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這天,霧心回到花醉谷的時候,還未進入谷中,就已遙遙望見一個高瘦的人影安靜地站在谷口。

谷口只挂了兩盞舊燈籠,因為天色已暗,光線并不十分充裕,燈籠下的男子人影影影綽綽,并不十分分明。

不過,就算看不清對方的輪廓,霧心仍然能一眼認出對方是誰。

是師弟。

自從師弟拜入師門之後,每次她單獨出門晚歸,師弟都一定會守在花醉谷外。

無論刮風下雨、寒冬酷暑。

夜深,他會提兩盞燈籠。

天冷,他會多帶一件厚衣裳。

下雨,他會拿來她的傘。

多年來,始終如此。

霧心知道,他在等她。

不過,說實話,霧心有時候不太明白。

她有修為,有仙劍,尋常凡人不可能傷到她;

她身體很好,稍微受點凍問題不大,根本不會生病;

另外,她在花醉谷的時間比師弟更長,對這裏比他更熟悉,就算沒有燈她也能一個人摸回房間,并沒有再來一個人接她的必要。

霧心不知道師弟對她這麽緊張是為什麽,在霧心自己看來,師弟實在無需為她費這些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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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師弟也說過這些,可是師弟嘴上應了聲,實際上卻我行我素,仍然風雨無阻地過來等她。

霧心無奈,既然勸不動,那就只能随他了。

霧心快步走到谷口。

時值秋夜,涼意漸勝,氣溫比先前低了很多。

霧心走到師弟面前時,果不其然,看到他手上拿着一件外衫。

但不知怎麽的,當兩人四目相對時,霧心覺得師弟今日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好像心情頗為複雜。

霧心微微歪頭,問:“你怎麽了?怎麽這樣看着我?”

師弟一頓。

他平淡地道:“沒什麽。”

霧心:“?”

“師姐。”

這時,師弟面無表情地舉起外衫:“來,穿衣服。”

師弟平時不會無緣無故擺出這種面癱臉,他今日這般神情,倒讓霧心覺得他在鬧別扭。

霧心還在疑惑。

但師弟已經默不作聲地将手裏的外衫抖開,然後默默披到霧心身上。

霧心心裏還在揣測着師弟到底是什麽意思,身體卻很誠實地在師弟的服務下熟練套上外衫袖子。她稍稍整理好,就和師弟一同往莊子的方向走去。

師弟和平時一般,默默走在她身後兩步。但不知怎麽的,霧心總覺得今日的氣氛和以往不同。

走到半路,師弟忽然開口:“師姐,你……”

“什麽?”

霧心回頭看他。

在月光的照耀下,霧心的面容白皙清瑩,眼神無辜而清澈,仿佛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不去仔細想。

正如她往日一般。

師弟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

最終,他還是什麽都沒說,改口道:“沒事,只是想問問你還冷不冷。”

霧心說:“我不冷,而且其實你不過來、我不穿外衫也不冷。”

師弟:“哦。”

師弟扭開頭去,不再說話了。

“?”

霧心莫名其妙。

他怎麽又鬧別扭了。

好奇怪的師弟。

兩人一路沒怎麽再說話,但師弟一直将霧心送到東院女弟子的住處。

霧心在院落外停住,笑道:“你不用送我這麽遠的,就到這裏吧,你回去好了。”

“沒關系,反正我的院子就在旁邊。”

師弟悶悶地說。

但他的目光仍是注視着霧心。

他今日的眼神很奇怪,好像不願意将視線離開霧心,就像他只要一挪開視線,霧心就會消失一般。

霧心被他盯得奇怪。

師弟個子比她高,當他離得比較近又低頭看她的時候,霧心會覺得他的神情莫名有點嚴肅。

忽然,師弟問她:“對了,師姐,在小秋藥現身之前,你有像對待她那樣,特別喜歡過什麽人嗎?”

霧心不知道師弟為什麽突然問這樣一個問題。

但她想了想,回答:“沒有吧。”

師弟又問:“那當初……你為什麽會想修仙?”

霧心說:“說不上來,一種直覺?”

“……”

“?”

