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霧裏月光(3)
09
風沒停下,将天空慢慢吹成一副油畫,紅的是殘陽,白的是眼淚。
楊平暮垂下肩膀,有些頹然,“這麽多年,我很希望能夠再遇見你。”
“為什麽?”
“我想對你說聲謝謝。”楊平暮眼神中全是堅定,比起多年前,多了很多堅定。
“你的一番話讓我清醒。我不知道你小時候經歷了什麽,但我确實不如你。”
楊平暮有一瞬間回憶到了過去,但她很快掙脫出來,“沒有你那句話,我怕是這輩子都沒有帶嘉一離開他的想法。”
胡蝶靜靜看着天邊墜下的一大片夕陽。
灰暗的天空終于有了一絲色彩。桔紅色籠罩住了醫院的玻璃,她頗有些感慨,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久了……
當年那個被爸爸扔出家門的六歲楊嘉一,她還沒來得及去找的楊嘉一,已經變成和她朝夕相處兩周的大學生。
“離開就是最好的結局。”她淡淡說。
楊平暮也眺望遠處:“我們還真挺有緣份。”
胡蝶也笑:“是啊。”
命運其實就是上帝無聊時抛下的跳棋。有些棋子永遠都連在一起,有些棋子還未相見就已經背道而馳,一面做了上帝的俘虜,一面歌頌上帝的英勇。
兩人又聊了些近況,還是科室主任找來才算結束。
洪主任看見胡蝶,有些驚訝:“風這麽大你在這兒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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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平暮也同主任打招呼,“怎麽?洪主任你也認識胡蝶?”
洪主任點點頭,壓根沒有看見胡蝶的已經接近猙獰的表情,“對呀,胡蝶一直都是我病人。”
楊平暮知道洪主任是治療胃癌的一把好手,聞言,看向胡蝶的眼神有些震驚:“你……”
洪主任這才反應胡蝶的眼神,連忙找補:“你別多想,她沒什麽大事兒。不過以前就認識,這住院了才多照顧照顧。”
楊平暮的情緒這才平複下去,為了避免遇見楊嘉一,胡蝶讓洪主任把楊平暮推回病房,自己等另一部電梯上樓。
事與願違,三人正在等電梯的時候。楊嘉一也推開安全通道的門,走了過來。
離開六樓,醫院獨有的消毒水氣味再次湧進鼻腔。
楊嘉一走來的時候,胡蝶是逆光站着的。他并未看清她。
直到走廊盡頭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叫,而後哭泣聲陸陸續續出現。
有醫生往這個方向走來,似乎是痛哭中的人從病房裏奔出來,對着醫生的後背用拳頭錘了下去,“庸醫庸醫!連個孩子都救不回來!”
醫生沒料到,趔趄了一下。
胡蝶距離他很近,也被吓到,往後退了一小步。不料腳踩到了輪椅後方的輪子,整個人失去平衡,即将摔倒的時候,有一雙臂膀從她身後出現,她結結實實地靠在了一個男人的胸膛上。
心跳巨響。
宛如雷聲震鳴。
楊嘉一這才看見胡蝶,上下打量了下,發現她厚實衣服下的病號服。
他的語氣很嚴肅,很認真的叫她名字:“胡蝶。”
“嗯……”胡蝶自知理虧,低頭回應了一聲。
正想找理由,洪主任警惕的八卦魂冉冉升起,開口道:“哎?你們認識呀?”
楊嘉一沒有理會洪主任的話,只是靜靜看着懷裏的人。
胡蝶已經站直,轉過身。但楊嘉一伸出的手并沒有收回來,還環着她。
楊平暮覺得自己兒子現在的狀态有些不對勁,輕聲叫:“嘉一?”
楊嘉一回神,握住胡蝶的手就往安全通道走。
楊嘉一對楊平暮說:“媽,你先和洪主任上去吧,我和胡蝶有話要說。”
楊平暮點頭。
洪主任在後面喊:“小夥子你輕點拽!”
