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死生作妄 結局(上)

22

往後幾日,楊嘉一見到胡蝶,總是像耗子見到貓,能躲就躲。

胡蝶也由着他去,剛剛破殼的小雞仔,見到新世界總是會猶豫不決。

每當到了胡蝶該喝藥的時候,楊嘉一又會帶着藥磨磨蹭蹭地來找她。

兩人在西宜市走走停停,能溜達的都溜達完了。

胡蝶也不曉得楊嘉一最近在做些什麽,白天還好,一到下午那陣子,電話不斷。

兩人正在小吃街覓食,楊嘉一拉着胡蝶的手,另一首從兜裏拿出手機和人聊天。

“聚酯類的比較環保,實在缺少的話,PVC也行。”楊嘉一蹙着眉毛,嗯了兩聲又擡手接過胡蝶遞來的糖葫蘆。

胡蝶撒嬌道:“我吃不完了。”

楊嘉一點點頭,将手機扣在胸口,回她:“小祖宗,我來消滅吧。”

胡蝶笑嘻嘻轉身又去尋找另一份美食。

“先不聊了,能做多少就多少,一會兒給你賬戶彙款。”楊嘉一挂斷電話,堪堪阻止正要去臭豆腐店裏的胡蝶。

“不能吃。”楊嘉一少有的臉色深沉,“忘記昨晚胃痛了?”

胡蝶眨眨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就一口?”

昨晚胡蝶胃痛屬實吓了他一大跳,遠在安城值夜班的洪主任都被連環奪命call,後來差點要叫救護車,才發現,胡蝶可能是白天吃的東西太多,撐着了。

楊嘉一手上還拿着先前的糖葫蘆,肚子裏可能還有沒消化掉的各類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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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靈魂已經繳械投降:“小祖宗,你不希望今天晚上我的胃痛吧?”

胡蝶聞言,小手伸到他肚子上順時針揉了揉:“摸摸小肚子,今晚不發愁。”

“行。”楊嘉一揚了揚下巴,“買小份的吧。”

“好耶。”胡蝶踮起腳尖,啵啵一口楊嘉一。

人來人往,人潮洶湧。楊嘉一看着胡蝶的背影,只覺得,他們不再是孤島。

從小吃街走出來,兩人漫無目的地散步,順着人流的方向往前走。

夜幕低垂,天上的星星忽而閃爍一瞬,又歸于黑夜。

胡蝶小聲驚呼:“是游樂園哎。”

楊嘉一先是低頭看了她一眼,而後又看着售票口處不是很多的人群,問道:“玩麽?”

胡蝶嗯嗯兩聲:“安城游樂場從來都沒有在晚上營業過。”

“困嗎?”楊嘉一牽着胡蝶一起過去買票,“要是不困,今晚多玩一會兒。”

“好呀。”

的确這裏難得來一次,這也算是她最後一次來s省了,總得留點刻骨銘心的記憶。

買過票,胡蝶拿了一張園區地圖,帶着楊嘉一直奔過山車、大擺錘之類的“刺激戰場”。

雖說胡蝶心底有些發毛,但是來都來了,總不能臨陣脫逃吧!

楊嘉一站在過山車檢票口,問胡蝶:“真要去?”

胡蝶一梗:“對、對啊!”

“行,”楊嘉一點點頭,“那走吧。”

正巧一輪游結束,上一場的游客捂着心髒,解開安全帶就往下跑,趴在角落的垃圾桶上吐個不停,你吐完了我接着吐。

這對于胡蝶來說又是一個沖擊。

奈何先前誇下海口,此時也只能英勇就義。

楊嘉一牽着她,和她坐在同一排。

工作人員走過來幫忙系安全帶的時候,楊嘉一還專門說:“麻煩幫她系緊一些,她有點瘦。”

“沒問題。”

胡蝶被安全帶勒得嚴嚴實實,楊嘉一的手也緊接着伸了過來。

他們坐在第二排,第一排也是一對小情侶,過山車還在加載,并未正式開動,兩個小年輕就開始尖叫。

周圍有人群小小的哄鬧了一下,緊接着,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過山車就和離弦之箭一般飛了出去。

胡蝶的尖叫都被卡在了喉嚨裏。她只能把注意力放在和楊嘉一相握的手上。

心髒突突狂跳,在座椅颠倒之後,胡蝶感覺自己仿佛沒法呼吸。

在天旋地轉當中,胡蝶以為自己就會這麽死掉。

又是新的一輪游戲。胡蝶蹲在花園裏,努力消減惡心的感覺。

楊嘉一帶了一瓶水過來,扭開蓋子,喂她喝掉一小口。

“去玩旋轉木馬吧?”他說。

胡蝶咽下水,拍拍自己的褲腳,“不要小瞧我!”

