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五

收拾碗筷的時候,馮氏與阿梨道,“薛延許久都未曾吃什麽東西吃得這樣多了。”

而阿梨也隐約察覺到,薛延對她的态度比昨日要和緩許多。

農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為了省些燈油錢,大多在天黑下後便就睡了,外面日頭已經落山,灰蒙蒙的,夜風吹來比白日還要冷上幾分。

鍋裏的熱水還剩下大半,阿梨舀了些出來給自己擦洗幹淨,将剩下的摻了涼水端到屋子裏去。她用肩膀頂開棉簾,凍的涼涼的面頰貼上屋裏溫暖熱氣後,不由得“嘶”的舒了一口氣。薛延正換衣裳,一手還扯在領子上,見她這樣進來,問了句,“這是什麽?”

阿梨答道,“廚房剩些熱水,我見你昨日用井水洗臉,怕傷着身子,便給你弄些溫的來。”

薛延沒想到她是為着自己,怔一瞬,才又繼續把外衣脫下來搭到一邊,垂眼說了句,“用不着那麽麻煩。”

這話語氣并不生硬,阿梨知他沒拒絕,笑了下道,“這方面總要精細些的,省的以後烙下病根。”她去拿了條巾子來,放到盆邊,“洗了臉後再燙燙腳,睡得舒服些。”

薛延瞧她一眼,見她總是眉眼彎彎樣子,到了舌尖上的那句“我用不着”又咽下去。他捏了捏鼻梁,剩下的動作倒是很配合。

在側身路過阿梨身邊的時候,薛延想起什麽,極為快速地低頭瞄向她唇下,果不其然見着一對淺甜梨渦。他把袖子撸到肘彎,低聲說了句,“怪不着要叫阿梨。”

屋裏暖意萦繞,沒點燭燈,只有外面殘餘光亮,阿梨把被褥鋪好,脫了鞋子爬上去,坐在炕頭等薛延上來。水聲嘩嘩,阿梨将頭枕在壁上,歪頭看着薛延的方向,他站在窗前,身量高瘦,肩膀寬闊,正彎腰擦臉,成一個清晰的黑色剪影。

阿梨扯了被子蓋在膝上,沉默好久,忽然叫了句,“薛延。”

聽見叫他名字,薛延明顯頓了瞬,沒應聲,但直起身回頭看。

阿梨抓着被面,指甲輕輕刮擦着上面粗糙紋路,道,“明晚吃素燒茄子,成嗎?”

薛延轉身,似是撞到了放着銅盆的架子,嘭的一聲,他伸手扶住,點頭“嗯”了下。

“那……”阿梨期冀看他一眼,試探問道,“你能不能早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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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連着許多日,薛延都比以往早回來了半個時辰,馮氏高興得不行,連着喂雞喂鴨時都要多放半捧糠面。阿梨也已經适應這樣農家日子,每日裏與馮氏一起擇菜繡花,偶爾去集市一趟,賣掉攢下的雞蛋和繡品,雖忙累些,倒也惬意。

期間王氏也來過幾次,但馮氏态度堅決,她再蠻橫也只是自讨沒趣,均是悻悻而走,又撂下狠話說下次再來。好在薛延白日不在家中,二人倒是從未碰面過。

馮氏叮囑了阿梨不要告訴他此事,嘆息道,“若是讓薛延聽見王氏說的那些腌臜話,不知要鬧出怎樣的動靜來。”

阿梨見識過薛延的脾氣,自然小心翼翼,從不說漏嘴。

轉眼便到了驚蟄,自前日晚上開始便就春雷滾滾,早上又下起小雨,吃罷早飯,家中就剩阿梨一人。

馮氏受人所托到別人家中去幫着裁衣裳,她女工做的極好,細致又漂亮。與成衣店比也不遜色幾分,要價卻要低上許多,村中有誰家辦喜宴想做新衣裳了,總是第一就想到她。縫一件衣衫不過兩三天,卻能賺幾十文錢,馮氏也樂意着做。

驚蟄過後便就是春種,家裏沒有耕地,但後院倒是有一方小菜地,若是勤快着多種些,能抵上大半的吃食。外面雨下得愈發大,阿梨給雞鴨弄了食喂飽了,便就縮到炕頭,往腿上蓋了方被子,用小石杵搗破芫荽的種子殼兒。

芫荽是調味菜,味香性溫,還能開胃醒脾,就是種起來麻煩些,要先破種,再用水泡十個時辰才能出芽出得快。

阿梨做的認真,連薛延什麽時候冒着雨沖回來的都不知道,只等他濕着衣裳推門進來,才訝然呼了句,“薛延?”她把東西放到一邊,穿了鞋子下去給他找幹爽衣裳,“你現在不是該在書院嗎,怎麽回來了?”