胡蝶的腕骨很細,的确要輕些對待。
可是在那一瞬間裏,楊嘉一想了很多。
為什麽會這個地方遇見胡蝶、為什麽胡蝶會穿上病號服、為什麽胡蝶要騙他……
可是任何一種埋怨,楊嘉一都問不出來。
他的立場在哪裏,他的理由又是什麽?
他的身份,又是什麽?
胡蝶緩緩開口:“不是有意騙你。”
楊嘉一的臉色着實算不上好,半晌,妥協:“哪裏不舒服?”
胡蝶沒接上他的思維:“我現在很好呀,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楊嘉一嘆氣:“你要是沒有不舒服,這衣服是怎麽穿在身上的?”
“上次你胃痛就讓你檢查,”楊嘉一離她稍微遠了那麽些,緩了緩語氣,“胃不舒服?”
“嗯……”
胡蝶琢磨着要不要告訴他實話,就聽他接着道:“昨晚住進來的?”
胡蝶點頭。
楊嘉一擰眉,“昨天下午的米飯對你來說是不是有點硬?”
胡蝶沒想到他竟然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笑出聲。
她靠在後面的白牆上,“嗯哼。”
楊嘉一檢讨自己:“那我下次注意。”
胡蝶仰頭看他,他腦袋正中間的頭發歪打正着翹起來,感覺整個人很呆。
她伸出手,輕輕将他的頭發壓下去。
“騙你的。”胡蝶說,“你不要自責,怎麽什麽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
腦海中回想起楊平暮剛才的話,小小的楊嘉一被賭-博醉酒的爸爸當成發洩品一樣踢打,別人的爸爸都是超人,他的爸爸只是一個混吃等死的混球。
每每學校開親子運動會,別人的家庭分外和睦,而他的身後,永遠只有媽媽一人。
想到這兒,胡蝶心裏更是軟塌塌。慢慢揉了揉他腦袋。
這一舉動在楊嘉一的心裏卻不是簡單的行為。
不仔細看,壓根看不出他輕顫的眼瞳。
楊嘉一小時候活在爸爸的陰影下,稍大一些弟弟去世,父母離婚,那個男人因為過失殺人蹲監獄。
考上大學的他本該能夠開啓輕松的人生,不料母親又重病,到處打工籌錢又成了他的生活。
他不敢去愛,也不會去愛。
他曾誤以為熱心幫助的李欣悅是他乏善可陳日子裏的陽光,可是他錯了。
他封閉住自己,以為會變成頑石。
可他又遇見了胡蝶。
和胡蝶站在一起,他渺小的像是大海裏的金魚。
大海是他的歸宿嗎?或許魚缸才是。
想到這裏,他微微有些哽咽。
“獎學金……”他低垂眉眼,“是你幫我的嗎?”
公示名單的那天,楊嘉一就知道最初的投票只是走個形式而已。
本班的、甚至其他系的都來問他是不是得罪了誰,明明她們的票都有投給他。他也是一笑而過。
獎學金于他是杯水車薪,能解一分燃眉之急,但他從不強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胡蝶不清楚他怎麽知道這件事情,但聽他的口氣,已經多少帶了一些肯定。
她抿了抿嘴巴,顧及少年的臉皮,輕聲說:“我只是看不慣。”
“看不慣什麽?”
“看不慣明明是你的東西,卻被別人輕而易舉拿走。”
“或許那些東西根本不屬于我。”楊嘉一淡然。
胡蝶搖頭,“不是那些東西不屬于你。”
楊嘉一擡眼,顫抖的眼睫還是出賣了他。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只是因為你在第一層?”胡蝶從口袋拿出手,在兩人面前伸展開。
“人是會攀爬的生命體。”胡蝶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楊嘉一的右手,放在自己手掌的下面,“雖然有些人一出生就在第二層。但你要是有勇氣,何不試試為自己搭一架攀雲梯?”