“好。”楊嘉一失笑。

楊嘉一在這個晚上,陪着胡蝶從海盜船玩到跳樓機。

兩個人的全部精力仿佛都要送給這場夜晚的狂歡。

他們肆意笑着、牽着手闖過一道道引人尖叫的項目。

他以為,這就是永恒。

回到酒店,楊嘉一将胡蝶從脊背上放下來,慢慢抱到床上去,給她蓋好被子。

在洗漱間浸濕了洗臉巾,而後又順着胡蝶的臉頰仔細擦拭。

胡蝶嘟嘟嘴巴,察覺到了臉上有東西擦來擦去,哼唧了一聲“癢死了”。

楊嘉一輕笑道:“小豬睡得可真香。”

說完,又在她嘴上親了一口:“晚安。”

翌日一大早,楊嘉一就在聯系邟市的潛水俱樂部。

胡蝶起得也早,聽到一句,随後纏着楊嘉一一直問。

“潛水你怎麽不早和我說!我準備準備呀!”胡蝶抱着楊嘉一的胳膊,小眼神瞥着他手機,妄圖從他的聊天記錄中找到蛛絲馬跡,“你什麽時候聯系的?”

“不是先前就和你說過?”楊嘉一挑眉,将手機給她,“上山下海我都要帶你去。”

胡蝶恍然大悟奧了一聲,随意翻了翻記錄,“還以為你忘記了。我都快忘了。”

楊嘉一順着胡蝶的身子,将人輕輕抵在沙發上,“遺忘小豬還敢說不是你?”

胡蝶笑着撓他癢癢,“誰說的!我不承認!哪有遺忘小豬,我怎麽不知道!”

“這裏不就有一只?”楊嘉一低下頭,和胡蝶的額頭互相抵住。

楊嘉一偶然間在醫院兒科門診處見到過嬰幼兒和親人之間的互動,兩個人的額頭互相碰碰。那一刻,對方的眼神中都是自己的模樣。

他也這樣做,只因為胡蝶是他最為親昵的人。

兩個人在沙發上鬧了一圈,到了中午的時候,楊嘉一去收拾行李。

兩個人酒店大堂退房,沒過多久,就有接駁車送兩人送火車站。

在車馬路遙的人間,多得是為生活為家庭奔波忙碌的人。

本來楊嘉一害怕胡蝶會因為擁擠身體不适,沒想到胡蝶反而拒絕了舒适的大巴,乘坐了火車。

兩個人的座位緊挨着,是個三人位。

胡蝶靠窗,楊嘉一的右側是一位回鄉的外地務工人員。拎着大包小包找位子的時候,楊嘉一起身幫他架了兩個行李箱。

火車行駛後,一行人開始聊天。

胡蝶看着周圍的大包小包衣服和糧食,問大叔:“您一個人提這麽多東西嗎?”

大叔憨憨一笑,抱着自己的塑料杯灌了一大口水,“沒有,媳婦兒和娃在硬卧那邊呢,我想着他們娘倆拿行李不方便在車上睡覺,我能拿就都拿了。”

胡蝶喉頭發酸,笑笑。

大叔拿了一些包裏的小吃給周圍人分着吃,胡蝶戳了戳楊嘉一,将他手上拿着的包翻開,取出幾包提神的茶葉還有奶茶,“叔叔,這個很好喝,拿着吧!”

大叔連忙搖手拒絕,“這包裝這麽好看肯定很貴,不了不了,涼白開也挺适合我的。”

楊嘉一幫忙塞過去:“叔叔你就拿着吧,給您妻子和孩子也可以。”

大叔塞不過兩個人,又看着胡蝶瘦竿竿一樣,接過奶茶道謝。

火車和動車不同,哐啷哐啷響着的是回家的歌,嗚嗚的汽笛聲是送別。

胡蝶抿唇笑了笑,靠在楊嘉一的肩膀着,望着窗外忽而黑暗、忽而敞亮的風景。

每過一段封閉的隧道,胡蝶都在驚嘆于世間萬物的美妙。

西宜市和邟市不算太遠,火車一個小時就到。

邟市算是一個中途站,兩人下車的時候,大叔和他們告別。

胡蝶也擺擺手,“提前祝您新年快樂!”

