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真假千金6

吳王廢黜世子一事傳出,在長江以南着實引起了一場震動。

畢竟,那可是吳王世子啊!

占據了半壁江山的吳王的繼承人,即便只是守成,也可在長江以南建國,來日未必不可能登頂帝位,這會兒說廢就給廢了?

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朱元璋與廢世子在書房裏說的那一席話到底沒瞞過去,在前者的默許之下,很快散播到外邊去,衆将領與幕僚們驚駭之餘,卻也不曾有什麽過激的反應。

廢世子擅于文治,與武将們沒什麽太大的交際,在文臣與幕僚們之間倒是名聲不俗,只是廢世子妃那日在軍帳之中如此咄咄逼人,迫使許宏文拔刀自盡,衆幕僚一覺譚氏蠻橫無理,二覺唇亡齒寒,此時聽聞吳王廢黜世子,竟也無人冒險相勸。

至于吳王親衛,那就更不必說了,本就是吳王心腹,廢世子不敢貿然結交,那日又默許馬寶珠殺行刑之人,與其交惡,這時候不提也罷。

反倒是常山王這個吳王次子,這時候占盡先機。

從大義名分上看,他是嫡次子,廢世子倒下去,下一個便輪到他了,其人又頗為勇武,有乃父之風,娶妻白氏,岳父便是吳王麾下大将,自己也能征善戰,武将當中頗有威望。

常山王也怕老爹忌諱,素日裏與文臣謀士們交際的少,但其妻白氏精明強幹,長袖善舞,在後院裏走夫人外交,貴婦群裏邊兒很吃得開,關系不說是極好,但也絕對說不上壞,輕松吊打譚氏那個整日傷春悲秋、清高自诩的大嫂。

而且白氏能生,肚皮是真争氣,三兒四女,一氣兒生了七個孩子,吳王妃在時,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兒媳婦,她娘家又争氣,連帶着在吳王面前也十分體面。

會罵老二,但是從來不罵老二媳婦。

這會兒原世子被廢黜掉,常山王夫妻倆經營的好人緣就顯現出來了,城外廢世子夫妻那兒門可羅雀,常山王那兒卻收到了厚厚一摞拜帖。

他自己也乖覺,出去出門辦差之外誰都不見,理由都是現成的,江州剛打下來,遍地是活兒,走不開,家小不在這兒,衆人也沒個府邸落腳,瞎折騰個什麽勁兒?

老大才剛被廢掉呢,他就擱哪兒上蹿下跳,老爺子心裏邊指定不高興,備不住就得找個理由削他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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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已經有些冷了,等到深夜時候,寒氣更重。

兩名心腹畢恭畢敬的站在下首處回話,先後将江州城內諸将領和幕僚文臣們的動向講了,又說起常山王近來表現,如實陳述之後,便低下頭等候吳王吩咐。

朱元璋倚在靠背上,前伸着手臂烤火:“算他們聰明,沒敢在我老人家頭上動土。”

說完他眯一下眼,忽的道:“老大在做什麽?”

心腹道:“郡王妃受刑之後高燒不退,郡王一直守候在側,未曾外出,只是每日都會往許先生軍帳中去探望,極陳過失,幾次致歉。”

朱元璋眉頭皺起一瞬,複又松開:“譚氏如何,可救得過來嗎?”

心腹道:“剛受刑那晚高熱不退,熬過那一回之後便好了,只是大夫說郡王妃此次傷了元氣,須得好生靜養,才能調補回來。”

朱元璋冷哼道:“禍害留千年!”

兩名心腹不敢評說此事,恭敬的垂着手,一言不發。

朱元璋顯然也不指望他們對此說些什麽,沉吟幾瞬,吩咐道:“大軍在江州休整的時日不少,也該動身往淮州去,準備北伐事宜了。你們先行一步過去,把人手都撒出去,我要知道武将們和文臣們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私底下見了什麽人,是否懷有異心——你們是我的眼睛,是我手中不為人知的一把刀,明白嗎?”

心腹齊聲道:“屬下明白!”

朱元璋颔首,眼底浮現出幾分追思與懷念:“自即日起,你們便改名叫錦衣衛,只向我一人負責,緊要之時,特許先斬後奏!”

只向吳王一人負責,特許先斬後奏?

這是多麽令人渴求激動的權柄!

兩名心腹知道這句話蘊含的能量有多大,拼命按捺住心中激動之情,躬身應道:“必定不負主公所托!”

