎樓來說,這個地方不過只是他偶爾的栖息地。
與其待在沒有師尊的十方獄,慎樓多日流連古道酒坊,一坐便是一天。他往往會點上整桌的清酒,獨自酌飲,喝道頭暈目眩也不敢停止。
慎樓心中很是明白,像他師尊那般光風霁月的人物,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怎可能接受自己唯一的徒弟修魔。他已然犯了賀聽風的大忌,卻還想着死皮賴臉求原諒,确實可笑。
于是乎,他就在着熱鬧的街巷中渾渾噩噩多日,企圖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心頭那些瘋狂的思念壓抑下去。
也許就是在此時,也許更早。慎樓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對于賀聽風的旖旎心思,比起從前那些師徒情誼,似乎還有一種額外的,無法言說的隐秘,呼之欲出。
在得知這份心思的時候,慎樓只覺得可笑,這份注定無疾而終的感情,也只能被他永遠藏在心裏。
他終日買醉,為的就是逃避現實,但很奇怪的,五洲并沒有流傳出師徒二人決裂的言論。偶爾有膽大妄為者聚集在茶樓,每每提到無上晴,還會對仙君那個廢物徒弟調侃一番——完全沒有任何額外的交談。
連日來醉生夢死,幾乎讓慎樓頭腦陷入昏沉,無法順利思考,也完全不理解師尊的用意。
賀聽風究竟是在施舍,還是不想再與自己有任何交集?
等到他成功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已是日上三竿。慎樓看上去冷漠而不自知,仿佛性情大變。
與以往在賀聽風面前的乖順不同,也許現在這個狀态才是慎樓真正的樣子。
他幾乎把自己逼成了個瘋子,想要真切落實自己魔頭的稱謂。慎樓曾在短短一月之間鏟除數十仇敵,鮮血覆蓋了整個五洲,令無數人膽寒。
正道讨伐的聲音越發激烈,但當他們屢次想到這個從血海中走下的魔鬼,腳步還是頻頻退縮,只能互相推搡着,想要讓其他人打頭陣,最終面面相觑。
在這些所謂的正道中,或許只有董拙,當真糾集了一衆江湖俠客,浩浩蕩蕩地闖上山去,卻被滑稽地攔在了十方獄外,連屏障都沒能打開。
然而,五洲因為魔頭之事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無上晴卻置若罔聞,就好像完全漠不關心。
天下人不知魔頭的身份,賀聽風卻不可能不知。有些時候,慎樓會覺得,師尊是不是只是在跟他開玩笑,也許第二天就會讓他再回無上晴。
可他等了一天,一年,那宮門依舊緊閉。或許是為了防止慎樓透入,連小厮都不常外出,常年封閉,教外人窺探不到絲毫內裏情況。
慎樓以為,自己這輩子應該就這樣了,終有一日,要麽死在正道亂刀之下,要麽自尋荒墳掩埋罷了。
反正這世上他唯一的牽挂,已經不再需要他。
十多年後,第一屆崇陽峰會舉行。那是慎樓時隔多年,首次與仙君重逢。
而令慎樓萬萬沒想到的是,在崇陽峰會上,他竟親眼所見賀聽風将魁首收做弟子。仙君雖并未直言收徒,但再見便看到眼前一幕,還是深深刺痛了慎樓的眼睛。
慎樓看着那弟子跟随賀聽風離開,恍然發覺,自己竟然沒能抓住機會同師尊說上半句話,對方便再一次銷聲匿跡,容不得他拼命追趕。
從此之後,他便像是終于想通了似的,認為自己再不必收斂,于是更加努力作死,企圖吸引賀聽風的注意。
聽聞仙君要辦宴席,與正道商議□□之策,慎樓便提前做好準備,恰在衆人舉杯酌飲之時現身,搶奪酒杯,踹翻酒桌,攪得現場雞飛狗跳。
他并未用上十方獄魔尊的身份,因為心知賀聽風不會喜歡。哪怕如今只是來搗亂,也不想讓對方想起從前那些不好的記憶。慎樓如此搗亂,偏偏賀聽風不為所動,甚至不慌不忙地飲盡杯中清酒,頗有些好整以暇地看戲。
人在無上晴,連身為主人的仙君都沒有開口,再者,慎樓又是賀聽風名義上的徒弟,哪裏有人敢多話。仙門世家紛紛比誰的頭垂得更低些,皆是緘默不語。
那時的董拙還沒有資格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如若不然,按照他的性格,定會直言不諱,要求仙君料理慎樓。
一時之間,無上晴陷入長久的沉默。臺下的正道人誰都不敢當出頭鳥谏言,然而在這種場景下提前離開,無疑會讓自己顯得更加尴尬。
慎樓搗亂過後,就這麽靜靜地站在原地,看着師尊的眉眼,無聲訴說着自己的思念。他似乎在等待着對方的責罵,因為已經好多年沒再聽到賀聽風的聲音,心情緊張又焦急。
然而,待到仙君飲完杯中酒後,他便直接起身,離開了自己的座位。臨走之前,禮節性質地做了個禮,算作道別,随後頭也不回般轉身離開。
從頭到尾,竟然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自己的徒弟。
慎樓的笑僵在嘴角,長久地站立原地,覺得尴尬至極。仿佛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雖弄不明白他的莫名舉動,至少仙君這番作為,是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聲,夢醒了。