薛延撥了撥浸濕的頭發,轉身去撈毛巾擦幹,涼涼道,“先生風濕犯了,上不得課。”

這話三分真七分假,阿梨知道不能信,但也沒辦法,只能無奈笑了下。她把衣裳遞給薛延,溫聲道,“我給你燒些熱水洗個澡吧,省得受寒。”

薛延擰眉道,“不用。”他三兩下将濕衫扯下來甩到一邊,用巾子胡亂揉了揉頭發,又說,“你別弄些沒用的了,去搞些飯來。”

阿梨“啊”了一聲,問道,“剛吃過一個多時辰,你餓了?”

薛延吸了一口氣,眼看着又要發飙,阿梨匆匆往後退一步,道,“餓就餓罷,我去給你弄些吃的。”她手抓着門框,略想了想,又道,“廚房裏還剩些早上的高粱米,我給你炒一下吃罷。”

薛延仰頭,鼻梁上未幹的水珠順着顴骨滑下,又沿着頸子蜿蜒擦過喉結,落入半掩的衣領裏。他嗯了聲,“随便。”

阿梨應着,轉身退出去,回頭關門時,薛延剛将亵衣脫下,露出堅實臂膀。阿梨不知她是不是眼花看錯,她見到那兩扇蝶骨中間,分明一道淤紫的新傷。

薛延是因為與人打架才會忽然回來的,阿梨腦中第一閃過的就是這個猜測。

她想進去問一問薛延,但手指挨着把手,頓了頓,又放下來。反正薛延是不會與她說實話的,若是這樣大喇喇去問,免不了又要惹怒他,阿梨思來想去,最後還是蹙着眉嘆息一聲,轉頭走向廚房。

醬油炒飯極為簡單,想着薛延愛吃辣子,阿梨又往裏放了幾顆幹辣椒。油先預熱,後加蔥花爆香,飯倒進去後翻炒幾下,再加入醬油,沒多長時間便就湧出香味。

阿梨拿了個盤子來,用鏟子将炒飯盛出來,又舀了瓢水到鍋裏,等着待會刷鍋,但手拿着蓋子剛想扣在鍋上,忽然聽見外面傳來聲叫喊,“人呢?給老娘出來!”

王氏的聲音。

阿梨手腕僵住,再想起旁邊屋裏的薛延,心裏咯噔一下,只喃喃了句,“完了。”

離薛延回來不過一會的時間,外面的雨只剩下淅淅瀝瀝,幾近停了。

王氏穿一身灰褐短打,鞋上濘濘的都是泥,她今個來是瞅準了馮氏早上出門,專程過來的,阿梨一向溫柔樣子,又身量嬌小,比不得馮氏有力氣,王氏欺軟怕硬,腰一叉,堵在門口卯足了勁兒就開始罵,“我就問你家一句,這銀子你們是賠還是不賠了!怎麽着,是欺負我家生子好欺負,想要訛人了?我跟你說,我王連翠在,你想賴賬,這事沒門兒!”

阿梨抿唇放下水瓢,推門道,“我阿嬷今日不在家,我哪裏有錢給你,嬸子你快走吧。”

王氏冷笑一聲,“怎麽就沒錢了,你不就是拿錢換來的?若是真的拿不出現銀來,用你來我家做活抵債,我也是允準的。再說,薛延那種不學無術的混吝子,娶個媳婦又有什麽用,他就是個爛泥裏長出來的歪脖子樹,就算娶了天仙,生下來的還是歪脖子樹!”

阿梨素來脾氣好,但這次也被氣着了,她學不會王氏豁了臉皮掐腰撒潑那一套,只是涼着臉手指着門外道,“我這容不得你,你出去。”

王氏“呵”了一聲,道,“本來以為你是個懂事兒的,沒想到和那老婆子如出一轍。怎麽的了,我站你家門外頭,踩着你家一寸土了?你讓我出去,憑什麽出去?”

她把鞋尖在地上碾了碾,側頭呸了一口,道,“別以為你公婆死了阿婆老了我就能放了你,薛四不是還胳膊腿兒一條不缺嗎,你們家還餓不死,餓不死就給我還錢!”

阿梨心跳得厲害,她往前一步,剛想再說點什麽,忽聽見身後門被狠狠拍在牆上的聲音。

薛延沉着一張臉走出來,左手裏攥着一把銅板,右手裏提着一根棍子。他直直行至王氏身前,手一揚将錢幣盡數摔在她臉上,眯眼道,“要不要數一數,看給你買棺材夠不夠?”

薛延顯然怒極,握着棍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裏寒意森森。阿梨腦子裏嗡的一聲,下意識就想上前一步攔住薛延,怕他做出些什麽出格的事,卻還是晚了一步。

幾乎就在最後一枚銅板落地的那一瞬,薛延猛地将棒子砸出去,那角度刁鑽,正中王氏肩頭。阿梨覺得,她似乎都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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