邟市今日晴,無風,天色蔚藍,一望無際的藍,像水墨暈開的畫卷,徑直鋪到世界盡頭。

兩人照舊先去潛水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入住。

潛水館附近有一片海,不過是人造海,算是土豪開墾的地界,方便自己孩子在這裏沖浪。

海邊的沙灘倒是能去逛逛,晚上還會有夜市攤。

楊嘉一先讓胡蝶睡一會兒,自己出門辦事。

胡蝶一覺睡醒,都到了晚上八點。

打開房間門,楊嘉一不知道去哪,打了兩通電話才接。

“喂?”電話那頭有非常明顯的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響。

胡蝶一愣:“你在海邊?”

電話那頭窸窸窣窣的動靜響了片刻,耳後楊嘉一清潤的聲音又出現:“沒有啊,等會想吃什麽我給你帶。”

“楊嘉一……”胡蝶咬牙切齒,“不要妄想騙女人。”

楊嘉一在電話那頭失笑,“騙不過你。”

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在潛水館,和負責人商量一些事情。現在已經上岸了。馬上回。”

“你偷偷潛水!”胡蝶開了免提控訴他,順便穿上衣服,“你不許動!我要來找你!”

“那你慢些,我在潛水館門口等你。我們一起去吃飯。”楊嘉一輕聲細語的哄着胡蝶。

這頭胡蝶的動作也慢了下來,“我們吃什麽?”

“剛聽潮哥說附近夜市攤開始營業了,去不去?”

“去!想吃鐵板鱿魚!”

“好。”楊嘉一拖着長長的調子回應。

“還想喝點啤酒!”

“這個不行。”

“求你啦!”胡蝶拾起電話,檢查了一下屋內的電源線是否關閉,随後出門。

“撒嬌沒用。”楊嘉一毫不留情拒絕。

楊嘉一也往酒店方向走,來迎胡蝶。

胡蝶見到他,哼了一聲:“最近秘密挺多呀,小楊同學。”

楊嘉一攬住她的肩膀,帶她去吃飯。

他告饒:“明天你就知道啦。”

潮哥是潛水館的創辦者,借着外面有海卻不能游的勁頭,館裏的事業也紅紅火火,連着開了好幾家連鎖。

兩人去的時候,潮哥已經站了位子,點了一大盤燒烤。

胡蝶跟着楊嘉一叫潮哥。

潮哥是個滑頭,“呦,妹子這樣就見外了。”

胡蝶笑:“指不定我比你大。”

兩人怼在一塊兒算了算年紀,胡蝶可算是當仁不讓成了大姐大。

三個人的稱呼兜着圈來。最後還是潮哥縮一頭:“楊哥,叫他楊哥行了吧?”

幾人笑作一團。

夜市攤開在沙灘上,腳下是綿密軟軟的沙。周圍都是哄鬧的人,劃拳、擲骰子、抽皮條等等聲音在胡蝶耳邊回響。

“喝酒不?”潮哥開口問,“來邟市不得喝幾箱嘗嘗?”

胡蝶嗯嗯,“要喝要喝!”

楊嘉一臉色還沒板下來,胡蝶就猛地起身親了他一口。

“嘛呢嘛呢,還沒開始喝酒呢,這就親上了?”潮哥表示沒眼看。

胡蝶嘴角上揚,接過潮哥遞過來的啤酒,“這個算是安撫,不然一會兒會炸毛。”

“楊哥屬什麽的?還炸毛。”潮哥手速快到離譜,沒兩下,就将一箱啤酒全開了,“喝吧。哥今天請客。”

燒烤攤旁邊,是一片濃密的小森林,有人追逐打鬧,鑽了進去,笑聲回蕩在林子裏。

在某一瞬間,似乎可以聽見不遠處的海浪聲。

胡蝶輕輕抿了一口啤酒。

自從在酒吧遇見楊嘉一,胡蝶就沒有喝過帶有酒精的飲品。

這次卻破例。

胡蝶拿起自己的瓶子,和楊嘉一的輕輕碰了碰。

“幹杯。”

楊嘉一掀起眼簾看了一眼胡蝶,他抿抿唇,似乎還在怄氣。

“楊嘉一。”胡蝶撐着腦袋,看着他,“想開點,生命有時候就是一杯酒。幹了,就當是肆意痛快的活過。”

楊嘉一低頭,遮住自己泛紅的眼尾。

潮哥已經喝大了,坐在那裏,翻着通訊錄,一個個打騷擾電話。

胡蝶站起身,對楊嘉一說:“吹吹海風吧?”

