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沁血白梨

春末夏初是淅汀最如詩如畫的時候,垂楊映水,花舞如雪。春天最後一場雨下完後,整個淅汀像籠罩了一層霧,煙波浩渺如仙境。

時常有人說這個時節的淅汀說不準住了神仙。

住着神仙是假的,不過有的神仙路過淅汀時會停下來待幾個時辰,看看煙火人間。

而這些會在淅汀停留片刻的神仙裏,來淅汀最勤的要數文璟仙君了。

文璟仙君第一次來淅汀時是幫君上尋一只偷跑下凡的白鹿,那時煙柳弄晴,淅汀美得讓人晃神。

他一眼就記住了這個地方。

文璟仙君平日裏忙得腳不沾地,下凡間亦多數是為了公事,沒有閑暇時間能躲懶。

因公事來淅汀其實不多,文璟仙君常常是繞路繞來淅汀。

他偏愛淅汀不過是因為春末夏初時,這裏最像他的霧栖榭。

卻比霧栖榭多了些生氣。

一個人的霧栖榭,實在冷清。

文璟喜愛高樹繁花,他隐了身形,每每都停在一戶人家的朱牆上。

即便他不隐去身形,這滿樹的梨花亦能将他掩得嚴嚴實實。

這戶人家似乎更喜梅花,不過眼下實非梅花花期,文璟瞧着前院滿院子的梅花只有殘敗的幾朵了。

倒是這看起來無人打理的梨樹開得正盛。

文璟在牆頭坐到日落西山,也沒見到一個人來偏院,仿佛偏院不是自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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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接住飄落的幾片花瓣,踩着餘晖回了霧栖榭。

文璟若是回頭,就能看到江家小公子推開了偏院的門。

***

江家是百年世家,大齊建國之初江家高祖便受封定北侯,爵位世襲。

小公子年歲尚輕,在淅汀卻是人人豔羨。家境好、人也聰明,來家裏的官員無一不誇贊兩句。

小公子面上笑着接下,心裏卻想這些話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奉承父親的假話。

聽得多了他就不愛在正廳待了,常常找了理由回房。

若說去溫書,官員又能順着誇兩句定北侯教子有方。

小公子瞧着這些人似乎只會說這一句話。

所以他總說自己身體不适。

然後他發現那些人好像只會說一句保重身體。

久而久之,外邊兒就開始傳江家小公子體弱多病。更有甚者說小公子已經病得連路都走不了了,就是提筆的勁兒都拿不出了。

小公子那時候正在跑馬場騎射,聽到這句話時他正挽着弓,手裏的箭險些脫落,“啊?”

同行的好友已經趴在馬背上笑得停不下來。

“阿言,我可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好友努力平複着笑意,“他們若是看到你現下正彎弓盤馬,會不會覺得見着鬼了?“

江未言瞥了他一眼,沒理會他的話。他拉滿弓将箭射出,只聽“砰”的一聲,正中靶心。

江未言把弓抛給小厮,翻身下馬,“不過是先前在府上躲人時說的假話,竟能傳成這樣。”

好友卸下護臂,小跳着一把勾住江未言的脖子,險些把人勾到地上。

“郁明輝!”

郁明輝又把人勾了回來,“這時候倒是弱不禁風了。”

“……”

“不過你這張臉吧……”郁明輝掰過他的臉仔細打量,“生得确實嬌弱。”

“……你會不會說話?”江未言拍開他的手,回亭下坐着休憩。

郁明輝說得其實也沒什麽錯,江未言生得像他母親,給人的感覺就是文雅謙和,溫潤如玉。

芝蘭玉樹的公子哥,在皇城腳下的淅汀并不少見。

百姓更注意江未言不過是因為他是定北侯的兒子。

也因為被這麽多雙眼睛盯着,他做事總不能随心所欲。

為此江家的偏院便成了他常去的地方。

今日也和往常一樣,他被父親喊去正廳見了幾位叔伯。他和叔伯們實在沒什麽話講,應了幾句話後就離開了。

他推開偏院的門時,第一眼總是看向院裏的梨花樹。

只是今日他突然恍惚了一下,他好像看到了一道人影消失在了暮色殘陽下。

“真的有神仙嗎?”

江未言眨了眨眼,再看過去時,只看見了遠處的幾只鴻雁。

***

文璟再一次到淅汀是三年後了,這次他來得晚,他愛的梨花已經落得差不多了。

夜色已深,淅汀格外安靜。

文璟站在江家府外,十裏長街只有他一人。

皇帝下令誅江氏九族,無人敢出現在街上。

他不知這幾年發生了什麽,為何高門大戶的江家會落得如此下場。

他聽到府裏傳來陣陣哭喊聲、刀劍相碰的聲音、劃過肉身的聲音……

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了,他總會想出手幫一把。

文璟仙君執掌人間命運,只需動動手指便可更改萬人命運。

但他的一次更改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反應,終有一天人間會失衡,或許到最後連他都控制不住。