師弟的眼神在夜色下分外深邃。

過了良久,師弟才說:“那我回去了,師姐。”

“嗯,去吧。”

霧心盡管不懂師弟在做什麽,但也沒太在意。

她對他一笑,便回了院子。

師弟仍靜立片刻,目送霧心的背影,直到見到她進了屋,他才往自己的居室走去。

夜色靜谧,連仙侍們都休息了,花醉谷中的靜悄悄的。

師弟回到房中,在窗邊坐下。

他思索片刻,解下自己腰間的玉佩,拿在手中,舉到窗前。

精致通透的玉佩,放在月下,能透出月色的皎潔。

在玉佩中間,隐隐還能映出他的名字。

這塊玉,在清光門是一種很特殊的信物,只有嫡傳弟子才有,而且每個弟子一生只有一塊。

清光門是重視心修之門派,心事關一個人的品性與道德,因此門中弟子自然格外重視這一塊的修煉。

這一塊玉,通常來說,是用來贈給他們的道侶的。

因為每個人的玉都獨一無二,且不可再得,所以這也提醒着清光門中的弟子,要謹慎選擇伴侶,也要珍惜自己的伴侶。

将這當作是一件足以影響一生的重要的事,一旦選錯,可能就沒有機會重來。

正因如此,清光門的弟子,絕不輕易贈玉。

即使有了心上人,也會直到結契訂婚的時候,才将玉佩挂到對方身上。

玉佩本來是可以放在家中的,可是,當他來到花醉谷的時候,卻決定将它一起帶來。

師弟鄭重地翻轉着玉佩把玩。

他的腦海中卻浮現出今日黃昏,他與小師妹交談的景象——

——師兄,你是不是喜歡大師姐呀?

驟然聽到小師妹這句話時,相天遠被她吓了一跳。

相天遠的臉色,可謂十分意外。

在花醉谷這麽長時間了,他對霧心的暗戀早已是一種習慣。

對他來說,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必多說,也并不多麽特別。

這麽久以來,從未有人點破這件事,他便也适應了這種環境。

他萬萬沒想到,事到如今,會突然有人當面将他的心思說破。

而且,這個人不是別人,竟然正是年紀尚小的小師妹。

小師妹直白的詢問,猝不及防地直線擊中了他。

好在,慌亂之後,他很快鎮定下來。

相天遠其實本來也沒有隐瞞的意思。

他原本的計劃,如果霧心沒有忘記他的話……實際上他是想确定在霧心不讨厭他之後,就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的。

只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

不過,眼下小師妹既然問起了,他也沒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便回答道:“是。”

小師妹一雙眸子睜得圓圓的,好像很驚訝于他的直白。

小師妹是天靈心,感情比較細膩,對這些事本能地會感興趣。

她好奇地問:“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師姐的呀?”

“……很久以前。”

“那然後呢?你是為什麽喜歡上師姐的?”

“……是有點丢臉的情況,我不想提。”

“那你為什麽從來沒有對師姐說過你的心意呀?”

這個問題,讓相天遠停頓了一下。

小師妹的杏眸睜得圓滾滾的,充滿求知欲。

相天遠卻不知該怎麽對她講明。

最後,他回答道:“表白應該是雙方彼此之間都有好感的時候才表達出來的情感,不然的話,即使去表白,也僅僅是給彼此徒增尴尬和羞辱。

“我喜歡師姐沒錯,但問題是……師姐她,并不喜歡我。”