慎樓從沒有這麽狼狽過,離開無上晴時幾乎是落荒而逃,這裏分明是他多年來最想回的地方,此刻卻仿佛飽含瘴氣,久待不得。
自那天以後,慎樓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他尚且還未徹底放棄,又覺得閑來無事,索性光明正大地走到街巷。
偶爾順手牽羊,取走某個門派長老的荷包,又或者直接不管不顧,闖入正道人的府中,帶走其中最為珍貴的寶物。他也不曾私藏,轉頭就給了街頭的乞丐,美其名曰劫富濟貧。
這些人,都是從前針對過他,或者屢次上十方獄讨伐的煩人精,被慎樓一一牢記在心裏,最後都遭了他的“毒手”,無一人幸免。
殺侮辱師尊的鼠輩,盜輕慢自己的狂徒。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睚眦必報,锱铢必較。
慎樓所做之事越來越離經叛道,民間怨聲載道之音也越發加重。
他熟視無睹,依舊我行我素。
盡管如此,賀聽風已然不再管他,這些風言風語傳得再遠,也根本撼動不了無上晴半分。
最後,慎樓活成了一個只懂得挑釁的小醜,不斷來回扮演滑稽的角色,再也沒能成功吸引仙君的視線。
又是好多年以後,慎樓偶然間聽聞仙君将作畫贈友。這個“友”的對象,是他最為熟悉的段清雲。
聽聞這一消息的瞬間,慎樓只覺得頭皮發麻,幾乎想也沒想,直接帶刀沖上了無上晴。
毫不意外地,仙君面前正有一副畫好的人物圖,慎樓氣血翻湧,連想也沒想,直接沖上前去,将圖紙抱在懷中,随即一溜煙逃跑,顯盡了慫态。
但将圖畫搶回十方獄後,慎樓又覺得有些奇怪,賀聽風明明是在為段清雲作畫,紙上的青年卻玄衣在身,眉眼清俊,怎麽看怎麽像是……他?
慎樓甩了甩腦袋,将腦袋中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抛棄,圖紙被他粘好在牆,視若珍寶。
然而,就在某個魔頭暗搓搓貼畫的同時,無上晴還維持着他臨走前的寧靜。慎樓所不知道的是,其實他到場時賀聽風才剛剛鋪開宣紙,研好墨。
正打算提筆作畫,便遇一不速之客,風風火火地搶走了擺在一邊的成品,然後匆匆忙忙地離開,沒有給其中兩人絲毫反應的機會。
若是他尚留在原地,說不定就會發現,賀聽風的瞳孔無神,不論是手下動作還是面部表情,都是如出一轍的呆滞。
在一旁看了半天戲的段清雲終于站起身來,慢悠悠走到仙君面前,抱胸嘆氣道:“剛才醒着嗎?”
只見原本只是維持機械動作的賀聽風,突然頓了頓,好似眼中恢複了一秒清明,卻轉瞬即逝,教人無法捕捉。
他表情動作都僞裝得太好,因此,除了知曉內情的段清雲,根本沒有人看得出來面前人只是仙君的分神。
賀聽風創造了一個并不完美的自己,卻硬生生騙過了五洲所有人幾十年,或許還将永遠延續下去,直到自身靈力完全恢複的那一天。
段清雲永遠都不會忘記,仙君決定閉關的那一天,面上的表情從容淡定,好像僅僅只是養傷而非赴死。
“我與天道做了個交換。”賀聽風對他說,表情溫暖而釋然,“只要我能撐過一百年,他便答應我,用功德幫阿樓洗淨骨髓,重修正道。”
說到自己唯一的徒弟,仙君像是完全忍耐不住笑意,連眼角都微微上翹起來,全然不顧自己即将面臨的是怎樣的絕路:“你不用勸我,我必須這麽做。阿樓只有我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誤入歧途,終身受心魔所困。”
自那日之後,賀聽風真身便居于無上晴之中,成日承受天道所帶來的懲罰。
天雷灌體,真火灼燒,偶爾冰雪入骨,甚之古時十大酷刑。
因為真身的緣故,他以靈力凝聚的分神狀态也極為不穩定,不過只是将自己學了個七成,卻騙過了五洲所有人。
分神若想做出額外的表情,須得多費實施者兩倍心力,賀聽風自然無力維持,于是只能夠終年一副冷漠表情,也恰好與他仙君的身份相呼應。
于是,慎樓便輕易會錯意,将師尊的表情理解為對自己的不喜。
甚至連慎樓都沒有發現其中的漏洞,發現仙君其實隐藏得并不完美。他自認為對師尊有愧,每每故意相見都很少與其直視,于是恰好錯過發現賀聽風異樣的機會,也就這樣錯過了百年。
可是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時間流逝過後,仙君以為自己終于可以重見天日,等來的卻是記憶消失。
他的功德盡數歸于天道所有,而自己卻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柄。
賀聽風用盡百年,估計從來不會想到,這就是自己拼了命所換來的結果。
積累的半數功德通通煙消雲散,化作塵煙,他甚至連自己原本的目的都完全忘記,僅僅保留了一絲模糊的記憶。
仙君以為自己積累功德,只是為了将來能憑此作為籌碼,讓天道助慎樓突破。原來天道早有預謀,不過只是為了吞噬他的功德,消耗他的靈力。
最後只給人送上一個失憶,便以為可瞞天過海,再無回旋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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