他不可能幫得了所有人。

除了維護人間的平衡,他什麽都不能做。

直至醜時,府內不再有聲響,禦林軍帶着濃郁的血腥味走出,身後燃起了猩紅火光。

待烈火不再焚燒後,文璟踩着滿地鮮血和灰燼走了進去。

他看見一院子的亡魂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屍身。

文璟瞥見有一塊較為幹淨的地方突兀地出現了一條蜿蜒的血跡。

他擡腳沿着血跡走去。

偌大的府邸只有偏院沒有烈火吞噬的痕跡,許是因為偏院獨立出來,離前院有些距離,未被火苗波及到。

文璟看到梨樹下坐着一個少年,周身是血。

他的大半張臉被火燒得辨不出容貌,眼皮無力地垂着,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文璟走到他面前蹲下,心底湧起一股無力感。

江未言沒想到會有人來,他費力地睜開眼睛,垂在身側的手碰到文璟的衣角。

他使了點勁抓住,“哥哥,我要死了嗎?”

“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文璟擡起手在他眉心一點,命數殆盡,注定活不下來了。

文璟撤回手,對他搖搖頭,“對不起。”

江未言自己也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他撒開攥着文璟衣角的手,很抱歉弄髒了他的白衣。

“哥哥……”

“嗯?”

“送給你。”江未言艱難地擡手。

文璟垂眸一看,是一朵梨花,周身雪白無暇。

在一只滿是鮮血的手裏,只有被捏住的花梗染上了鮮紅。

文璟接過,輕聲說:“謝謝。”

“你生得真好看。”江未言想笑一笑,可是嘴角一扯就痛。江未言不想看文璟皺眉,他說,“你能不能給我笑一個?”

文璟一愣。

江未言還在看着他,文璟只好勉力微微一笑。

“哥哥……我好疼啊……”

文璟知道他快到極限了,這是他第一次擅用靈力,讓江未言沒有痛楚。

江未言感覺不到疼了,但他能察覺到自己越來越無力,越來越想閉眼睡一覺。

“枯木亦可逢春,下一世會是平安圓滿的一世,你不用怕。”文璟指尖一動,滿樹梨花重綻,“如這棵梨樹一般。”

江未言被眼前的場景驚得一愣,“你、你是誰?”

“唔……”文璟指了指天空,笑道,“可能是你們說的神仙。”

“好多人都說淅汀住着神仙……”

“每一處地方都會有神仙庇佑,淅汀不住神仙,但淅汀一直會有神仙光顧。”文璟說,“我來過淅汀很多次,每一次都坐在這堵牆的牆頭,在這棵梨樹旁躲懶偷閑。”

江未言想起了之前覺得荒謬的事情,“我好像曾經見過你……”

文璟每次都會隐去身形,不可能會被凡人看見。他只當江未言是看到了長得和他相似的人。

遠處傳來陣陣腳步聲,文璟探到了酆都二殿下的氣息。

“現在,你需要做一場夢。”

“什麽?”

文璟溫熱的手掌覆上他的眉眼,緩緩說:“一場……希望你無憂無恙、度過百年才會再做的夢。”

江未言明白他的意思,應聲道:“好。”

文璟沒有撤掉梨樹上的仙法,梨花被風吹落,洋洋灑灑飄了滿身。

待花落盡後又重綻。

如此為一位少年送行。

他帶着那朵染了血的梨花回了天界,落花很快就會腐爛,文璟覺得怪可惜的,就用仙法養了三百年。

放了三百年的東西,文璟并沒有時時想着,就這麽養着也不費精力。

平日裏繁重的公事讓他沒那麽多精力想其他的事情,不變的只有春末夏初之際,他得閑時還是會去淅汀。

只是他不再在江家停留,而是去了離江家最遠的荼蘼山。

***

自三百年後的上元節從人間回來後,他難得因為私事到酆都找了二殿下楚洱。

他隐隐記得一百年前楚洱曾經在他這裏存過檔,跟他說過要将一位亡魂留在酆都,掌亡魂轉世。

那時他忙得不可開交,并沒有詳問楚洱留下的亡魂是誰。

再回到霧栖榭時,他才想起江未言送他的那朵花他還養着。

文璟心想,既然還是完好的一朵花,那就種了吧。

難種活也沒關系,他用仙法好生照料着就是了。

總會如願的。

文璟在霧栖榭挑了好久的位置,還是覺得種着白梅的地方最适合種梨樹。

他将白梅全部移到了後院,留下偌大的地方,只種一棵白梨。

後來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天界都知道文璟仙君的霧栖榭多了一棵梨花樹。

同其他梨花樹不同,白花紅梗,世間只此一棵。

文璟看着梨樹一日一日生長,直到華蓋如雲。他站在樹下擡頭看,甚至看不到天了。

待到每年陽春三月時,數不清的梨花瓣如雪一般,紛紛揚揚落滿霧栖榭的十餘裏天階。

他總會找一個溫煦的清晨,從第一級天階慢慢往上走。

霧氣萦繞在周圍,裹挾着迎風而來的花瓣,他瞧着是極美的。

不知過了多久,文璟踩上最後一級天階。

落花在他身後綿延十二裏。

他回過頭,已經望不見天階底端了。

春風将他的衣袍吹起,他就站在那兒,等一個人出現在缭繞雲霧裏。

那時他還不知道他會等上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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