……

朱元璋在江州停留數日,整頓軍務、庶務之後,便下令北進往淮州去,又以吳王之令調動糧草,準備北伐之事。

馬長彥被廢黜世子之位後,并不曾倉皇失措,人在城外,每日只守着愛妻,顧看她周全,又一日三次的往許宏文軍帳中去探視,誠懇致歉,如此磨了多日,饒是許宏文摯友卓明也不好再發怨言。

朱元璋不松口允許他入城,廢世子自然不敢往江州去,只是每日都遣人入城問候老父,三日一封書表向老爹請罪,姿态放得很低。

常山王的心腹私底下擔憂道:“廢世子如此作态,只怕吳王會心軟,屆時功虧一篑……”

常山王只是冷笑:“你以為老爺子的心腸是面團,揉一揉就軟了?哪有這麽簡單!我大嫂的身子可是一日好過一日,有她在,別指望老大能跟老爺子和睦相處。咱們要真是做了什麽,反倒容易被人抓住把柄,還不如就這麽等着,看我大嫂還能作什麽妖,我大哥又能幫她收拾幾次爛攤子。”

“老實說,我還真就盼着大嫂身體康複、長命百歲,跟我大哥白頭偕老,”他摸着下巴,嘿嘿直笑:“要不是因為實在沒這個記檔,我都以為我大嫂是咱們這邊派到老大身邊的卧底了。”

心腹:“……”

主君說的甚為有理,我竟無法反駁!

常山王笑完了,又說:“淮州易守難攻,此去八成要在那兒常駐,老爺子已經下令将武将文臣們的家眷遷居淮州,你找個妥帖人回去走一趟,叫郡王妃準備着,哪家老弱婦孺多點,她便多顧看幾分,路上仔細着點,也盯着幾個孩子功課,老爺子可在意這個呢!”

心腹應聲而去,常山王轉眸看向城外,唇邊幾不可見的溢出一絲冷笑。

……

吳王世子被廢一事傳出,受到震動最大的不是武将文官,而是譚氏的兩個弟弟。

兄弟倆知道自己是個什麽貨色,也知道自己幾次三番惹了事都能活下來靠的是什麽,一聽說姐夫的世子之位被廢掉了,差點原地摔個狗吃屎,再聽說自己姐姐惡了吳王,被拖出去打了三十軍棍,這時候都快不行了,哪裏還按捺得住,備上兩匹快馬就往江州去了。

他們心裏邊兒門清——姐姐在,姐夫才是姐夫,姐姐要是不在了,鬼知道姐夫還認不認他們這兩個小舅子!

廢世子跟譚氏膝下有二子一女,都瞧不上他們這兩個不成器的舅舅,指望着這仨孩子接濟,怕不是要餓死街頭,還是得傍着姐姐這棵大樹,叫姐夫多多關照才行。

最不濟的情形之下姐姐沒了,臨行前也得叫她叮囑姐夫幾句,千萬別再娶繼室了,不然姐夫再娶新妻,他們還怎麽好意思上門打秋風?

譚家兄弟到了江州,停都沒停就直奔譚氏所在的軍帳處去了。

他們倆也精明,知道怎麽最能打動姐姐,風塵仆仆,滿臉風霜,紅着眼眶,臉上寫滿了擔憂與焦急,饒是廢世子心裏邊不甚喜歡這兩個小舅子,見狀之後也寬撫了幾句,也是因此,竟忘了一件要緊之事。

譚氏本就是個嬌柔身子,挨了三十軍棍之後險些挺不下來,廢世子怕她知曉自己因她與父親頂嘴、丢了世子之位之後心生自責,影響身體,一直嚴令左右瞞着,不叫譚氏得知此事,現下譚氏兄弟遠道而來,他卻将這一茬忘了,叫那姐弟三人聚着敘了會兒話,便有仆婢前來尋他,道是事情露餡,郡王妃請他過去。

廢世子剛進軍帳,便見愛妻倚在侍婢肩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瞧見他之後,哽咽之意更深,自責不已:“你怎麽不說,怎麽一直瞞着我?你當這便是對我好嗎?可知我今日聽他們說起之後,心中有多難受!”

廢世子丢了世子之位,何嘗不是心如刀絞,只是現下見愛妻如此,究竟不忍,依依拉着她柔弱手掌,寬慰道:“父王也只是一時生氣,過些時候就好了,你只管好好養身子,不要往心裏去……”

這輩子能遇上這樣一個男人,當真是死也值了。

譚氏淚流滿面的撲進他懷裏:“夫君,你如此對我,卻叫我怎麽回報才好。”

廢世子擁着她笑:“你我之間,何必說這種話?我待你好,是因為你值得,而不是為別的。”

夫妻倆親親熱熱的摟在一起,看起來連個縫兒都插不進去,譚氏兄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發毛之餘又覺得欣慰。

看我姐姐多厲害,馴夫有道。

原先聽說姐夫為着她跟吳王大吵一架,連世子之位都丢了,他們還怕姐夫因此遷怒到姐姐身上,這會兒見廢世子如此愛護于她,那點子擔憂霎時間便煙消雲散了。

也是,姐夫他畢竟是吳王的嫡長子,吳王一時生氣将他廢掉,過段時間也就好了。

老子跟兒子之間,難道還能老死不相往來?