楊嘉一:“好。”

胡蝶先去小攤老板那裏結賬,随後和楊嘉一一起,慢慢悠悠走到海邊。

海裏的生物泛着淡淡的藍色,随着浪,慢慢湧到岸邊,而後又退回去。

沒有真正海洋的潮濕腥味兒,只有寧靜的風,明亮的星陪着兩個人。

楊嘉一踩着胡蝶的腳印走,胡蝶越走越快,最後跳着跑遠。

地面上的腳印也不成形狀,他跟不上胡蝶的腳步了。

他站在原地平複了很久氣息,再次往前走時,胡蝶沖過來,環住他的腰,抱住他。

胡蝶說話的調裏帶着哭腔,“楊嘉一,你一定要好好唱歌!變成大明星!一定要做好多好多歌!大街小巷都要唱你的歌!”

胡蝶窩在楊嘉一的懷中,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子。

這一夜,一個緘默不語,一個灑淚成珠。

他們不舍,可,誰能來挽救呢?

楊嘉一彎腰,輕輕吻掉她的眼淚。

“胡蝶,我們都不要哭。”

“好。”

“哭,是給上天看。上蒼不公,哭也沒用。”楊嘉一扣住胡蝶的腦袋,一下又一下地安撫着。

胡蝶在這晚上,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關于自己的一頭長發,關于自己和楊平暮,關于,她那慘痛而又不值一提的青春。

還記得《查言觀色》嗎?

寫的是我自己。

從另一種角度來說,陳查就是我。

我的記憶裏不算特別差,直到現在,我都能記得三歲的事情。有些是碎片,有些是一整天的混亂。

我是有親人的。

有爺奶,有外爺外婆,有爸媽。

但是我只是一個意料之外的“驚喜”。

我親生父母生我那幾年,剛好是計劃生育如火如荼的時候。

我是頭胎,生了我之後再生,就要罰款。

而我父母還是冒險生了我弟弟,有了弟弟,我僅存的那點存在感消失的一幹二淨。

我反而成了父母家人眼中釘骨中刺,我的存在,讓他們終日提心吊膽,我讓他們覺得,他們在違法,我在他們眼中,只是一沓鈔票。

他們會偷偷把我殺掉嗎?

我也提心吊膽的活着,直到某一天,他們終于把我賣掉了。

那時候,我剛滿四歲。

那之後,我的記憶都是碎片化的。

我不記得買我的是誰,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我哭,可哭也沒有用。

再後來,他們帶我去換糧票,我就走丢了。

在街頭,我餓了四天肚子。

昏過去之前,我遇到了媽媽。

媽媽姓毛,在郊外沒人要的地皮上,勉強蓋了房子,開了一家孤兒院。

她的親生女兒走丢了,她總念叨着好心會有好報,希望走丢的女兒再不濟,也會有孤兒院收留,不至于吃不好穿不了。

我來的那天,孤兒院的小孩被領養得差不多了。

後來,有一戶人家來詢問我是否有人接走,媽媽很吃驚。

我那個時候已經有記事的能力,園裏也有更小一點不記事的孩子,可是那戶人家依舊選了我。

說是一堆小毛孩中,只有我看着出落得标志。

我也很開心,直到那天我午覺睡醒。

我的頭發被人剪斷,散落一地、參差不齊。像極了巨大的毛毛蟲爬在地上。

接我的那個人看着我,又看着不知道什麽時候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小紅還是小綠,毅然改了選擇,領走了那個漂亮小孩。

他們和院長說,說我太有心機,不能久留。不願意有新家就算了,還能和自己的頭發較真兒。

我找到媽媽房間裏的鏡子,很認真地看着頭發。

太醜了。醜到我都不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好像,從那時之後,我就對我的頭發産生了執念。

我害怕斷發、害怕一切有關于頭發的事情。

後來我想明白了。

或許那個小紅還是小綠知道媽媽要死了,沒有人為她安排新家,她害怕再次成為孤兒,所以再怎麽樣都要離開。

那是我第一次看透人情。但我終究看不破。

後來,我一邊打工一邊省着錢,能租房、能寫書、能自給自足後,我開始念書。

就這樣一步步爬上去。

我一直再給自己造登雲梯。

封如白……

他讓我看破了人情世故。

為了工作,為了一本書的去留,他可以裝作很愛一個人的樣子。

要不是那天,我偶然見到他投屏的微信聊天頁面,我是不可能發現他一直在做戲、一直在騙我。

從那之後,我好像就不怎麽相信人了。

獨來獨往也沒什麽不好的。

再後來,我想死的那一晚上,遇到了你。

兜兜轉轉,是人讓我不信愛;也是人,讓我相信愛。

只是人世間短短二十九載,只讓我懂得了一句話: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殇為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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