這是相天遠早就認清的事實,但他将這句實話真正對別人說出來的時候,他仍然感到了心痛。

霧心總是很簡單,對他的态度也很直率。

正因為她太過簡單直率,心思很好判斷,他甚至沒辦法從她的言行中找到任何幻想的餘地。

誠然,他很清楚,他的感情是單方面的,是他自己喜歡上霧心,至于霧心喜不喜歡他又是另外一回事,沒有人有資格去要求其他人一定要對自己的感情給予回報。

而且,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放棄的意思。

但是,當夜深人靜時,若是被觸及了傷心事,仍然難免有落寞。

小師妹細膩善感,她似乎覺察到相天遠正在難過。

她關心地走過去,輕輕拍拍他的背,作為一種體貼而無聲的安慰。

相天遠摸摸小秋藥的頭。

他一向對小師妹很好。

盡管說起來有些奇怪,但這團小蒲公英精,的确像是他和師姐一同養育的一個可愛的小生命。

這讓他忍不住好好照顧她,并且把她當作自己和霧心之間的某種聯系。

這時,小秋藥又安慰他道:“師兄,你別傷心。我覺得,師姐對你沒有這方面的感情,應該不是因為你不夠好或者沒有機會。

“師姐她每天都在練劍,對男女之情之類的事情好像從來沒有過興趣,她好像也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這方面的事,有時候連話本上情感方面的內容都不太看得懂。

“師姐大概只是将心思都放在了別的事上,在情感上比較晚熟,還不明白這些是什麽。等她明白過來,就會意識到你的心意了。”

小秋藥語調真誠而天真,帶着有些孩子氣的純粹的好意。

可是相天遠聽着聽着,卻隐約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他問:“……你說師姐不太看得懂話本上的內容,是什麽意思?”

小秋藥懵懂地回答:“就是只要涉及情方面的事,她就全部都不太理解。不止是男女之情,父母親情、師徒之情、報恩之情,她全部都不太明白的樣子。”

見相天遠對這個細節很在意,小秋藥便嘗試着舉了幾個例子——

“先前我看的話本,有一個情節,是女主角即将外出拜師學藝,要拜別撫養她長大的養母,她們母女兩人抱在一起哭得稀裏嘩啦的,我也看哭了。可是師姐沒什麽反應,她只問我她們在哭什麽,又不是見不到面了,為什麽要這麽傷心呢。”

“還有一次,有一個情節是一個孩子為了報血海深仇,離家在外。有一天晚上,他在窗前望着月亮,看到遠處家家戶戶亮起的燈火,忽然很想吃早已去世的母親親手做的青菜炒蛋,想着想着就偷偷用袖子擦眼淚。我又哭得稀裏嘩啦的,但師姐反應還是很平淡。

“之後,她将那本書前前後後翻了好幾遍,卻滿臉很遺憾的樣子。我就問她她在看什麽,結果師姐說,她很好奇什麽青菜炒蛋那麽好吃,在找那道青菜炒蛋的食譜。”

小師妹說着說着自己都不安了起來,她問:“師兄,會不會其實是我太多愁善感了?”

那一刻,即使不照鏡子,相天遠也知道自己的臉色變了。

一息間,他頭腦中産生了一個很不妙的想法。

他當時立即抓住了小師妹的肩膀,問:“這些細節,你有沒有告訴過別人?”

小秋藥搖頭。

這些只是很小的生活瑣事,要不是相天遠問起,她大概都不會提及。

相天遠立即肅道:“師妹,答應我,以後不要再說!對任何人都不要說!即使是花醉谷裏的仙侍……甚至是師姐本人,你也一個字都不能說,明白嗎!”

小師妹懵了。

但她大概明白,既然師兄說得如此嚴肅,那就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盡管不太明白是為什麽,但她還是立刻點了點頭。

子夜,師弟在月光下寂靜不言。

先前産生的那個念頭,始終在他頭腦中萦繞不去。

直到此刻,他仍然心有餘悸。

而且越是想,他越是恐懼地發現,他的猜測很可能是對的。

——其實現在再回想,有很多事都有跡可循。

霧心幾乎對什麽都不上心,對什麽都不在意。

她和師父出去游歷,可是去過的仙門、遇到過的人,她統統轉頭就忘,一個都不記得。

她說起自己是棄嬰的時候,情緒沒有半點波動,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

師父決定收小師妹為徒的時候,霧心對情劫和“情”本身都一無所知。

然而,她明明是一個這樣冷情的人,可是當小師妹出現的時候,哪怕師妹還只是一顆蒲公英種子,她都突然變得不一樣了,對小師妹展現出超乎尋常的耐心和好感來。

她明明對其他人都很無所謂,可唯有在小師妹的事上,她會表現出充沛的情感。

小師妹是天靈心。

所有線索串聯在一起。

“……”

如果她真的……

師弟的眼神随着思緒,逐漸深沉。

他握緊玉佩,許久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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