譚氏兄弟如是想,一顆心便安穩了,正逢吳王傳令,三日後動身往淮州去,二人幹脆便留在軍帳之中,屆時與姐姐、姐夫同行。

廢世子想着與其叫這兩個小舅子出去惹禍,将他們留在身邊盯着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略一思忖,便颔首應了。

大軍開拔的前兩日,朱元璋在江州府衙設宴,廣邀軍中将領與文官幕僚,連身在城外的廢世子也接到了通知,叫屆時往府衙中去喝酒。

在城外沉寂良久,終于得到父親允許入城,廢世子心中驚喜可想而知。

他回房去整理儀容,再三斟酌見到父親時該說些什麽,一切收拾妥當,便準備騎馬入城。

譚氏兄弟在軍帳中悶了幾日,早覺得無趣,見他要入城,忙騎馬跟上:“姐夫也帶我二人去見見世面!”

廢世子想着今日宴飲之人不在少數,士卒尚且得了賞賜,低階官員亦有恩賜的,帶兩個小舅子同去并不紮眼,便板起臉來,警告說:“不許闖禍!老爺子本就瞧你們倆不順眼,若是撞到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去,皮都得給你們扒了,我可相救不得!”

譚家兄弟只是刁滑,并不是傻,怎麽可能明知道吳王這尊閻王在這兒還興風作浪?

當下連連應聲:“姐夫放心,若我們鬧出事來,死也認了,無需你去求情!”

“說什麽死不死的,嘴裏沒個忌諱。”

廢世子失笑,縱馬揚鞭:“走了!”

……

被廢黜名位之後,廢世子便成了一個尴尬的存在,世子這稱呼不能再叫,文官武将們見了,只得客氣的喚一聲郡王。

吳王的兒子,可不就是郡王嗎。

可到底是什麽郡王?

他又不像常山王那樣,有父親給的正經封號。

也只能含糊的叫一聲郡王。

廢世子到了官署,便被人引着進門,相隔一段距離,就聽老爹哈哈大笑,聲音中氣十足,頗為歡悅的樣子。

他心頭微松,老爺子心情好,那就什麽都好說。

侍從在外傳禀,道是郡王來了,內中言談聲似乎短暫的停滞了一瞬,一片安寂中,老爹跟二弟的說笑聲便格外刺耳起來。

像是有一根針紮進了腦子裏,尖銳的刺痛襲來,旋即便是老父漫不經心的聲音:“來了?叫他進來吧。”

廢世子深吸口氣,在門前脫掉靴子,被侍從引着走進內廳,衆人分桌而食,依序而坐,侍女捧着菜肴酒盞行走其間,氣氛分外融洽。

他往正中位置去向老父行禮,視線不經意間掃過自己慣常坐的位置,瞳孔不禁猛地一震,彎腰時候的動作也随之僵硬起來。

父親是吳王,他是吳王世子,向來宴飲之時都坐在父親右手邊,二弟居次,今日來此一瞧,卻見常山王已經堂而皇之的占據了老父右手邊的位置,反倒是他下首處的坐席尚且空置,顯然是為他而留。

雖然知道時移世易大有不同,但是親眼見到、體會到這種不同,終究是另一回事。

常山王似乎還未察覺到他來了,手持酒盞,神情激昂:“那山裏邊野獸多,狼多,黑瞎子也多,兒子親去獵了一頭熊,皮毛雪白,沒一點雜色,我娘她最喜歡白皮毛了,可惜那時候也尋不到什麽好的,苦了她老人家,兒子叫人将那熊皮送回去了,叫善儀送到娘墓前燒了。”

朱元璋聽得感懷,目露贊許,欣然道:“難得你有孝心,也是,你娘在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善儀……”

這話叫廢世子聽着,就有點紮心了。

誰不知道譚氏跟婆母文氏相處不睦呢。

他有些難堪,又不敢表露出來,假笑一下,就這麽敷衍着過去了。

常山王就跟剛瞧見他似的,回過身去,熱情洋溢的招呼道:“大哥來了?兄弟等了你好久——別愣着了啊,快些入座!”

說完,又吩咐奉酒仆婢:“還不快些為郡王斟酒?”

他跟廢世子說:“路上風冷,大哥喝口熱酒暖暖身子。”

廢世子勉強報以假笑:“多謝二弟關懷。”

“嗨,”常山王豪放的擺擺手,笑道:“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

自從廢世子入門,廳中說笑聲便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或無意的在那父子三人面上逡巡,端詳着每一絲細微痕跡。

廢世子以為老父會跟他說些什麽的,以為老父會教訓他一通,火氣上來之後,興許還會掄起巴掌給他兩個嘴巴子。

可是什麽都沒有。

沒打沒罵,連話都沒說幾句。

老爺子的脾氣他知道,打你罵你,撸起袖子教訓你,那說明在他眼裏你還有些可取之處,值得調教,真要是不管不理了,那就是放棄這個人了。

廳中暖爐燒的不夠熱,廢世子渾身發冷。

酒水卻很辣,順着喉嚨下去,熱熱的燙傷了他喉管與五髒,最終聚集成三分憤慨、七分驚惶。

還有。

他從來沒有覺得老二的聲音是如此如此的尖銳刺耳。

像是喪鐘。

每一聲都在告訴他,你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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