她将楊嘉一手上的那只手收回,輕輕道:“你知道嗎?我以前都不在這條食物鏈上。”
楊嘉一說不清道不明——心髒的狂跳是因為和胡蝶的肢體接觸,還是她掏心掏肺的一番語言震動他的肺腑。
他也收回手,垂在身側,緊握成拳。
猶豫再三,他張開雙臂,将胡蝶緊緊扣在懷裏。
她身上有種淡淡的香味,像是茉莉,又像是玫瑰。
正如胡蝶,有時是清新淡雅的溫柔茉莉;
有時又是熱烈如火的荊棘玫瑰。
“胡蝶。”
“嗯?”
“謝謝你。”
“不客氣。”胡蝶拍拍他的背,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楊嘉一,你會成為迎風而起的蒲公英。”
無論有風無風,都能肆意生長,随遇而安。
“嗯。”楊嘉一在心裏暗自發誓,一定會成為天空中最亮眼的星,成為讓媽媽、讓…胡蝶都能一眼看見的、了不起的存在。
回到病房,胡蝶卸下力氣,安靜地躺在床上。
楊嘉一,如果你沒有遇見你的父親,一定會過得比現在更好。
“我們當年……”胡蝶輕笑了聲,“差點就見過了呢。”
叮咚叮咚。
楊嘉一發了兩條長長的語音。
“撈月亮的人又來了。”
楊嘉一沉默了一會兒,說出口的話帶着笑意:“希望你今晚可以夢到美好的未來。半夜會下雪,如果想看風景,可以來找我。”
“天臺很冷。”後續他斷斷續續清唱的歌聲胡蝶已經聽不清楚。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
那個晚上準備放棄生命的人,是她啊。
那夜,是安城近兩年來下的第一次雪。
她從頂樓的欄杆處爬到水箱外延伸出的一片空地上。算是小天臺。
曾經有人從這裏一躍而下,血肉模糊。
她坐下,抱着腿冥想。
她可不想這麽不光彩的死。萬一臉先着地,自己這張臉蛋摔壞了都沒人收屍;
可要是跳下去,雖然沒有臉,但是頭發還能保住,不用變成雞蛋鴨蛋鵝蛋,光禿禿的,還不如讓她死了算了。
想着想着,她倒有些乏。
聽到楊嘉一唱歌歌聲的時候,是後半夜。
她以為是碰鬼,沒想到是面試。
少年在夜色中唱了一首粵語歌,和他通話的人似乎很滿意。在一片嘈雜的背景裏,吼着,“那你明天就來上崗!”
少年鞠躬道謝,明知道對面看不見,但還是慶幸又有掙錢的機會了。
胡蝶站在天臺上,看着水箱下面的人,萌生一種活着也很好的錯覺。
剛想說話,就被吹來的風卡住嗓子。
在寂靜的深夜,一連串的咳嗽聲在天臺響起。
少年站定,擡頭望去。
一個女孩蜷着身體,逆着月光坐在天臺上。
“你…”
“把你剛才唱的歌再唱一遍吧?”
少年愣住,直到女孩沙啞着嗓子再次請求,他才反應過來。
夜裏長風起,吹動女孩的頭發,地面上,兩人的剪影像是一幀一幀的電影,互相依偎。
清冷卻又磁性的聲音在兩人相遇的時空中游離。
“歌名叫什麽?”
“撈月亮的人。”
胡蝶笑了笑,指着天空,“今天沒有月亮哎。”
楊嘉一也擡眼,等了一會兒,也指了指天空:“有風,就會有月亮。”
胡蝶擡頭,看見了雲層後的月亮。
月光如水傾瀉。
風輕輕拂過兩人的身體。
楊嘉一看着天臺上的女孩,溫聲說:“想看風景的話,六樓的平臺也可以。”
“這裏很冷。”雪花紛紛揚揚從天上灑下。
神明或許已經降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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